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义“濒死体验”

在网上流行着一部很多人误以为是 BBC 拍摄的 4 集纪录片，讲的是关于濒死体验和生命轮回现象的，名字就是《生死与轮回》，里面有很多让人观看后非常震惊的观点。还有一本书叫《天堂的证据》，是一名美国脑神经外科医师所著，也是关于描述濒死体验现象的，里面的观点同样令人震惊。

首先，按照科学思维的习惯，在研究一个问题之前，我们先把这个问题中提到的概念明确一下，所谓的“濒死体验（Near-Death Experience, NDE）”，按照一般理解，它指的是

濒临死亡的体验，指由某些遭受严重创伤或疾病但意外获得恢复的人，以及处于潜在毁灭性境遇中、预感即将死亡而又侥幸脱险的人，所叙述的死亡威胁时刻的主观体验。

大白话就是，

九死一生的人讲述的自己如何捡回一条命过程中发生的故事。

濒死体验这个话题由来已久，并不是什么太新鲜的话题，我记得小时候一套著名的伪科学丛书《五角丛书》就已经在谈濒死体验了。

埃本·亚历山大和他的《天堂的证据》

《天堂的证据》（Proof of Heaven）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神经外科医生，名叫埃本·亚历山大。

埃本·亚历山大

他作为专业人士，过去一直笃信科学，认为濒死体验只是大脑的幻想。但他 2008 年时，患上了一种极为罕见的细菌性脑膜炎，短短几小时内便陷入昏迷，断层扫描显示他大脑的新皮质受到严重损伤，功能已经完全关闭，就算有机会苏醒，这辈子再也不可能说话和写字。

然而七天后，正当医生劝告他的妻子要有心理准备时，他睁开了眼睛。

据他自己描述，他昏迷的七天里，不仅看见了天堂的景象，更亲身感受到了造物主的存在，还遇见了自己从未谋面的亲生妹妹。

这本书成为了一本畅销书，在《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上停留了 94 周。

说到这里，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九死一生的人讲述自己如何捡回一条命的故事”，这个故事因为很特别，有点像“奇遇记”，但这种奇遇记几乎就是濒死体验的标配。

我在查询资料时看到，2013 年时，曾有一家叫《时尚先生》的杂志对亚历山大的医学背景展开过调查。

在这本畅销书出版之前，亚历山大就被多家医院停职，并被提起了诉讼，起因是他至少涉及两起修改医学记录以掩盖自己错误的案件。

而十年内，他涉及的医疗渎职诉讼高达五起。

而他在书中宣称的自己得了极为罕见的细菌性脑膜炎、所以完全丧失了意识，也被照顾他的医生斥为谎话。医生说，他的昏迷是药物引起的，他虽然可能有幻觉，但实际是清醒着的。

同样是网上看到的资料，为什么我会比较相信这段资料呢，因为这些内容很容易被证伪，一个言论，所冒的被戳穿的风险越是大，越是令人可信。比如说，十年内五起渎职诉讼，信息非常具体，很容易被证伪。

《从天堂回来的男孩》

在搜索过程中，我还看到了另外一起著名的谎言被戳穿的例子，有一本书叫《从天堂回来的男孩》。

这本书讲述了一个男孩自称幼年时在盲肠破裂动手术，濒危之际，灵魂出窍上了天堂，不但坐在耶稣腿上，还见到了因妈妈流产、来不及出世的姐姐。

是不是和上文亚历山大博士的奇遇记很像？而他的父母宣称，从未告诉过他这段往事。

他的牧师父亲相信这就是神迹，于是将这段经历写成了这本畅销书，五年内卖出了超过 100 万册，停留在《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上更是长达 206 周。根据此改编的电影《天堂真的存在》（Heaven Is for Real） 2014 年上映，斩获 9100 万票房。

峰回路转的是，2015 年，这个男孩在一封公开信中，承认自己撒谎了，他说：

我没有濒死，我没有去天堂，我说我去了天堂只是想让自己受到关注。

2015 年时，这个男孩已经 16 岁了，他表示不希望再继续从谎言里获利了。而他的父亲，则没有公开发表对此的看法。

《生死与轮回》

至于那部所谓的 BBC 纪录片《生死与轮回》，根据我的查证，我几乎可以断定，这是一部伪科学纪录片。

• 首先，这部纪录片的英文名是《Life, Death & Reincarnation》。经过查证，在美国国家地理、Discovery、BBC等权威纪录片制片厂的片库中，并无《生死与轮回》这部片子，因此，其权威性并不足。
• 二、由 IMDB 信息可知，该片的上映地区虽然有美国、印度、荷兰、冰岛、香港、柬埔寨、加拿大，但是制作方的所属国却是印度。
• 三、回溯官网域名的信息可知，该域名的持有者是一名名叫“Manish Kumar Jain”的印度人，注册地址是印度“马哈拉施特拉邦”的“孟买”。

到这里，基本可以确定《生死与轮回》是一部由印度人制作的影片了。这点很重要，因为西方国家（以基督教为主要信仰的国家），是不讲、不信“轮回”的，而印度的主要宗教（比如印度教），都是讲、信“轮回”的，换句话说，这部影片的制作班底本身就是一群深信轮回的人，所以中立客观性是很难得到保障的。

在这个节目的旁白中，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常识性的错误，比如有一集中，旁白是这样的：

“接受心脏护理并且大脑完全不运转的人，怎么能有如此清醒的意识呢？”

“深度昏迷的人醒来后能准确地说出谁在场，人们说了什么，哪些家庭成员来探视了，这怎么可能，他们是怎么能看到的呢？”

“意识和大脑功能之间的联系是怎样的呢”

“这又是一个佐证，那一刻你并不是在用你的眼睛看东西，因为你没有在自己的身体中，有趣的是，在濒死体验的事例中，许多盲人也看到了，聋人也听到了”

刚才说的这些旁白都在暗示人的灵魂出窍。

但问题是，即使是植物人也是可以有感觉的，可以有听觉、有感知能力，还有被各种声响唤醒的植物人呢，这些都是基本的医学常识，而且，凭什么断定对方的大脑是完全不运转的呢？还有，我们现在知道， 脑电图并不能反映大脑的全部活动。

濒死体验

关于濒死体验的例子还有好多，基本上都集中在 ndestories.org 和 www.near-death.com 这两个网站。虽然不同的文化中对细节的描述不同，但总体而言，经历非常相似。

一般来说，都是这样描述的：

人失去意识后，轻轻地漂浮起来悬在空中，看见了自己失去意识的身体和周围的环境，遇见了上帝或是失散已久的亲人，回忆起了生命路程上的点点滴滴，感觉到了和冥冥众生连接在了一起，获得了超越世俗的爱，最后不情愿地听到了唤醒自己的声音，回到了肉身。许多报告者说他们没有觉得这是一个梦或幻觉，他们自称“比现实更真实”。

醒来后的他们很难适应日常生活，有些很激进，彻底转行，或者离开了自己的配偶。在翻阅了大量的濒死体验例子之后，你还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的现象，那就是：

几乎所有的濒死体验例子都是欠缺对证环节的，往往都是单凭亲历者的主观口述。

当然，有人可能会反驳说，这种体验就是一个人的主观体验，怎么可能找到旁证呢？确实，但这样也就成了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事情了。

这些年，科学界也正在试图对濒死体验做出合理的解释，前提是口述者的经历是真实的。医生们认为这是受到压力或濒临死亡的大脑对身体变化做出反应的结果，原因可能包括缺氧、不完全麻醉和机体对创伤的神经化学反应。由于濒死体验发生时的医疗情况千差万别，所以很难用一种理论就完全解释清楚。

科学精神有一条重要的原则，那就是，无法证明不存在不代表必定存在。

很多宗教人士都是在偷换概念，总是说你没法证明我说的是假的来证明自己就是真的。我可以承认有未知的自然现象，但并不代表这些现象是天堂存在的证据。暂时找不到合理解释的现象，不代表未来找不到合理解释。从我自己的经验来看，如果盯住某一件著名的所谓濒死体验超自然现象的例子不放，刨根问底，仔细调研，最后往往会发现一大堆荒诞可笑的疑点。

心脏停止了还有意识吗？

关于濒死体验，BBC 在 2015 年 3 月，也曾经发表过一篇深入的报道[1]，就让我为大家来解读一下这份权威而且比较有启发性的关于濒死体验的报道。

我想说，几乎 99.9% 的耸人听闻或特别奇异的濒死体验都是假的，尤其是被用来炒作换取商业利益的濒死体验故事。但并不是每个报告濒死体验的人都在撒谎，他们可能确实经历了有类似幻觉的场景。BBC 更是报道了其中一则有旁证的例子。

让我们为濒死体验这个假谜留一道口子，客观地看待下它是否具有科学研究的价值。

BBC 首先介绍了一位来自英格兰的 57 岁社工在 2011 年经历濒死体验的故事。BBC 把他称为 A 先生。

A 先生当时在工作中突然昏厥，被南安普敦综合医院收治。随后，他心脏骤停，当时医务人员正忙着把导管插入他的下腹部。心脏骤停后，A 先生理应失去意识，但他却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些什么。

这是一段独特的濒死体验的经历。医务人员使用了一台自动体外除颤器（AED）来抢救他，这是一种用于重新激活心脏的电击仪器。他听到了一种机器的声音，还有两次“电击病人”。指令的中间，他抬了抬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子招着手从房间后面靠近天花板的角落里走了出来。他走近了那名女子，把自己病危的身体留在了房间里。

A 先生后来回忆说，“我感觉她认识我，我也可以信赖她，我觉得她来这里是有原因的，但我不知道这个原因是什么。下一秒钟，我腾空升了上去，就这么看着自己，一堆医务人员中那个秃头的自己。”

• 医疗记录后来证实，除颤器确实发出了两次“电击病人”的指令。
• A 先生对于抢救室里医务人员的描述也是正确的，这些医务人员在他心脏骤停之前并未谋面。

心脏骤停，从生物学和医学的角度去理解，意识也应该丧失，但 A 先生却描述了三分钟里周身发生的一切，证明了他的意识依然存在。虽然只有三分钟，但却是有医疗记录证明的有意识的濒死体验。

A 先生的故事后来被刊载在了一本名为《复苏》的期刊上，挑战了对于濒死体验的常规认知。

就我个人的理解而言，如果是在有意识的情况下，比如

• 我们做梦时，也能听到周围的声音，有时甚至还能应答。
• 我们有时也会感觉自己在梦里漂浮了起来，在房间内游荡，并遇见了陌生人或者死去的亲人。
• 我们有时还能在高山中飞翔，在水上漂流。

但 A 先生的特别之处在于他的这些类似于梦中产生的意识，发生在他心脏骤停了的时候。

迄今为止，研究人员都认为，

心脏停止跳动，就无法向大脑输送血液，失去了这关键的供血，所有意识都会戛然而止。

事实上，这时候从技术层面来说，人就死了，当然之后还可能被抢救回来。随着我们对死亡的了解越来越多，我们开始了解到，在一些病例里，人不是心脏一停止跳动，就会马上失去意识的。这些年里，那些经历过心脏骤停又被抢救回来的人，有时确实带着抢救时的记忆。

科学调查——奇特的濒死体验和意识之间又有何联系？

我们确实还并不了解，心脏骤停是否一定意味着意识丧失，这其中发生的濒死体验又到底是怎样的。值得高兴的是，目前已经有一个团队专门在从事这方面的研究了。这个团队的带头人叫山姆·帕尼亚（Sam Parnia），他是纽约石溪大学医学院的重症监护医师，也是这个医学院复苏研究中心的主任。团队里还有来自美国和英国 17 个机构的专业人员。

他们聚在一起的目的就是要彻底搞清，人在心脏骤停时，到底是否有意识，奇特的濒死体验和意识之间又有何联系。他们相信通过系统地收集病人的数据，可以有理有据地搞清楚这个问题。

在这些心脏骤停的病例中，医生抢救回了 16% 的病人，大约是 320 人，帕尼亚和他的同事采访了其中的 101 人，受访比例约为 1/3。

帕尼亚说，

我们的目标是试图去理解，什么是死亡的心理体验和认知体验，如果有病人声称自己在心脏骤停后有听觉和视觉的意识，我们会尝试着去判断这些描述是否是真实的。

研究结果表明，A 先生的遭遇并不是个例。

将近 50% 的受访者可以回忆起一些他们心脏骤停时的濒死体验。但只有 A 先生和另外一名女性，他们的回忆内容是可以和医疗记录对应起来的，其他病人的描述零零散散，和当时外部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关联。

病人们描述的濒死体验都是和梦境很像的幻觉，帕尼亚和同事们把这些幻觉分为了七大主题。

这七大主题分别是

1. 恐惧
2. 看见动物或植物
3. 明亮的光
4. 暴力和迫害
5. 似曾相识的记忆幻觉
6. 看见家人
7. 回忆起心脏骤停后发生的事

这些濒死体验带给人的感受，从极其恐怖到欣喜若狂，都有。

比如有一位病人说自己昏迷时感觉遭到了迫害，非常害怕。他说：

“我不得不去参加一个仪式，在那个仪式上，有人会被烧死。我身边有四个男人，我们谁撒谎谁就会接受酷刑。我还看见棺材里的男人被活埋了。”

还有人回忆自己被人从深水中拖了过去，又或者被命令说出自己记得的最后一个单词，不然就要马上死。

好吧，噩梦里就常常有这些。比起这些对死亡的恐惧，有些人在心脏骤停时，经历的则是平静或愉悦。一些人说自己看见了美丽的植物，或者沉浸在明亮的光线中，又或者是和家人久别重逢。这些感受都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还伴随着体验感增加、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和脱离了身体的幻觉。

帕尼亚说，

从心脏骤停到恢复意识期间，每个人都会有一些感受或经历，但对此怎样解读，完全取决于病人的背景和生病前的信仰。

• 印度人可能会说自己看到了本国最有名望的克利须那神
• 而一个美国人的感受可能和他相同，却觉得自己是看见了上帝。

克利须那

但谁又能真的认出耶稣或安拉呢，毕竟我们谁也没亲眼见过他们。

帕尼亚并不希望人们把濒死体验的研究和宗教联系在一起。他说他并不知道灵魂、天堂、地狱都意味着什么，这些都取决于你的出生地和背景，把濒死体验和宗教的传播剥离开来，客观地理性地看待它，非常重要。

到目前为止，这个研究团队还有很多没搞懂的事情，比如

• 在心脏骤停后的濒死体验中 ，最有可能被记住的内容是什么
• 什么人会经历恐惧
• 什么人会感受平静等等。

帕尼亚指出，他们采访的病人只是少数，很多人都会有濒死体验。但大多数人对于濒死体验的记忆，被自己大脑其他大量存在的记忆冲刷掉了，又或者由于医生打了强镇静剂，记忆已经不完整了。

但有过的濒死体验的记忆可能会在潜意识的层面影响到病愈后的人们：

• 有的病人不再害怕死亡
• 有的更愿意为他人去付出
• 有的则出现了创伤后应激障碍 PTSD。

PTSD 是一种遭到巨大刺激后发展出来的对危险或死亡过度恐惧的心理障碍，一般在老兵中比较常见。

帕尼亚带领的团队还在继续研究这些问题。他们也希望人们能拓宽自己对于死亡的理解，不再只有宗教或无神论这两个角度。死亡最终应该被理性地看待。

[1] http://www.bbc.com/future/story/20150303-what-its-really-like-to-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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