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女性”作為個體、群體、他者、自我,一直是不同歷史時空里社會總體意識的“性別”鏡像。我們曾在新文學百年曆史裡多次遭遇“她們”和“她們”的寫作,也曾在日常生活處境裡感同身受“她們”筆下的細節。
值此特殊的節日,疫情中的女性勞動者也正在進入大眾視野,我們由此更期待“她們”在公共話題中的顯形。為此,《十月》雜誌邀請“新女性寫作專輯”(張莉主持,見《十月》雜誌2020年第2期)的作者們(翟永明、林白、葉彌、喬葉、金仁順、孫頻、文珍、蔡東、張天翼、淡豹、周瓚、戴濰娜、玉珍等),就“女性寫作”“疫情中的女性”等話題與讀者分享。她們帶來更具豐富與包容性、更具想象力與異質性的經驗表達,推動著當下語境裡對“女性寫作”的再次定義和重新理解。
十月雜誌:您如何理解今天女性的處境,總體的與個體經驗意義上的?比如您更多關注哪一類女性群體,她們在社會生活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在性別意識上有什麼特徵?
葉彌
葉彌:中國的女性處境挺有意思,無法一言以蔽之。北方和南方不大一樣,經濟發達地區和欠發達地區有很大差別。家庭富裕或開明與否,也會造成女性不同的境況。很多時候,關上門,女性就是家裡做主的那個人。開了門,她就是丈夫或兒子身後的那個人。我認識一位優秀的女性,她嫁在南方,丈夫對她很尊重和寵愛。八十年代她帶著丈夫回北方老家,丈夫驚訝地看到她不能到客廳的大桌子上吃飯,所有的女眷只能去廚房吃飯。時至今日,社會已有了很大進步,很少有女性需要為自己的性別去掙體面和尊嚴。當今社會,女性需要的更多的是求證自身存在的價值和努力體現價值。當女性在體力上與男性存在差異的情況下,女性的勞動(包括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應當與男性一樣具有價值。這是一種需要被肯定的前提,因為女性如果要承擔更多的責任,一定要獲得更多的權利。
我更關注知識群體的女性,她們對世界具有更明晰的責任心,並且更有實現理想的途徑。理想,有時候就是權利。她們中的許多人具有不同一般的話語權,她們在社會上扮演的角色是“建設者”、“創造者”、“指揮者”,而非僅僅是“女性”。她們已經掙脫了傳統女性的桎梏,所以更能感受到女性解放的意義。女性解放,關乎愛,關乎人類進步。而女性的修養、智慧、勇氣、能力,是女性解放的重要因素。女性爭取應有的權利並擔當更多的責任,最終目的是自我完善。
張天翼
張天翼:今天女性處境其實是變糟了,不過女性變得更警惕更清醒了,比如資助失學女童的某慈善項目的廣告語:“今天的女童是未來的母親,母親的素質影響未來全民族的素質。”這句類似今天我們給神戶牛聽音樂、將來牛肉會更好吃的話,其實不是今天出現的,它在九十年代創設基金時就有了,那時似乎沒人反對(否則也不會留到今天還沒改),但現在女性把這句話罵上了微博熱搜,她們清晰地說:噁心!她不是誰的母親,她首先是她自己。
我更多關注的是那種“糖果深淵”裡的女性,她們覺得眼前都是靜好的歲月,都是糖,其實已身在深淵之中,就像兒童遊樂場裡彩色球的沼澤,掙扎不出去,躺下來哈哈大笑。
孫頻
孫頻:我覺得現在在我國,現實中的女性處境還是比較尷尬的(不包括各種理論和主義),有趣的是,隨著社會經濟和文明程度的發展,以及女性意識的增強,這兩年的社會環境對女性尤其是單身女性反倒更為不利了。已經從一箇舊秩序裡出來了,但那個新的秩序似乎還沒有確立,心裡已經接受了兩性平等,接受了女性應當擁有更多的權利,但一旦進入現實又有深重的無力感,發現女性仍然是隱形的弱勢者,仍然得向一系列規則與約定俗成的東西妥協。寫作中,我一直比較關注處在各種夾層裡的女性。
蔡東
蔡東:說到女性處境,有時候我覺得挺意外的。我接觸過一些職業女性/知識女性,讓我驚愕的是,她們居然可以容忍來自所謂男性權威的貶抑和打擊,接受女性在智力活動方面是弱者的暗示,自我評價很低。在家庭中實現經濟獨立的女性,可能還處在精神依附的一段關係中。我關注比較多的還有年輕學生,相當一部分女同學的女性意識較為鮮明,懂得質疑陳腐之見,對於被引導或塑造成為符合男權標準的女性——“受歡迎的”女性,有些女同學明顯沒有興趣。回想起來,我在她們這個年齡段的時候,對性別可能造成的不公平遠沒有她們敏銳。當然,觀察的樣本有限,女性和女性之間的差異性也很大,大家活在同一個年代,同時也活在迥異的意識裡。
金仁順
金仁順:這個話題如果以“總體”而言,實在太大、太複雜了,只能從個體經驗上談談。
我在媽媽肚子裡的時候,很多見過她的人都講,懷的是個男孩兒。結果生下來是個女兒。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像男孩子一樣度過,瘋跑、遊戲、打架、冒險,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在母胎裡就受了暗示。
一方面野蠻生長,另一方面,因為出生於朝鮮族家庭,我見了太多男尊女卑的現象,男人永遠坐在桌邊,享用美食美酒,頤指氣使;女人在廚房忙碌、侍奉,除了酒桌邊的男人,還要照顧家裡的長輩和孩子。事實上,她們大部分是職業婦女,工程師、醫生、教師,甚至是領導幹部,她們的收入並不比男人少。我很奇怪那些不幸福的女人們為什麼不離家出走,而是選擇默默忍受?事實上,沒有男人,很多女人能生活得更好。這些女人因為無休無止的家務以及家庭負擔浪費了自己的才華,追憶逝水年華時,她們不後悔嗎?很多人熱衷於歌頌母親的偉大無私,但“偉大無私”作為對某個女人傾其一生奉獻的結論,多麼空洞虛無。
我從少女時代就沒打算過這種生活。我對性別問題的關注完全是出入對性別不公平現象的無法釋懷。母胎時期的被性別預期、成長際遇、以及很早就開始的閱讀,這些因素集結起來,形成了我的社會性別,我是中性。我的精神世界裡面,一直是雌雄同體的。針對不同的事件和情緒,有時候,“她”會奮起;有時候,“他”佔上風。
我關注和我的境遇差不多的女性、以及我熟悉的女性群體。她們如何靠自己的努力在社會上站穩腳跟,如何處理愛情和婚姻在生命中的比例關係,如何生存才是最有意義的。這種努力和意義能否改變整個社會的性別觀?社會角色很重要,對性別觀起著重要作用,我認同社會性別的說法。我覺得社會性別是一種個人選擇。
喬葉
喬葉:近些年,我更關注大齡未婚的女性,因為我身邊有不少這樣的女性。她們熱愛工作,賺錢不少,獨立,聰明,可就是找不到合適的婚戀對象。無論在物質上還是在精神上,她們對男人都有相當的要求,即使年齡不小了,也不願意降低這種要求,不願意妥協。可以說,這些女孩子的小宇宙都挺強大的。就新時代女性的理想價值觀而言,她們的態度所意味的似乎都是正確答案。但是,她們也有相當虛弱的時候,卻又不能很好地解決這種虛弱。所以我其實也有些困惑:女人的強大到底應該怎麼來闡釋?男人和女人到底以怎樣的狀態相處才是最和諧?傳統女性的存在意義何在?我想,這些都可以是女性寫作的內容。
周瓚
周瓚:簡單說,從身份與責任的角度去理解今日女性之處境,各種觀念與成見都會顯現出來。仔細考察,在很多方面,中國的女性尚未被當成與男性平等的個人,而是在各種利益與偏見的意義上被物化和利用。社會對女性的要求,總是大於或偏離了女性實際應承擔的責任。我不是說女性應該承擔更少的社會和家庭責任,而是認為現實情況總是存在著這樣那樣的落差。泛泛而言,我關心各個階層的女性處境,只要我能夠看見,我都想更深刻地瞭解她們的生活與遭遇。
文珍
文珍:我覺得現在女性的處境其實比較兩極分化,雖然總的來說仍然處於一個總體性的男權社會里,有一部分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性別意識已經進步,所處的工作環境也相對性別友好,即便遇到糟糕的事,也多少知道如何通過法律手段保護自己的權益,平時也會不斷學習加強自我保護的意識和能力,也更容易因為個人能力獲得外界的尊重和工作機會;但另一些相對沒那麼幸運,受教育有限的女性,則可能受到性別的桎梏更多一點,被侮辱和損害了也未必可以明確地自知,一定要到非常嚴重的情形下才會反抗,否則就始終默默忍受。我可能出於寫作者的本能,會更關注後一類群體多一點,希望能夠為改變她們的處境盡綿薄之力。
戴濰娜
戴濰娜:伍爾夫的時代,女人需要一間自己的房間,今天女人需要一間自己的大房間。那些狡猾隱蔽地強加在女人身上的社會角色,讓女性必須放棄很多,才能朝著幸福前行;而任何女性意識的覺醒,幾乎都是以幸福作為代價。一個醒來的女性,必會時時察覺到那些埋伏在日常生活中的不公感和損失感。這些感受都是在挑戰最根深蒂固的公序良俗。從一開始,規則的制定就是為了配合人類的生產力發展和生產關係。儘管經過了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人作為勞動力這一基本事實一直沒有改變。但未來的AI革命,有可能會實現某種去性別化,人機戰爭取代性別戰爭。
這幾年伴隨著女性主義的烽火燎原,傳統的婚姻和繁衍結構正不可逆地遭遇重創。傳統婚姻中的三大基石:性生活、經濟財產和生育繁衍,正在逐一與婚姻相剝脫。而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家庭,是社會的最小的原子,也是勞動力供應的原初機制。這是為什麼女性主義一直以來頗為敏感的原因。女性革命撬動了這番社會變革,它要求另一套全新的邏輯,以及價值體系支撐。打破既有的權力結構和精神結構,發出女性自己的聲音,背後會形成一套新的話語、新的倫理,發明出新的真理。女性主義是引發舊有結構瓦解的撼動之石,亦是這場危機的解決之道。
玉珍
玉珍:女性的處境看上去某些方面有改善,在進步,但付出的努力和代價也大,細想仍然很難,壓力很大,不過有更多女性更勇敢自由地表達自己,爭取得到更高的社會尊重與更好的生活質量。我沒有特意關注某一類女性,生命中遇到的任何女性群體我都關注。
十月雜誌:您如何理解這種處境中的“女性寫作”?
翟永明
翟永明:從80年代寫《女人》開始,我寫作已經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以來,我並非只寫跟女性有關的詩歌。我大量的詩歌與現實有關,與別的主題有關,與當下社會問題有關,甚至與未來有關——我寫過與未來有關的詩——或者與環保有關。但是,在我多年的寫作中,女性議題、女性意識,一直時隱時現地伴隨著我的創作。我也習慣了別人給我貼一個“女性寫作”的標籤。雖然寫作的時候,我並沒有刻意去想到自己的身份。別人評論作家的時候,總喜歡歸類,比如什麼80後、90後寫作,第三代,女性詩歌。這種歸類,是批評家做的事情,很多女性作家不喜歡這種分類,所以總會強調“超性別寫作”,但是不管女作家怎樣焦慮,總有一隻筐子把你裝進去。所以,現在我已經不在意任何人的評價和分類了。
葉彌:即使不提“女性寫作”,許多小說也都有女性意識在內。女性意識,不外乎就是女性的解放、權利、責任。我們都知道有一本經典革命電影《紅色娘子軍》,現在好像可以這麼解讀:它是把女性的解放放到了一個階級解放的宏大敘事裡。我小時候,六七十年代,到處都可以看到“婦女能頂半邊天”的標語。婦女解放了,與男子同工同酬,也有了權利。“女性寫作”在今天的意義,是要堅定地豎立女性解放的一面旗幟,倡導女性更為全面地認識自己的靈魂和肉體,主動加入到維護世界和平的行列中,從思想解放到能量解放,承擔更多的責任。……當然這一切都要有更多的權利。
金仁順:女性寫作,是個很複雜的話題,在寫作的初期,我從來沒考慮過性別問題。我更擔心的是自己怎麼能寫好以及是不是有能力持續地寫下去。其實我更介意另外一個問題,“我到底是一個好作家還是一個差作家?”
作為女作家,女性意識自然而然地深埋在我們的寫作中,出現在我們作品中的方方面面,我們的視角和格局必然地受到性別的影響,但這些事情和“女性主義”“女性寫作”未必有關係。除非你想要有關係。
好的寫作一定是客觀的,至少在個人視角和感受上,是真實而且誠實的。人性都是相似的。無論男人還是女人。有些男人的身體裡面住著一個女人,而有些女人的身體裡面住著一個男人。有些女人性格比男人還要豪放,有些男人的細膩比女人更加極端。所以,女性寫作歸根結底,跟男性寫作沒有什麼不同。定義和歸類,要具體到每一部作品,才能談得上客觀。但有一種特殊情況需要撇清,有些女性寫作者,起頭就要充分利用自己的女性身份,在寫作中有意加入女性色彩,以達到某種效果,產生某些影響,這類寫作不在我的討論。
文珍:我知道有很多同行不是很喜歡這個詞,覺得寫作的範疇就此窄化了,甚至本能地抗拒“女權主義”或者“女性主義”的概念。我有一段時間也不怎麼喜歡自己總被放在女作家隊列,就好像作家和女作家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群體,甚至希望自己儘快抵達所謂雌雄同體的最高境界。但這兩年我的想法又有一點改變。怎麼被外界定義、是否被放在女作家序列,這是他人的事。而性別是我很難擺脫的生理屬性,與之相伴而生的社會屬性和社會角色分配,早已內化於自己的思想情感和感知世界的方式裡,一個人既然不可能提著自己的頭髮離開地球,大概也沒辦法寫出完全去性別化的文學。那麼,就坦然接受自己的性別,如同接受自己的長相、性格和原生家庭,並在此基礎上努力理解陌生的群體,試圖和世界不同的部分溝通,我覺得也蠻好的。在這種層面上,也許強調“女性寫作”更有其意義,看似侷限、片面、偏安一隅,卻也因此擁有一個基點,可以向對岸架起橋樑。
孫頻: 這種處境中的女性寫作未必多麼有力量,但它的存在仍然是必要的,就算聲音微弱,就算短時間內確實不會改變什麼,但人類的文明發展總是薪火相傳又生生不息的,借用《白貘夜行》裡的一句話就是,人類的文明總是向前發展的,總不會倒退。
張天翼:就像引起強烈反響的《82年生的金智英》一樣,有時女性爭取權益的運動能從“女性寫作”那裡借到力量和聲勢。文學的一種基本道德是要站在弱者這邊,而在男權社會里女性是資深弱勢群體。至於我自己,我沒有刻意去做專門的女性寫作,只是女性既為生理性別,就要誠實面對已得到和將得到的生命體驗。不過強調某一種性別化的東西,會削弱小說的力量,我記得張莉老師跟畢飛宇的一次對談,畢飛宇說,好的小說是沒有性別的。
戴濰娜:維多利亞晚期,小說的閱讀者主要是那些被精緻傢俱圍繞的女性;一百多年過去了,現如今根據統計,全球女性圖書消費遠超男性。一直是女性的口味在引領文明。
當下女性寫作愈發顯性和主動。翻看《外國文學動態研究》去年的年度報告,“女性寫作”幾乎成了各語種寫作中的年度熱門關鍵詞,例如阿根廷發起了爭取墮胎權和終止對女性暴力的“一個都不能少”運動和創作,愛爾蘭文學中女性題材的大放異彩,日本女性寫作“護理文學”的出現等等。
蔡東:女性寫作者大都有避嫌心理吧,“女性寫作”本身當然極具價值。如果有意地關注和挖掘,這裡面有很多值得被書寫、被看見、被討論的東西。只是就小說寫作而言,寫作者可能不希望作品以“問題小說”的面目呈現。注重藝術呈現,作品的後勁兒會更大。比如《早間新聞》《致命女人》這樣的電視劇,有態度、有立場、有思考是一方面,關鍵它不是生硬和符號化的,編劇寫得好,演員演得好,真正辨析和展開了女性問題的複雜性和層次感。有這樣一些直擊本質的藝術作品,改變才能有望一點點發生。
周瓚:“女性寫作”可以從兩個方面理解,寫女性和女性寫,兩個方面同等重要。“寫女性”可以由女性和男性分別或共同完成,前提是真正關注和理解女性的處境,以及破除新舊性別歧視觀念,保持對性別不公現象的敏感;“女性寫”強調女性寫作者的主體性,她對現實世界的觀察,對女性遭遇不公正命運的反抗,以及她寄予的尊重性別差異和多元文化理想等。
玉珍: 沒看懂這個提問。我亂答一下,無論怎麼寫,挖出現狀反應訴求,說出點兒難以言表不便言傳的秘密痛苦,或者僅僅寫出看到的。我愛語言純粹的魅力,也喜歡它協助沉默的力量。對那些明目張膽的性別偏見或無聊的怪誕之事,寫作要為那處境適時提醒尖叫。
十月雜誌:請簡單談談您這次專輯裡的作品,比如最初的寫作意圖、所涉及女性處境和女性經驗、性別之外的其他因素等。
孫頻: 這篇小說裡用了貘這個意象是有原因的,因為在傳說中,這種生活在東南亞的動物是一種很特別的獸,它會吃夢。而我要寫的這個女主人公是一個曾經追求女性的真正存在,做了很多夢,最後卻回過頭吃掉了自己所有的夢,也包括吃掉了一部分文明的女性。她最後跳入湖中有太多的含義,可以是自救,可以是示威,可以是自溺,可以是真正的勇敢和迷人。現實中也許並沒有這樣的女性存在,但她身上會有那些處在夾層裡的女性的影子,她也許是那些夾層裡的女性集體的一隻夢貘。
文珍: 我這篇《寄居蟹》是寫一名深圳的工廠女工的故事。她們年輕,單純,對未來生活充滿希望,卻茫然不知前路佈滿陷阱,和一百年前美國作家德萊塞的《嘉莉妹妹》《珍妮姑娘》裡的女工心路歷程頗有類似。所以突然有天,我發心想寫寫這些身處危險之中的女孩子們。她們就像沒多少防禦能力的小家畜,而都市叢林裡到處都是沼澤和洪水猛獸。我說的危險當然不僅僅只是同樣身處底層難以打破階層固化的男性進城務工者,也包括整個高速運轉的世界的其他部分。
淡豹
淡豹:《山河》寫一個逆來順受的婦女,她經過生活的捶打,逐漸以忍耐為使命。她的女兒則開始迷信自我成就的力量,把“孤獨”這個概念當成美學。她們二人都在尋找信仰。
這兩種人我都熟悉,她們因此而產生的代際關係,我也比較熟悉。現在的互聯網上,許多像她女兒這樣的女孩子在發言,把家庭當做一種對自己太過危險的誘惑,把自足當成自立的標準,對父母、對愛情都保持相當的心理距離。
除此以外,我還想借這篇寫寫我熟悉的城市空間自90年代以來的變化:
——對許多人來說,飛機場和高鐵站不再只是過渡性的空間,而是像家,像辦公室一樣,人連貫地置身其中、處理情感處理工作,是真正的生活場所。
——城市開始密佈711這樣的24小時便利店,提供一種冷光的安慰。
——巨型城市中樓群構成的天際線和小鎮、和鄉村不同,它不平緩,高低扭動,夜裡光怪陸離。這種空間既是人的家,又讓人總想尋找家。
城市變成新城市,這既幫助也推動女性變成新女性。一方面,女性想要過一種嶄新的生活,在私人領域作心理上的自我改造,不想像上一代那樣生活,不想按上一代的要求那樣生活,另一方面,這些變化也是種全球性的趨勢,難以阻擋,“若驚雷破柱,怒濤振海之不可御遏”。社會應該對此作好準備。
張天翼:我給這次專輯交的小說叫《我只想坐下》,故事講了一個女人在長途火車上的一夜經歷。火車是個有趣的密閉空間,被迫緊挨在一起、親密無間、相與枕藉的旅客,有一種奇特的“至親至疏”的關係。很多東西會在這個高壓鍋裡現原形。我認真算過,我大概坐過一千小時的火車。現在,我用寫成小說的方式來反省和檢討自己的怯懦、軟弱。
林白
林白:都是隨意寫下來的,並沒有要怎樣的心思。自然也沒有考慮某種主義。失之隨意免不了,那也無所謂。忽然想起小引的一句詩,酒配不上糧食,衣服配不上棉花。不過我想,酒也不是我的酒,糧食也不是我的糧食,我僅僅是,只能是一個喜歡詩的人。
周瓚:談自己的寫作令我窘迫、難為情。請放過我吧。
葉彌:我這篇《對岸》,寫於2019年9月,原先是要發表在別的刊物上,當知道《十月》有這麼一個專輯,我就放在《十月》上發表了。最初的寫作意圖產生於對女性的身體之迷惑,身體與靈魂息息相關,於是就產生了一個問題:女性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生物。這個問題也來自於我的自問:我是誰?我是什麼樣的一個女人?我對世界滿意嗎?《對岸》裡的女性,想掙脫女性性別的桎梏,最終無法達到。如果女性不能完全接受和原諒自己,就會帶上性別的枷鎖,那麼也無法真正地與男性和解。
玉珍:我寫的是我自己的經驗,回憶,身邊事,身邊人,不全是自己,也不全是他人,是事物與人物,自己與別人的一種混合,很多東西在我身上的反應,一種直覺和條件反射,我也不知道有什麼意圖,就是想表達,對我來說它代表一種隱秘的親切感,我只能寫我熟悉的無中生有也來源於熟悉的“無”,它得有一種讓我激動的美和嚴峻的反省在裡面。只要是我筆下的,任何他人也是自我的映照。
我翻找了很長時間才找到三首與女性相關的作品,其他的作品,我不知道怎樣形容,看不出是個男的還是女的寫的。大概是我思考女性與性別差異的東西太少,我大多時候還跟兒時一樣,那時跟男孩一樣爬樹玩耍上課下課。很多事一起做,男孩女孩一堆兒玩,沒區別,沒那方面意識。但我知道童年的社會不是成人的社會。我獨處的時間太長,參與和承受的性別差異體驗太少,當我特地去寫女人時,比如母親、奶奶、女孩,跟寫男的也沒什麼區別,也許以後當我做了母親,一切會不一樣,我這些詩裡寫到的是讓我產生了心疼或激動的部分,童年中的女孩,懷孕的女人,可愛乖張的地方,籠罩命運感的地方,濃烈的母性光芒和溫柔慘烈的對比,這給我帶來難以磨滅難以言傳的感觸。我觀察她們脆弱敏感的地方,自己也沒有注意到的與生活矛盾與戰鬥的地方,宿命化日常化的地方,前者發散她們強韌真摯的永恆光輝,後者將她們拉回無趣或慘淡的滾滾紅塵。在她們身上的無力和力量,隨波逐流和歇斯底里,這些伴隨著某種略弱於男性的生理侷限,那種“瘦弱”感,和刺激後的精神“強力”感,在身上形成強烈戲劇衝突。我寫的大概也是這些觸動。我的思考還是不夠深入,也看到過女性作為弱者甚至被物化的遭遇,部分女性失敗的社會工作,生存日常和婚姻狀況讓我深為同情,也看到她們了不起的抗爭和比男性做得更好的地方,這關係到每個女性的生活和未來。他們都有各自的脆弱與強大。女性在我的生命中是最最親切尋常的所在,她們的偉大毋庸置疑,她們的脆弱毋庸置疑。
蔡東:最初想寫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懷念,寫著寫著,那個被懷念的人清晰起來,我被她吸引了。我對她一生的認識是逐層深入的,最後那一層也就是第三層震盪了我,這個人物又往前走了一步,她身心皆在陳套之外。
金仁順:去韓國次數多了,見的作家也多了。我發現,韓國的女作家在“性別”問題上,還是很受壓制的,就像在公司裡面,倒咖啡天經地義是女性職員來做,聚餐時,倒酒、替大家搛菜的,也通常是女性。寫作圈子裡的女作家的境遇也差不多是這樣。女作家一直有“當紅”的,但文壇上的“權威人物”幾乎都是男性。我寫這篇小說的時候不知道有這個專輯,我當時真的是想寫寫這樣的文壇背景下,一個女詩人的可能遭遇。當然這只是小說的一部分,更多的以及更重要的,是生命體驗,愛情態度,以至人生意義方面的東西。
喬葉:《小瓷談往錄》是非虛構作品,除了工作單位和當事者姓名之類的必要回避,內容都是小瓷的真實講述。當牽線人雪姐告訴我,小瓷的故事“可有意思”時,我的心理也如文中交代,對雪姐說的“有意思”沒有抱太多期待。不過,當和小瓷暢談了幾個小時後,我的認識發生了改變。小瓷的故事儘管說不上多麼驚心動魄,作為無數平凡女性中的一個,她的經歷卻也有相當的代表性。從這個角度上去看,她意味的“有意思”就是無數平凡人的“有意思”,這就有意思了。小瓷本人更有意思的一點,就是她能夠比較清晰地回顧自己的過往,比較清醒地審視自己的成長。這也保證了她講述的質量。文本主體基本就是她原汁原味的講述,讓我撿了個少有的現成。
十月雜誌:寫作中的性別意識與生活中的性別意識有何不同?作品如果涉及特定角色視角中的異性形象,您的觀察和寫作方法是?
翟永明:寫作中和生活中的性別意識,我不認為有何不同。如果生活中和寫作中的觀點是分開的,我認為這種寫作就是不真實的,是虛偽的。我理解在中國,甚到整個亞洲,一說到女性意識,男性就談虎色變,認為這是針對男性的二元對立的觀點。這也可以解釋韓國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出現女性打9.8分,男性打2.8分的情況。事實上,圍繞這部電影內外的表現,很可能說明現實中的性別狀況,電影並沒有設定一個與女主角對立以供批判的男性角色,恰恰相反,男主是一位關心妻子,盡職盡責的好男人形象。但是電影也沒有遵循大眾思路,表現女人只要找到一位好男人就萬事大吉。而是女性即便在一段美好婚姻中,仍然需要尋找獨立的生存意義。這一點在現實中,比較難以引起男性的理解。現實中,更少有像電影中的男主會暫時放棄自已的事業,去支持另一半的發展。如果我寫小說或編劇,我也會樂於塑造這樣的一位異性。畢竟這是男女兩性能夠融洽和諧相處的基礎。
葉彌:在很長時間裡,我寫作時,用的是一種文學化了的性別態度,類似於中性化。不管是寫男人和女人,最終寫的是人。這樣有利於把小說保持在客觀和公正的水準上。我在2019年,因為張莉的性別問卷,我對性別問題產生了很大興趣。在此之前,我從沒有在我的小說裡有意反映這一問題,我開始覺得,性別問題可能是我們解開世界之謎的鑰匙之一。所以我用開放的心態接受了我這一變化,並且為此連續寫了幾篇不成熟的“女性小說”,《對岸》是其中之一。說實話,我不知道稱之為“女性小說”是否準確,也還不清楚到底怎樣才是真正的“女性小說”,生活並沒有給這種小說量身定造一些材料。我需要尋找,擺脫理論化和概念化的痕跡。
我很樂意在小說裡塑造完美的男性,恐怕這是我熱愛異性的唯一方式。完美的父親或完美的戀人,都是我心中希望的模樣。我在生活中認識許多男性,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平常人,有著平常心和平常的生活。我觀察到一個有趣現象,這些男性或多或少都會表現出令人感到溫暖的特質,我可以毫不費勁地拿來用到小說裡,昇華或者擴充。但如果我想在小說裡塑造惡的男性,我發現生活中無素材可用,想象力也達不到,只有從別人的小說中得到啟發。我覺得,可能是作為作家,力量不夠。
喬葉:這兩者肯定是有區別的。就我個人的體驗而言,在生活中的性別意識更強烈一些,對自己的女性身份更感性,比如在社會生活中,不自覺地就會很享受男士們主動開車門、幫拎行李之類的行為,覺得他們很紳士。對於親近的男人,比如我兒子,我也會不客氣地主動要求,會說,我是女人啊,你為什麼要跟女人計較啊,應該讓著我呀,總之就是很喜歡撒嬌、任性,不怎麼講道理,現實中會習慣性地把自己置於一種弱勢位置。
但寫作就不一樣了。生活中我是比較懵懂和糊塗的,容易飄浮在面兒上。只有到了寫作中,才會行得遠一些,至幽微處。寫作是我深愛的職業,儘管和生活有密切的鏡像關係,但還是有本質不同。生活中的很多東西進入寫作,即使有原型,也還是有一個沉澱的過程,哪怕說筆下的角色是個女人,讓我很容易有代入感,但進入文本也是一個相對理性的思考過程,我會更從容,更客觀,更冷靜,更縝密。也正因此,有時候作品反而表達得更為極致和激烈。
金仁順:在大部分文學作品中,作家的性別觀是內在滲透的。一個作家在預備寫一部作品時,會想結構,想事件,想人物,想思想內涵,除非有某種特殊性,只怕不會有很多作家專門考慮性別問題。性別問題不用討論,它天然地存在。就像好作家大多是雌雄同體。
特定角色視角中的異性形象,其實仍舊是作家性別觀的體現,只不過,這面鏡子裡的人,是反的而已。細節很容易完成,這個從來不是問題。
周瓚:理想的狀態,對於一個寫作者來說,這兩個方面應是統一的。相對來說,寫作中的性別意識經由理論思考,是理性的、反思性的;而生活中的性別意識往往處於感性狀態,有時可能是下意識的。不過,生活中也有思考,寫作也需從感受出發。因此,如何分開這二者呢?極端地說,寫作也是生活的一種。寫作中性別形象可以是自由的,性徵也是流動的,正如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奧蘭多一樣。
淡豹:我覺得自己作為觀察者去評判社會話題時,性別意識也敏感也尖銳,是個女性主義者,喜歡用“社會”“結構”“歷史”這些概念去想問題,讀到一條新聞可能也會嘆息“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的古訓。在生活裡遇到自己的事倒剋制思想,多半還是把人當成特殊的個人,事當成單件的事——也許是軟弱的表現,如果每日生活在評判他人中,作具體鬥爭,太辛苦了。也因為這樣,我儘量去理解和我一樣害怕對峙和鬥爭、想理解他人又不敢分析他人的軟弱者。
我理想的寫作,是希望性別觀念能更鋒利一些。我很喜歡伯恩哈德、穆齊爾那些充滿觀念的小說。
當然也希望多種觀念能在小說中更充分地開展對話,以衝突、以爭辯、以調解、以沉默的並存、以聯合國的形式、以合同的形式、以戰爭的形式、以奴隸制的形式。我很喜歡一個英文詞“porous”,它很軟,念起來發音有點曖昧,是“多孔”的意思,一個形容詞。如果小說能夠多孔,像海綿一樣吸水又滴水,還能透過陽光,全身都是纖維質,觀念穿透它而留下故事和人物,那就好了。
特定角色視角中的異性形象——我能想象男人眼中的女人,畢竟幾乎整個社會都在按男人的方式看待女人,批評女人,要求女人。可我真是不懂男人!
玉珍:對我個人來說本質上沒多少區別,可能創作更理想主義,主宰權在自己手裡,可以任性創造,而生活中可供編排的太少。我在寫作中沒多少“女性”的意識,想到什麼寫什麼,寫的內容也與性別大多沒關係,文本若中有透露性別的,才能看出我是個女的。如果涉及特定異性形象,我也沒什麼方法,人性太複雜了,我不一定把男的寫得像大家都認為的某種男性,他怎樣都行,性格像某種強悍的女孩也行,面對壓力時也有女孩的脆弱,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但不脆弱的時候又會有不知從哪兒而來的優越感,任何可能都會發生在人類的身上。至於觀察,就是日常經驗的集合吧。
蔡東:生活中的性別意識更多的是先天和生理的,寫作中的性別意識有本能的一面,也有自覺的部分。我早年的作品在涉及異性的時候,談不上對抗,但比較尖銳,也不是姿態性的寫法,是當時的認識在那一步。
文珍:很多被目為女性弱點的特質我都有,比如情緒化——具體表現就是心情大起大落,容易落淚,輕信,也愛買東西——這點很容易被指責為消費主義,不過在家庭中負責採買必需品者的確多是女性。這其實和女性承擔家務較多,更容易注意到各種生活需求有關。即便如此,寫作時我仍會更關注實際生活背後的心理層面。千百年的社會性別角色分配,由男女不同的生理特徵而來;已有的傳統又不斷強化了女性的自我規訓。就像魯迅說的,女人天生有母性,有女兒性,卻沒有妻性。其實所謂的母性女兒性,也都是後人總結出來的:好比兒媳在家中被婆婆批評:哪有你這麼當媽的!光這一句話就夠嚴厲的了。同理女兒也是如此,都說女兒是父母的小棉襖,那兒子呢?
我從小和男生一起長大。青春期開始戀愛,工作後也會有一些異性朋友。所以要寫異性對我來說似乎不難:只要可以真正做到設身處地。甚至因為太理解男性,被女友開玩笑說成“渣男”。說這個,是想說我對男性並無敵意,當真發生性別戰爭,男女雙方都是受害者。所以,我其實也不喜歡單一性別視角。一邊倒的控訴揭露太沉悶,而且很容易暴露自己的傲慢與偏見。不平等、性別歧視固然存在,但這是千百年來的渣滓沉積,究其原因走向,也許比單純怨訴更有力。
十月雜誌:對這次疫情,您有哪些觀察? 經過這些觀察,您的寫作觀念和女性觀念會發生變化嗎?
林白:我沒有觀察,因為不能理性而冷靜的置身其外。
我1978年至1982年在武漢大學上了四年本科,後來又在武漢市文聯工作了十年,前後加起來14年。在武漢有我的朋友同學同事,在湖北浠水(就是疫情嚴重的黃岡地區)有《婦女閒聊錄》裡的木珍,我們班的鄧同學,他的親人是中南醫院消化內科護士,後來去增援雷神山醫院。同班同學中有一大半是武漢或湖北人。
疫情開始時我常失眠,夢見自己發燒咳嗽,半夜醒來發現自己真的在咳嗽……我覺得自己需要心理疏導。
我每天都不能冷靜。
我的寫作觀念沒有變化,我一直願意寫出自己最真切的感受,以自己的赤誠。自《一個人的戰爭》到現在,一直如此。
蔡東:這段時間封閉在家,手機看得比較多,對幾個報道印象深刻。由衷敬佩醫護人員這個群體,還有其他行業領域的工作者,他們不會高喊什麼漂亮話,心思單純,踏實堅韌地做實事而已。另外,想說一說身在疫區還堅持每天記錄的作家和詩人,我不一定認同他們的觀點,但敬重他們表達的勇氣。即使表述上有瑕疵或欠考量,也不必求全責備。這類文章怎麼可能圓融並讓所有人滿意,挑不出毛病的東西得多假。有個朋友覺得疫情過後很多人會重新考慮人生,大家都經歷了恐慌也脫離了生活慣性,沒有誰在疫情之外,趕在遺忘之前,它的影響已滲入到生活中。這些年來,我的寫作觀念和女性觀念往往只在一段時間裡穩定,經歷、閱讀都會促使其變化,這之後,希望自己能更真實地去面對一些問題。
文珍:疫情使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發生了巨大的改變。我還有一個發現,全員禁足的特殊時期,基本上大多數家務仍然還是由家中女性完成,我有很多女性朋友最近廚藝都進步了;但男性則除非獨居,否則不必承擔此項家務。此外,我還發現疫情對各地的留守兒童來說,竟然是一種利好,和長年累月見不了面的父母突然之間有了一個月以上的相處時間。甚至對城市的非留守兒童也是如此,父母不再忙於工作應酬,終於拿出更多時間陪伴他們。我曾在非週末的時間帶父母兩次去公園散心,都發現有年輕父母正帶著孩子散步,一家人戴著口罩其樂融融。朋友圈裡很多朋友的曬娃頻率也增加了。中國前些年步伐太快,這樣被動地踩了急剎車,當然對世界和我國經濟都是重大損失,對那些在這個春天親人永遠離開的人來說,更加是無可挽回的悲劇。但與此同時,更多普通人卻因此歪打正著得到一個停下反思生活狀態的機會,拿出更多時間迴歸家庭,甚至因為看太多密集的生離死別,重新意識到家人的重要性。這都是大不幸中的小確幸。比如我。父母第一次來北京過年,本來初五就要回家鄉給外婆掃墓,結果因為疫情爆發多住了一個月,我也因此擁有了成年後和父母一起生活的最長一段光陰。在我以安全為名的要求下,他們不斷改簽、退票、換票,一直到三月一日才終於回到自己住了近三十年的深圳。而送走他們的第一晚我就失眠了,覺得一開始是不習慣一起住,現在是不習慣他們回家。我想很多有成年子女的家庭這段時間或許都是如此。我們都會發現父母在不經意的時候已經老了,而自責此前竟沒有給他們更多關注和陪伴的時間。
這段日子,我承擔了每天在網上採購蔬果肉菜的任務,偶爾下廚,天天陪父母在客廳打羽毛球鍛鍊,幾乎沒怎麼寫作,只看了好些一直想看卻總說沒時間看的書。這很像回到了高中時的寒假,只是更漫長,更看不到邊界。這麼長時間不寫當然也會焦慮,但轉念一想,綵衣娛親在現階段或許是更重要的事。許多武漢的普通人記錄每天生活,很動人;而非常時期的寫作,對作家的職責卻提出了更審慎和長遠的要求。
玉珍:各種觀察,每天看到的各類消息太多,全方位刺激神經,人性,社會治安,政治,宗教,輿論,常識等等各方各面需要反思,有些是過去經常想的,思考過的,基本在預料之中,一些是跌破想象的,帶來陌生的震驚,好的壞的都有,大事之下人鬼畢現,給觀察提供了最大程度的暴露方便,考驗見證者能否從反思中獲得真相靠近真理,揭露愚昧醜惡,減少未來的無妄之災,個體的力量渺小,但個體的反思是疫情後最重要的精神成果。經過這些觀察,寫作觀念會有變化,至於女性觀念,好像沒有。這類反思基於全體。
周瓚: 現在歸納我的觀察有點為時尚早,更多的是情緒上的波動和一些感受、認識的強化和確定。一度被憂憤情緒攫住的我,對於我們生存於其中的國家、政府、社會、各個階層的不同的個人,我們使用著的語言等,我的觀感和認識的確有了變化。當然,作為也生存於其間的我,不可能只是旁觀。我想起加繆曾經描述他那一代人的心境時的一句話,“以羞恥為營養,以反抗為生”,大概也是我這段時間的經驗寫照。也許會影響到我的寫作觀念和女性觀念,而變化需要通過寫作實績來體現。我在期待之中。
戴濰娜:每個時代的人,都認為自己是進化史上最先進的一代,因而籠罩在未來世界無所不能的幻覺中。疫情將一切打回原形,人並沒有成為自然界的超人,科技也並沒有戰無不克。現代人自以為是的賽博格演化,在突發事件中失效了。相反,我們身上總有一部分,始終沉睡在中世紀的花園裡。封城以來,當進入極端封閉的狀態,整個社會變成了一個痛感共同體,幾乎所有人都開始關心公共空間,為他人流淚,並意識那些莫談的國事最終會與每個人生死相關;人們渴求生命,渴求真相,這恰是作為“一個真正的人”的兩種基本動力。災難激勵出人性中的壯麗或野蠻,事物迴歸到非黑即白的原始狀態,沒有機會也沒有藉口在灰色地帶徘徊。疫情徹底打破了慣性,提供了一次重大的反思機會,儘管這代價太過慘烈。很難想象,戰役勝利以後是否會像《鼠疫》中的奧蘭城一樣,輕易忘記我們曾生活在這樣的荒謬之中。
悲絕之中,任何修辭都顯得輕浮。然而醒來之時,所有人都習得了隱晦的表達,詩的技藝。
葉彌:這次疫情還沒有過去,一切還待將來。很多時候,我們需要靜心和沉澱,不必忙著做結論。這次疫情對整個民族都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身體上和精神上的。正因為如此重大,我反而懷疑做為個體能不能在短期內認識到完整的意義,也許要留待以後。作為個人,我想我只能得到零星的感受,不足以完整地反映這場疫情。我這些零星感受,也許在將來會發酵,也許會慢慢淡化。這不是我能選擇的。在這場疫情中,我看到了人的價值,也看到了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看到了民族的偉大力量,也看到了民族中的劣性。災難對於男性和女性的傷害是一視同仁的,災難的眼裡,沒有性別。災難面前,女性與男性一樣勇於承擔。災難面前,沒有第三性。這也是“女性文學”要反映的內容。
十月雜誌:假如有可能,您會書寫疫情嗎?會採取怎樣的寫作方式?
林白: 二月到三月,我一直在寫詩。今天捋了捋,竟然已經有12首:《二月,所有的墨水不夠用來痛哭》《千祈,千祈》《記錄吧,你》《那隻兔子》《二傳手》《病毒在喉嚨裡》《閏二月》《三月,遙望花朵》《你好嗎?》《無腦兒》《天使》《春天,無腦兒戴上口罩》。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書寫疫情。
中間曾經掙扎過。
寫到第二首的時候,收穫公眾號當天推出來,有朋友看了,勸我不要在這個時候寫詩,說,“這件事超出你的感受與思考方式,超出你的擅長的領域和駕馭能力。你本身不是思辨的,不是理性的,不是反省的,不是意識形態的,更不是現實/政治的,所以最好放下這個事,不要去梳理了,已然發生的不用去管了,繼續寫你原來的東西,在疫情中照看身體和家人。”
持這種想法的朋友大概有一半。
我掙扎了一天一夜,還是寫。我想明白了,“任何時候寫詩都是野蠻的/之後/之前/之中”這是我的第三首,從第三首開始,我就覺得找到了節奏。
我想了一下,不是我要寫詩,而是詩自己衝出來,每天早上,先是前面的句子衝出來,然後我就一行一行接下去。有幾首,是吃早餐之前空腹寫的。
寫了這些詩,之前寫的我都不想要了。
翟永明:作家的寫作是需要沉澱的。詩歌不是作為戰時動員的快板書,不可能只是喊一些口號,也不是“右邊參差不齊的散文”。詩歌是以語言為媒介的思想形式,是對靈魂進行滋養的藝術。詩歌既是最純粹最特殊的語言,詩歌也需要反思,需要提出問題,需要有比較深入的思考。不管是對現實,對災難,對整個時代,有真正的悲憫,能提示現象背後的內在本質。我的意思並不是說目前狀態下,我們不應該寫作。不是應不應該寫,而是應該怎樣寫。
所以在疫情的初期,我並沒有打算寫作,我只是關心武漢的情況。最近,我開始寫作,這是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創作衝動。我不希望我的寫作只是在疫情期間刷存在感,而是真實地表述我對這場災難的認識和體會,以及見證。當然也包括普通民眾在災難期間的痛苦和堅韌。當然,肯定會是用我最熟悉的方式——詩歌。有時候,痛苦會產生一種張力,會在這種非常狀態中,發揮最潛在,最有爆發力的能量。
文珍: 最近看新聞哭了很多次。時常不安、憤怒,隨之而來的不是倖存者愧疚,就是深感“百無一用是書生”。我想,將來如果一直對這段特殊的日子念茲在茲,無時或忘,那麼也許還是會寫的。又或者只是作為某篇小說的背景。現在一切都不知道:這其實取決於無從設想的未來某日的回望。一個將來完成時。
淡豹:疫情中,有段時間,社會對前線女性醫護人員的生活用品需求關注不足。這個問題提出後,開始有捐贈,有文章說要重視女性的“特殊需求”,又再有人指出,衛生棉可不是少數人的特殊需求,而是在醫護人員中佔絕對多數的女性的日常需求。
我會想更多去寫女性一些日常經驗的小細節,比如孕產中的身體痛苦,比如社會對女性的清潔衛生有更高的要求,一代代女性發展出獨特的衛生文化,為此貢獻出生活裡許多時間、步驟。
寫出這些日常的獨特,寫出這些獨特如何成為了部分人群的日常,這是我心目中的性別視角。
周瓚:詩人對於語言及其觀照的現實負有責任,我會寫相關的詩。
蔡東:還沒有成形的東西,需要沉澱和深思,如果書寫,首選用小說的方式。
張天翼:短期內肯定不會寫。假如有可能,我希望做一個編劇,參與一部像《血疫》《傳染病》《流感》《切爾諾貝利》那樣講述這場悲劇的影視作品。
葉彌:我大約不會寫疫情,因為寫不好。我身處後方,離武漢八百公里。雖然我的家鄉也遭受病毒襲擊,但情況並不嚴重。這場疫情涉及方方面面,各種紛繁複雜,各種喜怒哀樂。如果要寫的話,希望化繁就簡,並且要有文學創意在內,不能搞成一鍋平庸的大雜燴。
玉珍:會,需要時間反思消化,因為這個事太大,短時間爆發的東西太多,嘩啦一下全炸在我們面前,我條理差,反思過很多問題,很亂,至於寫作方式,哪個方式適合最大程度表達出我的想法就用哪個方式,我只能選擇一個點,寫我眼睛看到的,確定的,應該寫的,我沒法知道全部,任何人都是,因為龐然大物的真相在任何人那兒只展現一部分,我希望寫出那一小部分,讓人去理解和發現大部分。
戴濰娜:會的。我們的書寫要配得上我們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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