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的豔詞,超越柳永、周邦彥,被稱為“景中帶情,而有騷雅”

暱狎溫柔,魂銷意盡

《祝英臺近 ▪ 晚春》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倩誰喚、流鶯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嗚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將愁歸去。

辛棄疾的豔詞,超越柳永、周邦彥,被稱為“景中帶情,而有騷雅”

宋朝詞人之中,辛棄疾金戈鐵馬,豪氣俊邁,“其詞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概”(《四庫金書總目提要》)。但人的內心情感總歸是豐富多彩的,辛棄疾也逃脫不了“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的一面。

辛棄疾現存的詞作有六百二十多首,他的作品雖以豪放詞為主, 但豔詞的數量亦不在少數,有六十多首 。劉克莊在《辛稼軒集序》中這樣評述稼軒的豔詞: “公所作大聲鞋韉,小聲鏗鯝,橫絕六合,掃空萬古,自有蒼生以來所無。其裱纖綿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範開在《稼軒詞序》中亦提及稼軒的豔詞: “其間固有清而麗,婉而嫵媚,此又坡詞之所無,而公詞之所獨有也。”

這首《祝英臺近▪晚春》為辛棄疾“豔詞”的代表作,描繪了閨中少女惜春懷人的纏綿悱惻之情,寫得詞麗情柔,嫵媚風流,迥然不同於其豪放派的風格。

上闕寫愛人去後閨中的冷落,先回憶當初相別時的悽迷情景,後描述與愛人分別後女子慵懶無聊的傷感情態。一上來三句,連用三個語典,來烘染男女雙方的離別之情。“ 斷腸” 三句, 傷春又傷別, 委曲含蓄,情意悽婉。一個“怕”字抓住了女主人的表現,她不是不想上,也不是上不去,而是沒有勇氣上去。傷春最是怕離別。

下闕則集中寫傷別之情。詞中的這位思婦將鬢邊插的花取下來卜愛人的歸期,心思重重,小心翼翼。卜算完畢,把花插回頭上之後,還不放心,想了想又把花取下來重數一遍。痴情可愛,夢中吃語,纏綿悱惻,耐人尋味。這一段描寫,正是本篇最閃亮的“詞眼”,它顯示出稼軒是一位多細緻的寫情高手。難怪沈謙《填詞雜說》要稱讚這首詞“暱狎溫柔,魂銷意盡”;張炎更是在《詞源》中稱此詞“皆景中帶情,而有騷雅”!

辛棄疾的豔詞,超越柳永、周邦彥,被稱為“景中帶情,而有騷雅”

不落俗套,豔而不淫

《南鄉子▪贈妓》

好個主人家。不問因由便去嗏。病得那人妝晃了,巴巴。繫上裙兒穩也哪。

別淚沒些些。海誓山盟總是賒。今日新歡須記取,孩兒,更過十年也似他。

《眼兒媚▪妓》

煙花叢裡不宜他。絕似好人家。淡妝嬌面,輕注朱唇,一朵梅花。

相逢比著年時節,顧意又爭些來朝去也,莫因別個,忘了人咱。

豔詞與 “豔歌”是一脈相承的,“豔歌”一詞是南朝文學史上經常使用的一個術語。到了宋代,詞成了文學的主流,而豔詞就是其中的一道綺麗的風景。根據葉嘉瑩老師的觀點,豔詞可以分為 狹義、廣義兩類。狹義的豔詞專指寫得淫褻而濃豔的作品, 而廣義的豔詞,則統指寫男女戀情,書寫情人相思之意的詞作,辛棄疾所寫的豔詞,主要是後者。

辛棄疾的一生最高官至知府,切有一半時間在鄉村度過。在不得志的時光中,酒醉歌舞成為其平常。稼軒曾在宴席上為好友楊濟翁的侍女寫過這樣生動的詞“ 小小年華才月半。羅幕春風,幸自無人見。剛道羞郎低粉面,旁人瞥見回嬌盼。昨夜西池陪女伴,柳困花墉,見說歸來晚。勸客持筋渾未慣,未歌先覺花枝顫。” 據考,辛棄疾有侍妾六人,每以歌舞自娛。《古今詞話》日“ 幼安每開宴,必令侍姬歌所作詞。” 在這種生活環境中,辛棄疾自然也會寫出如上類豔情詞來。這類詞多為小令,其最大特點是語言淺近自然,不落俗套,豔而不淫。這與以往《花間》和宋代的某些寫豔情而流於淫靡的作品大相徑庭,表現出稼軒清高的人格和生活情趣。

《柳永▪鬥百花》

滿搦宮腰纖細。年紀方當笄歲。剛被風流沾惹,與合垂楊雙髻。初學嚴妝,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雲情意。舉措多嬌媚。爭奈心性,未會先憐佳婿。長是夜深,不肯便入鴛被。與解羅裳,盈盈背立銀釭,卻道你但先睡。

與稼軒描寫妓妾之作相比,柳永的詞雖然也刻畫描摹女子的才情容貌,卻無處不是從男性玩賞的角度觀察,無處不留有淺薄淫靡的痕跡。這正是稼軒之豔詞清而麗,而柳永的某些詞作則顯得低而俗的原因所在。稼軒既有和光同塵的一面,又具“ 出汙泥而不染”的品格。稼軒這類豔詞別開生面,別有情趣,以“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心態來看待世間,表現出對花間豔詞低俗化的蔑視。

範開在《稼軒詞序》中說“ 公一世之豪,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方將斂藏其用以事清曠,果何意於歌詞哉,直陶寫之具耳。”

辛棄疾的豔詞,超越柳永、周邦彥,被稱為“景中帶情,而有騷雅”

柔中有剛,剛柔相濟

《摸魚兒》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自《花間》宋初以後,詞在演進過程中發生了幾次極為重大的轉變。其一是柳永對以往短小令詞之語言與形式有所突破,創作了大量的長調慢詞。其二是蘇東坡“ 詩化之詞” 一改以往令詞在內容上僅限於剪紅刻翠的單一局面,以作詩之筆法,將個人襟抱寫詞,“新天下人耳目” 。其三,是周邦彥“ 賦化之詞” 改變了以往令詞自然無意之創作方法,以思力安排為勝,注重寫作技巧的追求。

縱觀柳永、周邦彥所創作的豔詞,二家雖於詞的發展各有開創,但他們的開創僅涉及豔詞的語言、形式及寫作技巧等方面。而於豔詞的內容實在沒有大的改變。反而形成一種固定的習套:誇耀聲妓容貌豔麗、技藝出眾,歌妓對自己溫柔多情,分別後之纏綿情思,以幻覺的在眾多女子心目中的位置來反證自身的才學和地位。

《周邦彥章臺路》

章臺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華桃樹。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

黯凝佇,因記個人痴小,乍窺門戶,侵晨淺約宮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

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裡。同時歌舞,惟有舊家謝娘,聲價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臺句。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閒步?事與孤鴻去。探春盡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按照這種習套,詞人在不同的時間和場所,把不同的條件裝入其中即可成為一首豔詞,而不是真正內心的激情。在這套成規下,豔詞中的歌妓總是被描寫成男性所需要的那種多情,對男性深深的迷戀,實是他們內心對失意和挫敗的逃避,以期心理上的自慰。

而稼軒自覺摒棄了這種不具備表達豔詞特美、已落人陳規俗套的創作方式,而以他“金戈鐵馬”的豪邁,去接近現實,接近個人感情的真實。在社會政治性的寄意外,帶有其鮮明的“柔中有剛,剛柔相濟”風格。如《摸魚兒》這首寄意顯明的豔詞,詞中以春去暗喻國勢危機;以失寵的陳皇后暗喻不得志的抗金志士,警告如一時得寵的玉環飛燕之流的權奸最後下場。

辛棄疾的豔詞,超越柳永、周邦彥,被稱為“景中帶情,而有騷雅”

氣之所充,稼軒本色

《滿江紅 暮春》

家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花徑裡、一番風雨,一番狼籍。紅粉暗隨流水去,園林漸覺清陰密。算年年、落盡刺桐花,寒無力。

庭院靜,空相憶。無說處,閒愁極。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始今何處也,彩雲依舊無蹤跡。謾教人、羞去上層樓,平蕪碧。

稼軒這首詞以花殘粉褪的狼藉景色,寄託著少女思念離人歸來而失望的悲怨之情。整首詞寫景含情,情景交融,既滿篇景語,亦滿篇情語。“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樓高不見君家。孤城寒日等閒斜。離愁難盡,紅樹遠連霞。”

整首詞傳情生動,精緻婉約,心態逼真,堪稱豔詞完美。然而這首詞的字裡行間又不僅僅如此,稼軒毅然南渡,一心收復失地,北望山河。但南渡四十餘年來,竟一事無成 ,閒賦在家,建功與失望的消磨終身陪伴著稼軒,這股抑鬱難平之氣,貫穿於稼軒的絕大部分詞作中,令人讀之傷感嘆息。

範開在《辛稼軒集序》中說稼軒詞是“ 氣之所充” , 實是吟味有得之言。這種氣自然也貫穿於稼軒的豔詞創作之中,晚清詞論家陳廷悼就雲:“ 豔語亦以氣行之,是稼軒本色!”

《青玉案 ▪ 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青玉案 元夕》是稼軒任職臨安期間作。上闕以誇張、比喻、鋪排、夢幻等筆法描寫元夕絢麗燈火的奇妙景象。下闕通過濃妝笑語、粉黛飄香的描寫,表現遊女們的風姿。最後運筆有神,一波三折,突出地刻畫了一位幽獨淡漠的美人形象。整首詞動與靜、明與暗、冷與光、喧鬧與孤獨讓人回味無窮,彷彿滿眼的姿態,滿鼻的幽香,滿耳的私語,獨領稼軒豔詞第一。

梁啟超認為詞中的美人形象是“自憐幽獨,傷心人別有懷抱。”彭孫通說“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周、秦之佳境也。” “王國維則認為“ 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 的“ 第三種境界” 。

辛棄疾的豔詞,超越柳永、周邦彥,被稱為“景中帶情,而有騷雅”

辛棄疾一生渴望建功立業,“ 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 嚮往神馳於萬里之外,夢想著破敵建功恢復北地。他更在詞中說道“老子平生,笑盡兒女恩怨”, 不屑於寄情兒女間。可這樣一個人,終是日日流連於酒醉歌舞間,行走於尋常巷陌處。老來喚取紅巾翠袖,搵一把英雄縱橫淚,吟一段婉約傷心曲,縱是心比天高,奈何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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