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人:程阿姨,女,68歲
01
就在昨天,兒子接到了單位延遲開工的消息。
他一把摟住我的肩膀說:“媽,我又可以在家多住幾天了,開不開心?”
說實話,不開心。
我用餘光看了看老伴,他也一臉苦笑。
我心一橫,說:“你們明天就回吧,反正自己開車,回去還需要隔離兩週,龍龍(孫子)也要收收心。”
兒子愣住了。
02
往年春節,他們一家三口來去匆匆。
每次回來,我和老伴都是興高采烈。
每次離開,都是淚眼相送,之後好長一段時間,緩不過勁來。
但今年,他們臘月二十六就回來了,一待就是半個月,我卻和他們處夠了。
甚至下了逐客令。
是我和老伴無情嗎?
03
兒子劉磊和兒媳曉莉都是獨生子女。
曉莉是青島本地人,而我們家在臨沂,劉磊大學畢業後,留在了青島成家立業。
他們夫妻跟曉莉爸媽商量好了,每年春節都回老家過。
畢竟,一年365天,我們團聚的時光實在有限。
而在這有限的時間裡,我和老伴當然是好吃好喝好伺候。
孩子們平時工作那麼忙,回家當然要讓他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04
但這個春節,我覺得有點力不從心。
為了迎接他們一家三口,我們一進臘月就開始備年貨、打掃衛生。
但不得不服老,從前收拾家,一兩天就能裡裡外外打掃得毫無死角。
可今年,光是擦玻璃就乾乾歇歇,弄了兩天,累得晚上失眠。
老伴說:“歲數不饒人啊,畢竟咱倆也是奔七十的人了。”
05
兒子一家回來時,家裡的衛生還沒搞利索。
曉莉倒挺有眼力見兒,看我和老伴忙得不可開交,馬上換了衣服來幫忙。
而劉磊呢,進家門後就往沙發上一躺。
曉莉讓他幫忙洗抹布,他說開車累壞了,後來讓他倒杯水,他假裝沒聽見。
不幫忙就算了,他一會問我今晚吃啥?一會又問他爸,做沒做豬肉凍?
這份回家就當大爺的狀態,我和老伴已經習慣了——就算他已經38了,在我們面前也是個孩子。
在外面打拼挺辛苦的,回家,不就是在父母面前任性撒嬌那麼幾天嘛。
直到他喊:“曉莉,幫我把手機充下電。”
曉莉火了。
放下抹布,她把劉磊從沙發上揪了起來:“都在幹活,你好意思喊這個,支使那個的嗎?”
如果是在自己家,劉磊可能也就賠個笑臉,這事就過去了。
可是,我和他爸都在旁邊,他面子上過不去。
“你不就乾點活,見我閒著難受嗎?平時我在家裡少幹了嗎?”
眼看著曉莉的臉色變了又變,我趕緊奪下她手裡的抹布,讓她坐下休息,並回頭懟了劉磊幾句。
06
接下來的大掃除,我跟老伴就跟做賊一樣,見縫插針地弄。
不然,曉莉一定會參與,而劉磊肯定袖手旁觀,活沒幹多少,聽他倆吵架太鬧心。
晚上,我和老伴都累散架了。
但,還得陪著孫子下跳棋。
眼看老伴下著下著都要睡著了,我對龍龍說:“爺爺困了,去看會電視吧。”
結果,龍龍剛把電視打開,沒過兩分鐘,曉莉就從房間裡出來,呵斥道:“誰讓你看電視的,下完跳棋不知道看會書?回奶奶家,就可以隨心所欲嗎?爺爺奶奶慣你,我可不慣你。”
我和老伴在房間裡面面相覷,心裡很不是滋味。
07
這個年,這樣的不是滋味還有不少。
病毒帶來的疫情日甚一日,把這個年拉長了。
回家的劉磊再不能像往常那樣,回來五天,有三天是在外面見同學朋友。
這對於愛熱鬧、喜歡喝酒的他來說,實在是一種折磨。
老伴又有糖尿病,不能喝酒,他一個人喝沒意思。
於是,從大年初一開始,每天晚上,他跟幾個發小在視頻裡隔空划拳喝酒。
而且,可以從下午六點,一直喝到晚上十點。
一會媽你給我拍個黃瓜,一會媽你給我炒個花生米……
08
這樣連續過了兩天,曉莉急了。
當劉磊又跟幾個朋友在視頻裡推杯換盞時,她奪走了他的酒杯,把菜也端走了。
關了手機,兩人又吵開了,是那種越來越激烈的爭吵。
“一回家,你就被打回原形,臉不洗,牙不刷,整天喝喝喝,像個廢物。”
“你回你媽家還不一樣。”
“別以為你跟同事的那些小曖昧我不知道哈。”
“有本事你拿出證據。”
“你這樣的人就不配當爸。”
“離,民政局上班就離,我一分一秒都不想跟你過了。”
兩人你來我往,句句誅心。
09
我和老伴出去勸,兩人異口同聲:“沒你們的事,你們忙你們的,就當沒聽見。”
我們怎麼可能沒聽見?
那一晚,兩人吵夠了,吵累了,回屋睡覺去了。
彼此都發誓非離不可。
我和老伴躺在床上,心裡反覆回味著他們吵架說的每一句話。
無盡的擔憂,讓那個夜晚變得特別漫長。
第二天早上,我雙眼浮腫,老伴呢,高壓直接升到了160,趕緊含了硝苯地平。
他唉聲嘆氣地說:“怎麼辦?用不用給曉莉爸媽打個電話,讓他們幫忙勸勸。”
我想來想去,還是算了。
大過年的,就別讓他們跟著鬧心了。
10
雖然禁足在家,一日三餐還是不能糊弄,我只能勉強起來做飯。
龍龍要吃三明治,曉莉喜歡喝豆漿,劉磊昨晚喝了那麼多酒,得給他熬點綠豆粥。
早飯做好了,我頭有點疼,吃了一粒腦清片,和老伴坐在沙發上等他們起床。
可等到八點半,誰也沒起來。
老伴有糖尿病,必須按時打胰島素和定時定量地吃飯。
我逼著他把飯吃了,又強迫他回屋休息。
心裡很是擔心,萬一他病倒了,這個時節,連醫院都不敢去。
11
九點半,龍龍起床了。
我一邊伺候他吃飯,一邊說:“爸爸媽媽昨晚吵架你也聽見了,所以,懂事,吃完飯就去學習。”
孩子雖然不情願,但吃完飯後,還是乖乖坐在客廳裡寫作業。
直到十點半,劉磊和曉莉才起床。
見我沒吃飯,曉莉說:“媽,以後別等我們,我們就這樣,一休息就沒個準點。”
十點半才吃上飯,我確實有些低血糖了。
但,心裡裝著事,有點吃不下。
等到劉磊和曉莉都坐下吃飯,我剛想勸他們幾句。
結果,兩人你給我扒雞蛋,我給你盛粥,好像根本就沒有歇斯底里地要鬧離婚一樣。
12
我心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
兩人見我哭了,都很納悶,問道:“媽,您怎麼了?”“媽,您哪裡不舒服?”
“昨晚我和你爸一夜沒睡,你們以後別那麼吵架了,我們這當老人的,受不了!”
看著他們和好如初,我既如釋重負,又覺得委屈,眼淚不聽勸地往下掉。
“媽,我倆拿吵架當聊天呢,您怎麼還當真呢?您跟我爸就不拌嘴啊!”
“媽,我倆真沒事,不吵架的婚姻才可怕呢。”
兩個人默契地勸著我,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吃得香,喝得下,有說有笑。
我默默地回到房間,看著剛剛睡下的老伴,眼淚又流了下來。
但凡他們可以為老人多考慮一點點,就不會在夜裡吵得那麼旁若無人。
13
婆婆當年在的時候,每逢過年,便會感慨:真是老太太過生日,一年不如一年。
那時,我覺得是婆婆怕老。
現在終於明白,那是人上了歲數,發出的真實而無奈感慨。
一家五口,一日三餐。
從前,我做飯從來不打怵,可這些日子,做完早飯,又開始張羅午飯、晚飯。
一天大部分時間不是在做飯,就是在琢磨做什麼飯。
劉磊呢,除了到點吃飯,要麼看電視,要麼玩手機,要麼睡覺。
曉莉也是夫唱婦隨。
自己的兒子都不幹活,哪好意思讓兒媳婦打下手。
以前,他們只負責回家過年,我和老伴就負責管好伙食。
但今年,我非常吃力。
有時在廚房忙了一天,晚上上床時,兩條腿得掰著才能拎上去,腰疼得跟斷了一樣。
我跟老伴感慨,他說:“你以為自己還年輕啊,你都68啦。”
14
那天晚上,刷完碗後,我腰疼得厲害,躺在床上休息。
過了一會,劉磊過來找我,說:“媽,你以後刷杯子能不能用點牙膏,剛才我想喝水,發現杯子邊都是油。”
我還沒來及解釋,杯子我沒顧上刷。
劉磊又說:“你也知道,曉莉那天幫你收拾廚房有多累,結果,這才幾天,你去摸摸,廚房又一層油,你每次做完飯,就不能順手擦一擦。”
“還有,你看你,吃完就躺下,這對身體多不好,雖然不讓出門,但你也得在家走幾圈啊……”
“你看你身上這件衣服,從我回家你就一直穿著,給你買的那些羊絨衫羊毛衫,那麼貴,那麼好看,你從來不穿,非得把自己整的跟個賣菜大媽一樣。”
“還有啊,你必須學會用微信支付,這樣就不用揣現金,一方面安全,還衛生,人越是老了,越得學學這些先進的東西,聽見沒?”
……
15
曾幾何時,兒子教訓起父母時,像個老子?
父母的衣食住行、言談舉止,在他們眼裡,都是錯的,或者落伍的。
天下大多數媽媽,但凡還有一絲力氣,就不可能在兒女都在家時,吃完飯就跑到房間躺下,如果她躺下了,意味著她真的累了。
他可能要到70歲以後才知道,哪怕是簡單的一個哈腰動作,對於一個腰脫患者來說,都是艱難而高風險的。
那些兒女們買回來的,昂貴的衣服,我們不是不穿,而是捨不得穿。
親戚朋友聚會,我們哪次不是盛裝出席,還會有意無意地說:“這是兒子兒媳買的,死貴死貴,年輕人就是愛瞎花錢,沒辦法。”
還有那什麼掃碼付款,我這老花眼看手機都費勁,一不小心還會按錯數字,為什麼非得要用呢?
就算落伍一點,我也沒給別人添麻煩,有什麼好生氣的?
16
可是,像往常一樣,聽著劉磊滔滔不絕的數落,我無力爭辯,也無心辯解。
一年到頭,就團聚這麼幾天,哪個當父母的不想和和氣氣,求同存異。
孩子在外面打拼不容易,回到家,就讓他想吃啥吃啥,想睡到幾點睡到幾點,有脾氣就發發。
說到底,人只有在父母面前,才能徹底地任性。
17
可是,他們真的太任性了。
距離上次吵架才兩天,兩人再次因為龍龍的學習吵了起來。
依舊是那種翻箱底式的吵。
吵到最激烈處,劉磊摔了酒杯,讓曉莉滾。
曉莉也是個烈性子,穿上衣服就要走。
這種時候,誰能讓她走?
我死死拖住曉莉,老伴抄起家裡拖把,假裝要揍劉磊。
龍龍躲在屋裡不敢出來,一直哭。
18
當天晚上,老伴的血壓再次升到160。
等我給他含上藥,終於降到正常值時,我的偏頭疼又犯了。
此時,已經是夜裡十二點。
我去客廳裡找藥箱,路過劉磊他們兩口子的房間,聽到兩人在說笑。
我的眼淚猝不及防地又掉了下來。
兩口子沒有隔夜仇是好事,可是,他們知不知道,如今的我們,就算是路人爭吵,心裡都跟著忐忑。
我們老了,我們的心腦血管已經承受不起這樣激烈的場面了。
而那些吵架時抖露出來的彼此隱私,他們可能並沒當回事,但,我們忘不了。
他們走後的每一天,一想起那些事,那些話,我們心裡就會猜測,會難過很久很久。
19
當晚,我和老伴又一次失眠了,兩個人聊了很多。
父慈母愛,是需要體力支撐的,甚至是有時限的。
“如果咱倆老得連飯都做不了,他們還願意回這個家嗎?”
這樣的提問,殘酷扎心,但卻是我們這個年紀的人,面臨的最真實的境況。
20
那天,我跟一個老姐姐在電話裡聊天,她也是剛把女兒一家送走,就大病了一場。
她說:“身體不爭氣啊,不就是天天做個飯嘛,結果累病了,本來今天早上應該給他們包頓餃子,也沒包成。”
我感慨:“是啊,兒女們覺得咱永遠不會老,咱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可是,身體騙不了人啊。”
放下電話,我的眼淚嘩嘩地淌。
回家,對兒女們來說是度假,但對像我們這樣七老八十的父母來說,卻是渡劫。
有多少兒女想當然地覺得,父母高興起來就不會累。
這不是天真,這是掩耳盜鈴的自私。
21
緊咬牙關,我終於熬到兒子上班的前一天。
結果,單位來通知延遲開工。
他第一時間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們,以為我們會欣喜若狂。
但這一次,我沒留他們,而是下了逐客令,以他們還要回去隔離半個月為由。
真實狀況是,我們心力交瘁,實在承受不了這樣的陪伴了。
本來,他們走之前,老伴還想跟劉磊好好聊聊。
思來想去,我阻止了他。
那不會是一場愉快的談話。
大過年的,疫情已經讓人夠煩心的了,就別再添堵了。
還是讓他們帶著對家的眷戀,開始新的一年吧。
22
兒子返程那天,我和老伴吃得很簡單,打掃剩菜剩飯,三餐變兩餐。
都沒什麼胃口。
老伴提議,等疫情過去,去看看養老院。
他說:“養兒防老,就是句空話,別說孩子有沒有這份孝心,兩代觀念不同的人一起生活,年輕人覺得彆扭,我們老年人也覺得不舒服。”
我同意了。
但我還是請求老伴,在咱倆還能自理之前,春節,還是要跟兒子一起過。
畢竟,作為年邁的父母,能給孩子做飯吃的機會,不多了……
我知道這樣的想法不對,可誰讓我是個當媽的呢?
天下哪個當媽的,不是賤骨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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