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赵家鹏
颁奖礼开场二十分钟了，刘欢和莫文蔚依次走上舞台，拿过奖项。
那句话却没被说出口。
下一位，该轮到王菲了。因为无法言说的原因，她没有到场。颁奖人尴尬地圆场，「摄制组拍摄了她的得奖感言。」
镜头转到大屏幕，一袭长发的王菲举着奖杯，照本宣科：
「感谢中央电视台，感谢MTV音乐频道，一起颁这个奖给我。」
靴子终于落地。直到许多年后，人们才会意识到，这个潦草拍摄的瞬间，有着别样的历史意义。
王菲是第一位说出「感谢CCTV，感谢MTV」的人。
1999年，王菲第一个说了「感谢CCTV，感谢MTV」。这一年，她的事业爆红，却因与窦唯的离婚纠纷，备受舆论关注。
这是1999年10月的一天，王菲接过了CCTV和MTV联合举办的第一届音乐盛典「香港最佳女歌手」奖项，在她之后登台的嘉宾，仿佛受到了启发，也把这句感谢读了出来。
台下，MTV的工作人员长出了一口气。这句简单的感谢背后，是一场历时四年的跨国公关。
* * *
事情要从1995年讲起。
那一年，传媒大亨鲁珀特·默多克做了一笔差点亏本的生意。
他从李泽楷手中，买下了当时势头良好的香港卫星电视，组建了星空传媒，意图把传媒版图伸入中国。
默多克的雄心遭遇到了玻璃门。
由于不熟悉中国市场，他起初以为这家电视台已与大陆达成了信号落地协议，没想到并非如此。这意味着，他花了8亿多美元，很可能买下了一个空壳。
只能去北京碰碰运气了。默多克心里没底，在此之前，他刚在一场演讲中批评过中国政府，现在要跑去做生意，能成吗？
他拉上了自己的朋友一同前往，这些朋友包括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布莱尔以及关系要好的美国部分议员。1997年10月的一天，他们站在人民大会堂清冷的台阶上，一边品尝着北京秋天的凉意，一边等待着中国主管传媒业的高层领导的会晤。
默多克的口才打动了中国的领导人，更重要的是，他试图劝说与他会面的领导，这里有一个巨大的市场，而他，是来交朋友的。
朋友之间的的生意，最终谈成了。
这桩买卖，吸引了默多克的一位老对手的注意。
萨默·雷石东，全球排名第二的传媒集团维亚康姆的创始人，他和默多克有着同样的传媒世家背景，但默多克的快速崛起，分走了他盘中的蛋糕。
一直以来，雷石东都对默多克针锋相对。如果默多克要进入亚洲，雷石东不会坐视不理。毕竟，在雷石东看来，这是一块30亿用户的大蛋糕。岂能任由默多克一人包圆。
很快，雷石东就在北京设置了维亚康姆的办事处。地点位于北京中粮广场的一间小办公室中。说是办公室，更像是一个杂物间，屋中过期的报纸堆积如山，垃圾桶中堆满杂物，无人处理。
员工仅有六人。其中一位负责人是香港人许智伟，他在此之前，是华纳唱片的执行总裁。雷石东把他挖到了维亚康姆旗下的MTV担任中国区总经理。MTV是雷石东打造的一个全球音乐电视频道。
但对许智伟来说，音乐并不重要，第一要务是生意。他的任务是获得中国官方的青睐。
雷石东和许智伟都很明白他们所面对的处境。中国大陆的传媒环境和他们更熟悉的西方不同。在这里，传媒的核心领导者不是由资本权利而是由行政权利来任命的。雷石东决定积极争取中国政府的支持，他很快定下了策略：「
要想在中国立足，应该先替中国做些事情」。一系列的政府公关由此展开。
许智伟帮助央视九套进入了一些美国商务酒店，雷石东更是掏钱赞助了在美举行的「中国文化周」主题活动，他把一个100多人的民族交响乐团带到了美国。
当然，最令人鼓舞的成就是说服了央视。
1999年4月，MTV拿到了与CCTV联合举办音乐盛典的批文。中粮广场的小办公室沸腾了，这是第一次，中国的国家电视台愿意与一家外资传媒联合举办活动。
双方约定，央视提供场地、播出平台和现场协调，MTV负责整体运作，包括舞台设计、活动安排以及明星邀请。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把活动办好，特别是达成宣传MTV的效果，成了MTV团队关注的核心。
有人给出了一个好想法，让每个获奖者都说一句跟MTV有关的感谢语吧。
最终，「感谢CCTV，感谢MTV」这句话应运而生。CCTV排在前面，是主次之分，也是权威的来源，MTV排在后面，却是感谢语的重点。无论如何，对当时的中国人来说，MTV还是一个陌生的名词。
1999年10月，音乐盛典如期举行。如上文所述，在等待过两个获奖嘉宾后，第三位获奖的王菲终于说出来这句被提前设计的感谢词。一夜之间，这句话变成了人尽皆知的流行语。
没有比这效果再好的广告了。
雷石东兴奋无比，他终于分到了默多克的蛋糕。
之后数年，他每年都要来中国。接受采访，查看生意，并与高层领导会晤。有一次，他应邀在清华大学演讲，面对下面传媒专业的学生，他也道出了感谢：
「我对北京有感情上的依恋。」
这很可能是一句发自肺腑的表白。雷石东赶上了好时候。那是「神一般的1999年」，正如赵本山在春晚所说的，「改革春风吹满地」。
经济蓬勃、城市化加速，房价还没有起飞，机会遍地。好日子的确是值得感谢的。
* * *
音乐盛典连续举办了九届，到了2006年，突然中断了。
官方并没有明确公布中断的原因，但对当时因为「感谢CCTV，感谢MTV」而兴奋的读者来说，这是一件早就该发生的事。
这句流行语已变得令人反感了。
一系列的负面消息，让这句话连同颁奖礼变得令人质疑。千禧年后，随着大陆官方放宽港台歌手入内地的审批手续，类似的颁奖礼变成了食之无味的鸡肋。音乐盛典多次出现邀请国际巨星后，对方爽约的情况，与此同时，越来越「春晚」的办会操作，让观众和歌手都觉得索然无味。
原本要致力于把中国音乐人推向国外的颁奖礼，最终变成了红毯秀和买奖项、推新人的舞台。潜规则流行开来，各大颁奖礼举办前，都会事先知会唱片公司，你家哪位艺人得了什么奖，然后该艺人盛装走上红毯。
偶尔，因为「暗箱操作」和「分赃不均 」，还闹出过一些不愉快的事件。这些事，随着大陆网络的发达，到今天都变成了陈年的娱乐八卦。
2008年，音乐盛典恢复举办，但变成了两年一届颁奖。然而好景不长，2012年8月，第十一届CCTV-MTV音乐盛典在北京五棵松体育场举行。
当晚，刚推出首张专辑的杨幂击败了那英、张靓颖、赵薇、韩红等人，夺得了「内地年度最受欢迎女歌手」。事后，关于颁奖礼存在「黑幕」的说法，甚嚣尘上。
没有人站出来解释，但自此之后，CCTV-MTV音乐盛典就此停办了。
随着颁奖礼彻底退出历史舞台，这句流行的感谢词也成了一个充满讽刺的隐喻。
早在颁奖礼中断期的2008年，赵本山和宋丹丹就在当年春晚小品《火炬手》上，用过这个讽刺桥段。
小品中，两人扮演的「黑土」、「白云」参加辽北农民火炬手竞选，竞选到了拉票环节，产生了这么一段对话：
主持人： 那么接下来这个环节呢，给他们两位选手最后一次陈述，讲一讲自己与奥运圣火的情缘，为自己最后最后拉一下选票。谁先来？啊，大妈先来。
白云：Thank You。感谢铁岭TV，辽宁TV，将来还有可能感谢CCTV，今天在这个特殊的场合，我要透露一个深藏多年的秘密，我是一个早产儿，从小与火结缘，三四岁开始玩火，曾给家里引起一场巨大火灾；六七岁不慎跌入火盆，至今臀部仍有印记；十几岁我踏上火车，来到火家屯，经一个伙夫介绍认识了一个让我上了一辈子火的黑土，从此我过上了水深火热的生活。我多少时间都在寻思，为啥我火急火燎地来到人间，为啥我与火结下不解之缘，今天我终于明白了，我就是为奥运火炬手而生的。
笑声轰然而起。笑声里包裹着关于僵硬的官僚主义的苦涩体会。
至此，一句简单的感谢，彻底变了味。
* * *
流行的记忆容易被遗忘。
1995年后出生的新一代人，对于「感谢CCTV，感谢MTV」的印象，已经不深刻了，有更多的流行语等待人们挑选。然后春风一度，如落叶凋零。
雷石东的生意也凋零了。
每年，传媒巨头的老板们都会在美国爱达荷州的一个山谷里关门集会，讨论行业兴衰。就在音乐盛典中断前一年，雷石东在山谷集会后，告诉应声而来的记者：「大集团的时代结束了。」
之后，维亚康姆在中国频繁更替了负责人，集团本部也经历了新媒体的冲击。雷石东原本想要的30亿亚洲用户成了泡影，最近的消息是，维亚康姆选择与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进行合并。
这个嘲笑默多克的老人低下了头颅。
他曾在中国许下的诺言，也没有实现。
二十年前，他雄心勃勃地告诉中国人，我是一位「文化使者」，要把中国音乐推到全球。人们对他表达了及时的感谢。
二十年后，这句感谢词的句式依旧被挪用到许多地方，但无论是言者和听众，都对此早已没了敬意。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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