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記憶

父親的記憶

作者 陳建民

父親陳叔衡在抗戰期間於1941年10月17日犧牲於冀中蠡縣縣大隊政委任上,時年20歲。我出生於當年6月28日,與父親在這個星球上共同生存了三個多月,且母親時任肅寧縣婦救會主任,與父親聚少離多,故,我對父親的“記”只是一張白紙;“憶”也只是聽親朋好友介紹和參閱有關材料。值得慶幸的是著名作家孫犁所著《塔記——蠡縣抗戰烈士紀念塔碑記》中,準確記錄了“只就縣級幹部來說,一九四一年秋,齊莊一役,犧牲的就有王志遠縣長、陳叔衡政委、丁硯田大隊長、王勤公安局長。”這一段文字。

一、面對艱險勇於赴死

我祖籍安新縣白洋淀邊的同口鎮。父親是“七•七”事變後不久跟隨本村的陳鵬(曾先後任華北局、北京市委副書記)參加革命的,他初中畢業,當時也算得上個“知識分子”,加上他威武、英俊,熱情、奔放,能說、會寫,在工作中如魚得水,曾任冀中區宣傳科長,鋤奸科長。1940年初,冀中的抗日鬥爭日益艱苦,尤其蠡縣,孫犁記述了“蠡縣不收縣長”、“幹部供不上敵人逮捕”等當地俗語,並生動地寫道:“當一個縣長上任不久就犧牲,另一個接職,不久又犧牲了,第三個再負起這個擔子和責任的時候,他的一個親戚傷心地問他:‘你不怕嗎?’他不怕!他又英勇地犧牲了。”父親就是在這種形勢下,抱著勇於赴死的決心,主動要求再次來到蠡縣任縣大隊政委的。據說他是縣幹部中任職較長的一個,但也沒有超過一年。

二、三出三進敢於赴死

蠡縣縣大隊是冀中地區力量比較雄厚的一支抗日武裝,有300多人,裝備較好,有機關槍,並統一著軍裝。

父親犧牲的那次戰鬥史稱齊莊慘案。當時由於極“左”影響,上級將1939年該縣首創的地道戰以“逃跑主義”論,硬把地道強行拆除,再加上叛徒告密,1941年10月17日凌晨,縣大隊,縣機關等幾百人被日寇包圍於縣城東北邊的齊莊,從凌晨打到傍晚,敵人越打越多,我們越打越少,在這廣袤的大平原,沒有多少可利用的地形地物,在彈盡糧絕的情況下,縣大隊和縣政府幾乎全軍覆沒。聽說父親曾帶頭三次衝出包圍,卻因縣主要領導沒出來又三次回去施救,結果光榮犧牲。這一傳說終於在去年10月17日從與父親一同犧牲的王志遠孫女王雲志口中得到證實:“我爺爺的警衛員說過,是陳爺爺為了回來救我爺爺才犧牲的。”我還聽說父親犧牲時,把所用駁殼槍拆散扔掉,把心愛的小手槍坐在了屁股下,臉上居然帶著笑容。父親敢於赴死,從容赴死的精神永遠激勵著我的後人。

三、一副柏木棺材

鬼子撤退後趕回來的政府人員和齊莊村民收殮了上百名烈士遺體。齊莊只是個有百來戶人家的小村子,拿不出裝殮眾多人員的東西,只有幾位縣級領導講究了一點。聽說一位老奶奶把為自己準備的一口柏木棺材給了父親,並親自參與裝殮,王志遠縣長僅籌到一個大櫃作壽材,其他同志只能用被褥、草蓆、舊布等裝裹入殮。2013年5月我和老伴、兒子在蠡縣縣委有關人員陪同下,專門到訪了齊莊慘案戰場,並拜訪了為父親捐壽材的李夏氏老奶奶的後人,據李奶奶之孫李小軍、李小魚介紹,當時李奶奶是區政府通訊員,與父親非常熟悉,並敬愛有加,第一時間就把自己的壽材給了父親。老奶奶一生致力於革命工作和公益活動,近百歲善終。我們除為其後人送上幾千元錢感謝外,還專門到老奶奶墳上進行了祭拜。

四、父親兩位部下的回憶

孫犁不僅是父親犧牲的記載者,他還是在我村教小學時我四叔陳季衡的語文老師,因此就有了我家與孫犁的諸多交際。孫犁去世後,我和四叔分別撰寫了一些回憶文章,公開發表後,與我四叔同在天津警備區第二幹休所離休的蠡縣籍離休幹部劉志儒、田榮慶主動聯繫四叔,原來他倆都是該縣大隊成員和齊莊慘案的倖存者。他們講,父親年輕,英俊,很有魅力;能寫、會講,工作能力很強,是當時冀中四大才子之一。平時對他們這兩個十四五歲的小隊員非常關心,愛護。齊莊之戰那天,他倆由於個頭小,沒引起鬼子的注意混了出來。他們認為,父親這樣年輕就犧牲了,非常可惜。

五、家人的記憶

父親的一生很短暫,生前參加工作也來去匆匆。老人們都知道幹共產黨很危險,爺爺奶奶最擔心的是他的安全。有一次奶奶悄悄向父親說:“兒呀,你在黨了沒有?”父親笑著說:“媽呀,我不在黨怎麼能當政委!”奶奶只好千叮嚀萬囑咐多加小心。爺爺的關心只是見面後給父親塞點零用錢或給點菸葉,因為爺爺知道父親不掙錢,且因工作壓力大吸菸較多。

1941年初的一天早上,父親回來一下又急匆匆走了,原來是頭天晚上他們專門回來抓了一名蠡縣的漢奸,抓住後連夜帶到了村東大澱的冰上,鑿開一個洞,把漢奸沉入水中,因天冷,不一會兒口就封上了,誰也找不到。原來電影、電視上演的懲處漢奸的辦法,父親就幹過。

六、偽軍老劉的故事

1942年初春,二伯父受抗日政府委託到天津購買食鹽,解決根據地急需。回來路過同口鎮東南八里地的南馮村,被鬼子抓進炮樓,說他是八路軍倒賣食鹽的。二伯父不承認,被捆在老虎凳上準備動刑。這時來了一個偽軍軍官,他看到後,馬上叫了一聲:“二哥,你怎麼在這兒?”二伯父仔細一看,認出是三弟所在縣大隊的老劉,曾跟弟弟一起到過家裡。馬上回答說:“因家裡生活太困難,準備倒點鹽換糧食吃。”經老劉疏通後,二伯父被放回家。

過了半年多以後,忽然一個穿著軍裝,腳踩大馬靴的人一路嘎吱嘎吱地進了家門,爺爺非常緊張地迎了出來,原來這又是老劉。他叫了聲伯父後做自我介紹,他原來是陳政委的老部下,齊莊慘案後參加偽軍只是為混口飯吃。他講了父親的為人非常好,對下屬特別關心,上次救二哥也是因為受父親人格魅力影響,並表示今後也不會昧著良心當走狗。一場虛驚過後,家人們對父親更加尊崇。

七、推動立碑,作為對父輩的永久紀念

我滿月後,即離開母親到了冀中分區保育院,後來就終生與父母分離。後因條件艱苦,保育院化整為零,我被分到安國縣一張姓農民家中撫養,隱姓埋名,直到1946年春爺爺才派二伯父歷經一個多月把我找回來。我在小學、中學和大學期間,一直在黨的關懷下健康成長。為了繼承父親遺志,1961年8月,我從天津河北工學院投筆從戎,赴遼寧當兵,直至1980年轉業回津。隨著對父親的情況瞭解越來越多,特別是退休後,自己有了時間,精力,加之經濟情況逐步好轉,就萌生了把孫犁這篇沒有石碑的碑文,刻石立碑,永久紀念。因為孫犁曾親口對我和四叔講:“1946年蠡縣要建抗戰烈士紀念碑,他受分區和蠡縣領導委託撰寫碑文,文章寫好後發表在《冀中導報》上,後來又收於《白洋淀紀事》等文集,碑卻不知為什麼,始終沒有建。

2013年,居住在北京的王志遠烈士長孫女王雲志從我紀念孫犁的文章中瞭解到我的情況之後,通過她的戰友和公安局找到我,我們一拍即合,共同商定自出資金修建蠡縣抗日烈士紀念碑,刻上孫犁同志的《塔記》。我徵得孫犁的子女同意後,行文給蠡縣縣委,縣政府,該請求很快得到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批准。後隨著國家加大對抗日戰爭的紀念力度,經蠡縣有關部門的努力,一座雄偉的漢白玉烈士碑於2015年9月抗日戰爭勝利70週年前落成,當地政府謝絕了我們的捐助。

七十多年的心願了了。通過立碑,但願父輩的優良傳統,人格魅力,特別是越是艱險越向前,三進三出,敢於赴死,勇於赴死,從容赴死的大無畏革命精神能夠得到傳承,就像那漢白玉石碑一樣,與世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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