01
與秀蓮結婚七年的時間裡，長生就像一隻種豬一樣——不停地配種，仍未得一子。
村裡早就流言四起，他們說：“長生沒能耐呀，生了四個女伢了！”“倒插門的女婿到底是不中用！”“作孽，族譜都不能上了！”
長生排行老五，乳名叫五子。
村口算命的卜神仙說長生的運氣全折在這個名字上了，“五子”諧音“無子”，這輩子怕是與兒子無緣了。
於是，剛開始是一些莽撞的後生直呼長生“五子”，後來這個乳名在村裡被叫開了。
長生走在路上，每個人都和他打招呼，喊他“五子”，留下一串意味深長的笑聲。
秀蓮和長生的長女叫招娣，次女叫盼兒，三女叫珍兒，四女叫迎楠。
總不離“男”和“兒”的寓意。
02
秀蓮面對著無止境的求子壓力已漸生厭惡，長生面對著村裡鋪天蓋地的嘲諷也是不堪忍受。
終於，在母親秋桂含著沒有抱到孫子的遺憾去世後，兩個人的感情完全破裂。
秀蓮和長生的第五個孩子是在秋桂去世後五個月出生的。在產房外聽說又是個女兒的消息，長生掉頭就回家喝了個爛醉如泥。
夫妻倆終於不用再為女兒名字的寓意發愁，隨便給第五個女兒取了個名字：囡囡。
秀蓮也不再掩飾對長生的毫無愛意。
不管長生是在外面喝酒打牌徹夜不歸，還是漸漸有傳言長生在外面和其他女人勾三搭四，秀蓮的內心就像死去一樣平靜。
趙家村的人還說，長生為了證明自己“有種”，與鄰村的女人生過孩子，只不過還是個沒把的。
兩個人激烈的爭吵常常發生在秀蓮伸手向長生要生活費的時候。
長生自小被母親秋桂嬌慣，苦活累活是不肯下手做的。
他只能走街串巷販賣秀蓮編制的鞋墊和小孩衣帽，而賣出去的所得又往往被他在酒桌上喝光。
長生牌技很好，但打牌贏得的錢也不一定，時多時少。
秀蓮不堪忍受長生的閒散，兩個人從一個月一吵，演變成了三天一吵鬧，五天一打架的地步。
終於在一次鍋碗瓢盆破碎一地的爭吵中，秀蓮指著長生的鼻子罵到：“你這個爛根的東西，你不是我們白家的人，你滾！”
秀蓮在說出這句話後才意識到自己的殘忍。
在長生看來，這麼多年的情分最後只落了個“外人”的名聲。
03
這次長生沒有再說一句話，在女兒們哀求的眼淚中，他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在夜色中離開。
離開了這個讓他傷痛和充滿嘲笑的村莊，到外地打工去了。
長生的離開對秀蓮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她甚至隱隱約約地希望收到長生離婚的信件。
但是，她等到的確是長生賺了大錢的消息。
年底，長生拿著一沓嶄新的人民幣回到了家中。
長生那對莊稼漢來說無用的嘴皮子本事，卻讓他在城市裡有了用武之地。
第一年打工掙的錢是長生省吃儉用下來的，當然還是好過種莊稼的。
從這以後，長生每年都會去大城市裡打工，他在私人老闆的服裝廠裡從學徒開始做起，一年裡只有春節的時候回家。
每次回來，長生都是大包小包的，那包裡有城裡的新鮮零食，有服裝廠的次品衣服，但那對鄉下人來說也是時髦的衣裳。
作為第一批外出打工的長生成為趙家村第一批富起來的人，他剛開始做剪裁，後來廠子裡派他出去做銷售。
長生能說會道，善交朋友，很快就能把服飾推銷出去，他也因此成為了銷售經理。過年回家，村裡人看到長生，沒有人再喚他的乳名“五子”了，他們都叫他“大老闆”。
長生成了“大老闆”以後，也不免帶有炫耀的心態。
過年時他帶著從城裡買回來的吃食走門串戶，自是少不了在這家喝茶那家吃頓飯的。
然後，長生就聽到了秀蓮不安於室的閒話。
村裡人都說長生走後，秀蓮和阿俊又勾搭在了一起“再續前緣”。
其實事情並沒有村民想象中的那麼香豔、那麼糟糕。
04
其實秀蓮自從那次船票事件後，一直躲著，儘量不和阿俊碰面。起碼，在和長生感情徹底破滅前沒有。
女人的死心，總是深深埋在心底。一則，她和長生有夫妻關係，既已認命，也不想多做無謂的掙扎。二來，阿俊的背棄，是秀蓮心中不想觸及的傷疤，她不想問為什麼，更害怕聽見自己難以承受的答案。
有兩次，在集市上，秀蓮看見阿俊滿臉痛苦地向自己走來，似乎想要跟自己說什麼。
她立刻背過頭匆匆離開了，連買的土豆都忘了拿。
秀蓮結婚兩年後，阿俊也娶了隔壁村的梅芳。
只是聽說兩個人感情不和，結婚三年後就離婚了，一個兒子也被梅芳帶回了孃家。
長生出去打工後，家裡的大小重活全落在了秀蓮一個人身上。
雖說大女兒招娣聰明乖巧，幫秀蓮分擔了不少家務活，但還是力不從心。
有一次下過暴雨，家裡的木門因為太久的積水搖搖欲墜。
秀蓮一個人踩著三輪車到木匠王鐵柱家拉了一塊新的門板。
因為路面溼滑泥濘，秀蓮在半途中，連人帶車翻進了河裡。
阿俊正好路過，救起了秀蓮，還幫她安裝好新的木門。
兩人的心結就此解開，秀蓮也知道了阿俊當年沒來赴約的苦衷，一種消失已久的情愫在兩個人中間瀰漫開來。
05
長生聽說了秀蓮和阿俊的傳言後，回想當年舊情舊景，心中已有十分的肯定。
但礙於自己也曾有過幾段“風流韻事”，不好發作。
他面色鐵青，心臟因為憤怒的充血而砰砰亂跳。
他回到家裡向秀蓮討要自己這幾年打工交給她的錢。
秀蓮大怒，大聲咒罵著這個已經感覺陌生的丈夫，訴說這幾年帶著五個孩子的艱辛。
兩個人又動手打起來，五個女兒從房裡衝出來，招娣苦勸，盼兒、珍兒、迎楠抱住她們的爸爸。
囡囡怕秀蓮受傷，把她往門外推。
秀蓮跑出家門，披頭散髮，情緒混亂，竟不由自主地走進了阿俊家裡，抱住阿俊嚎啕大哭。
阿俊溫柔地愛撫著秀蓮的身體，不斷好言安慰。
秀蓮哆哆嗦嗦攀上了阿俊的脖子，兩個人狂熱地親吻了起來。
就在快要突破兩個人最後的防線的那一刻，阿俊深情款款地對秀蓮說：“我們倆離開這裡吧！到其他地方過我們想要的日子！”
在十幾年前聽起來那麼溫情的話，現在就像一盆冰水，徹底澆熄了秀蓮那絲不理智的慾火。
秀蓮知道，她再捨不得過去的那份真情，也無法擺脫一個作為母親的責任。
她沒有辦法離開她那五個聰明伶俐的女兒，即使生活再怎麼艱難。
她鄭重地跟阿俊申明兩個人的關係應該就此斷絕，頭也不回地向家走去。
在家門口，秀蓮聽到大女兒招娣和長生的一段對話。
招娣：“爸爸，你和媽媽吵了這麼多年了，為什麼不乾脆離婚呢？”
長生：“大人的事，你不懂。你祖母走後，至少這個家還是完整的。”
那一刻，秀蓮突然覺得長生有些可憐。
她和長生十幾年的爭吵，最後大家都輸了。
她輸掉了愛情和婚姻，長生輸掉了親子關係。
最後母親秋桂贏得了女兒一輩子的貼身照料和養子的養老送終。
而趙家村人免費看了一場好戲。
長生因為自己是養子的緣故，一直想報白家的恩，想靠生下兒子為白家在村子裡爭光，也因此痛苦了半生。
06
曾經最親的弟弟，現在卻成為了最痛恨的對頭。她能為了年少時的愛人，放棄自己的親人嗎？
愛，是一種感覺。而家，是一種責任。
責任，也意味著犧牲。
於是秀蓮想通了。即使她和長生之間並不存在片刻的愛情，這種遺憾早經無法挽回。
但，五個女兒是無辜的，她們還有大好的人生和未來，還有機會去追求父母輩不曾擁有的東西。
她擦乾眼淚，冷靜地走進家門，與長生和解。
對長生而言，無盡的爭吵和互相傷害，早已讓他疲憊和厭倦不堪。
多年在外打工漂泊的日子裡，讓長生對家庭的思念與日俱增。
每次過年，跟著返鄉的人潮，提著大包小包的時候，他總會產生一種“有家可歸”的溫暖。
雖然沒有兒子一直是長生多年的心結，但對五個聰明伶俐的女兒，他的內心依然存有著一片柔軟的角落。
因此，當秀蓮提出“為了讓成績優異的女兒讀書更方便，買一套市裡名牌高中附近的房子”，作為兩個人經濟糾紛的解決方案時，長生同意了。
於是，房產證上親親熱熱地寫下了一家人的名字，秀蓮也搬去了市裡給女兒陪讀。
後來的兩年裡，秀蓮沒再見過阿俊，只隱隱約約聽說了他的故事：阿俊娶了一個漂亮的寡婦，夫妻恩愛，生了一對可愛的龍鳳胎，日子過得不錯。
為情也好，顧家也罷，阿俊和秀蓮不同選擇下的不同人生，也算是各得其所。
大女兒招娣是趙家村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孩子，而且是名牌大學北大，整個趙家村轟動了。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長生激動地雙手顫抖，他為女兒在村裡擺下六十桌酒席慶祝。
酒酣耳熱，一個說話魯莽的村民向長生敬酒：“沒想到五子生的五朵金花個個爭氣。”
其他人愣住了，都知道長生最討厭別人叫他的乳名。
誰知，長生滿飲一杯，一拍桌子，雙眼通紅地說：“生男生女都一樣！我家姑娘比別家兒子還強些個！”
秀蓮聽著長生的話，忽然低頭背過身去，渾身抽動，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窩裡湧出來，卻來不及擦拭。
有時，淚水也未能把這半生辛酸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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