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碑 鄭能新

生 碑

鄭能新

五叔,小名春兒。在西河鄭氏家族第十份這一支中,五叔排行老五,同輩份的叫他五哥,我們這一代喊他五叔。

五叔年輕時是西河一條響噹噹的漢子,百十里西河裡不知道他的人就算不得上臺面的人物。五叔身上有股殺氣,不光是惡狗見了他夾了尾巴彎路,連當時聲名赫赫的地方霸主——縣自衛隊大隊長鄭楚雄也怯他三分。

在西河流域裡,人們把這種殺氣也稱作“蠻”。

五叔原先並不“蠻”。保長鄭耀宗帶著一隊槍兵來抓他的“丁”時,他雖毫無懼色神氣凜然,但卻聲音平和,說:“還用得著捆?我去就是。”說完,他就若無其事地跟了抓丁的走。那時他知道“兩丁抽一”,地方要交差。所以,他在地方向部隊交了數後,才作逃跑的打算。五叔第一次逃跑就吃了苦頭,他在回家的路上被鄉公所抓住吊打一頓,遣回部隊後又作了一次“陪殺”。那次“陪殺”讓五叔終生難忘!五個逃兵被押上河灘,指揮行刑的是一位四川籍的麻子團長。麻子團長揮向空中的手還沒有劈下來,一個年輕的逃兵就一聲尖叫倒在了河灘上,再把他拉起來時,他已經完全瘋了。接著一陣槍響,四朵鮮豔奪目的花朵就在五叔眼前綻開。五叔看著四團年輕的血液慢慢把身邊的沙灘染紅,便轉過身來朝那一排黑洞洞的槍口和那一群板著面孔的喋血者哈哈大笑:“為什麼不殺老子!老子不死,還要跑!”麻子團長向天空一揮手,一排槍口指向天空,“砰砰砰”。五叔依舊站立於河灘之上。

麻子團長很喜歡五叔。他說五叔天生是個當兵的材料,只要在部隊好好幹就會大有出息。五叔並不因此而受寵若驚。五叔在與日本人打了幾場惡仗並得到了麻子團長的嘉獎之後,又當了回逃兵。

五叔第二次逃回家時,就聽說弟弟被保長鄭耀宗帶人抓去補了員,一時怒從心起,當夜就召集了家族中二十多條精壯漢子,一個個把菜刀磨得鋒快,趁著黑夜包圍了鄭耀宗的家。

那夜,月黑風高,五叔一行人用菜刀撥開了保長家那道厚重的大門,從床上拖起還在睡夢中的保長,架了便跑,保長知道大禍臨頭,便一把抱住門框,死活不放。五叔“嗖”地抽出紮在腰帶上的菜刀,“呼”的一聲朝保長的頭砍去,保長頭一偏時,菜刀便帶著輕快的歡叫,一下子鑽進了那厚厚的木門框裡拔不出來。保長聽著菜刀吃木時那愉悅的聲音,便一下癱了。於是,他們把保長拖到鄭氏祠,保長身上的血便有一半播灑在來時的那條路上了。剛剛把保長吊起來。鄭楚雄就帶了人氣勢洶洶地闖進來。一見面,他便拿出了縣自衛大隊長的派頭,把手槍往桌上一拍:“這麼搞,我是要抓人的!”五叔理都不理,操起扁擔,“啪”地一下,把保長打得殺豬似地嚎叫起來。鄭楚雄又要說話時,五叔這才慢吞吞地說:“畜牲,搞煩了我,連你一起打,你也不看我是什麼人!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鄭楚雄知道五叔是個不好惹的角色,且又聽說有個部隊團長作靠山,便換了一副腔調:“兄弟,算耀宗有錯,我為他求情還不行麼?畢竟是自家兄弟嘛。”五叔說:“鄭家怎麼出了你們這兩個‘報節子’。”鄭楚雄說:“那好吧,你把他打死!”說完灰溜溜地走了。

那一頓“家法”,保長鄭耀宗如同到地獄走了一遭。光是血就淌了幾大碗。後來,他辭了保長職務,再與五叔見面,竟也擠出一張笑臉來。

五嬸嫁給五叔之前,曾是人家的童養媳。家裡雖然不是大戶,但日子還過得去。五嬸過不下去的是,前夫有一肚子學問,但又沒有施展的舞臺,在看不慣世道的同時,也看不慣五嬸。五嬸嫁到五叔家時,見五叔家徒四壁,只有一架陳舊的木架子床孤零零地偎依在牆角,五嬸的心裡就有了些涼意。

五叔一生散漫慣了,家與他之間,只是一根線繫著。五嬸也不想一下改變他的痼習,任憑他在外面飄蕩,自己卻一心撲在這個小家上,小家日復一日越來越象樣子了,五叔的心也收了不少,即使再出去,掙到手的錢卻也分文不亂花。這樣,日子慢慢就紅火了。

過一年,五叔五嬸的兒子就出世了。那是個炎炎的六月,兒子一落地,五叔抱起來就親,粗密的鬍子把嬌兒扎得不換氣兒似的哇哇大哭,五叔就笑。五嬸躺在床上有聲無力地說:“象你呢,是個犟種。”五叔便又嘎嘎笑上一回。

兒子出世後的第六天,五嬸叫五叔去請算命的周先生給兒子掐算了一下。周先生的手指靈動得如風捲落葉,“噗噗噗”,頃刻掰了兩個來回,立刻眉開眼笑說:“恭喜!這伢兒生於雙月雙日,佔了午時,是真‘三朋’的八字,命貴,將來應驗在吃讀書這碗飯上,你們要讓他多讀書。你看,‘正官遇正財,主僕上金街’,好命,千人中才有一個啊!”五嬸喜上眉梢,忙不迭地點頭,手一哆嗦,就掏了一張2元的大票給了算命先生。五叔卻想:“這瞎子也學會時髦了。”正想著,算命先生又說:“命貴多災難。這伢兒三至十歲之間大災三六九,小災月月有,不可不防啊!”五叔雖不太相信,但算命先生說完最後一句,他還是立時白了臉。五嬸便問:“周先生,有法子解麼?”算命先生又掰了一次指頭,然後說:“給這伢兒取個賤名,壓壓他這八字!”五嬸說:“還是有勞先生了!”算命先生想了想說:“就叫‘狗兒’吧。”

狗兒象施過肥的禾苗,燦燦地瘋長。人說:“三翻六坐九乃爬。”狗兒到了九個月時,不僅會爬,而且還能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五叔心裡“滋滋”地冒著喜氣。於是時不時地把兒子託在手上,那樣子就象託著一輪太陽。

五叔的朋友很多,有些原來在部隊上不願跑到臺灣去的後來都與五叔有往來。他們來到五叔家,便說麻子團長如何喜歡五叔,說要不是五叔第二次跑回家,麻子團長肯定會弄個連長五叔乾乾。五叔便笑著說:“我和你們如果還在部隊上幹,興許就沒有現在這般逍遙羅!”朋友們便說:“那倒也是!”

五嬸對五叔的朋友們很客氣很熱情,常常想盡法子弄些好吃的招待他們。因此,五叔在朋友中的聲譽也就更高了。五叔的朋友說:“討了這麼個伴兒是你的福氣呀!”五叔便“嘿嘿”地笑。

狗兒一天一個模樣,轉眼也就五歲了。這年開春,一夜時間,狗兒臉上竟冒筍子似地冒出了許多小紅點子。五叔急了,吩咐五嬸拿熱毛巾來敷,越敷那紅點子越多,還伴有陣陣的打擺顫,兩床棉絮都蓋上,也止不住狗兒那牙叩牙的寒顫。五叔只好把狗兒搬到稻場上曬太陽,叫五嬸不要上工,在家候著,自己去大隊土藥室請醫生。醫生姓南,祖宗三代號脈,也算是世家出身。南醫生看過狗兒的病,說是天花。五叔五嬸聽過這話就愣了。五嬸嘴快一些,說:“好治吧?”南醫生沉吟了一下,說:“治好了,怕也要落下一臉麻子。”五嬸腿一軟,似要倒下去。五叔說:“請你來,我就信你,大膽診,我曉得這病難不住你。”五叔邊和醫生說話,邊吩咐五嬸去把在外覓食的雞喚回來,趕肥壯些的抓一個,並叫宗兒去大隊代銷店裡買瓶好酒回家。宗兒是他的侄兒,平時在五叔家吃得多,自然好叫。

吃過南醫生的藥,狗兒漸見好轉。捱過一個多月,便基本復原了,臉上也沒有半個麻子。五嬸高興得不得了,對五叔說:“帶狗兒一道買兩斤肉和兩包糖到南醫生家去一回。”

狗兒病一好,便野猴似地竄來竄去。垸裡的夥伴都很服他。因此,常常聚集在他的身邊,很自然地擁他為“頭兒”。那年,隊上的高梁熟了。一夥蘿蔔頭兒們偶爾嚐到了高梁杆的甜味,便掰了不少,來到狗兒家分食,葉子和穗子堆了一大堆。五嬸回家見這情景,便喊出狗兒臭罵起來。那時狗兒剛帶了小夥伴們到河裡洗澡回來,正痛快著,忽然被五嬸喊來給頓臭罵,便有些摸不著頭腦。還愣怔著時,生產隊裡保管來了,保管是個鴨公嗓子,說話不大好聽。這會兒他又偏偏扯著嗓門把五嬸數落了一通,說五嬸教子不嚴。五嬸立在那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句話也說不出,保管走後,她這才覺得受了奇恥大辱,操起一根刺條,劈頭蓋臉打了狗兒一頓,想想還不解恨,又把狗兒趕得“嗷嗷”叫著滿垸亂轉。

五叔那裡在大隊上的養豬場裡養豬,晚上回來,見狗兒身上血痕累累,勃然大怒,操起棍子就要打五嬸。狗兒一把扯住他不放,五叔那棍子也就落不下去了。他恨恨地說:“兒子知道心疼娘,你做孃的下得了這狠的手!”五嬸說:“你打耀宗時,不也往死裡打?”五叔說:“那是氣的!”五嬸說:“我未必高興了打他!”五叔說:“總歸是自家生養的吧。”五嬸說:“還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哩!”五叔便不再說什麼了。

狗兒上學了,五叔把他送到學校。老師問:“叫什麼名字?”五叔說:“狗兒。”老師說:“什麼?”五叔說:“狗兒!”老師說:“怎麼能做學名?”五叔想了想便說:“那就叫海濱吧!”

狗兒讀書很聰明,讀進初中時,成績很是不錯的。家裡的牆上佈滿了他得回的花花綠綠大大小小的獎狀。那獎狀是五叔一手一腳釘上去的。五叔看著這些獎狀,嘴角總是露出笑意來。五嬸有時捧出五叔得的“養豬模範”獎狀叫他也釘上去,五叔卻說:“不哩,這位子給狗兒留著!”五嬸便說:“這伢兒真要能讀出來書來就好羅!”

狗兒順利地升入高中,而且升學考試時的那篇作文被老師劃了滿分。那判卷老師邊看邊搖頭晃腦地吟誦起來。旁邊幾位老師也說不錯,但又說不宜打滿分,判卷老師不無遺憾:“那就扣一分吧!”這事是狗兒後來聽校長跟他說起的。狗兒一入校,校長就找他談話,說是要他加把勁,爭取考個名牌大學,並說了剛才那些事。狗兒於是有就有些雄心勃勃。

五叔到區裡開勞模會蛙,就到學校裡看狗兒。見學校吃的那粥真是“一吹三條浪,一喝九道溝”,心就隱隱作痛。於是也顧不了別人的白眼,帶狗兒到會議上吃了幾天。散會時,還從開會的熟人那裡借一點,掏空自己的口袋,湊足一塊五角錢交給狗兒,囑他餓了就到街上買個饅頭。狗兒說:“不哩,留著下星期交伙食錢。”五叔便苦笑著跟開會的人說:“我這伢兒,還曉得艱難苦澀!”開會的人們說:“那才難得哩!”

狗兒高中快畢業時,家中的窘境日益明顯。先是伙食費不足,後來連供米也出現困難。五嬸只好和五叔以芋頭、南瓜等雜糧充飢,節省出米來讓狗兒拿去,但那錢卻沒法變籌。

狗兒回家,見五叔五嬸垂頭喪氣的樣子,便說:“不讀了吧。”五叔一聽,嚇了一跳,不認識似的望定兒子:“瞎扯!”五嬸也說:“那麼行呢?”五叔又說:“書是要讀的,除非你讀不進去!”狗兒於是就不作聲了。

可是,那伙食費是不能拖欠的,一個星期交一次。沒有錢,學校就停你的夥。五嬸便說:“你們睡吧,我去想點辦法。”五叔抬眼看了五嬸一眼,似乎想說點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出來。

那是木梓成熟的季節。五嬸慌慌張張地來到一棵木梓樹前,猶猶豫豫地往那樹上爬,樹並不高,但五嬸爬了幾次,直到弄出一身汗時,才算成功。畢竟是第一次做這事,她的腿無力地顫抖著,但想到那玩意兒能值兩角錢一斤,想到兒子的前途就在這白花花的東西上繫著,她的心“噗噗”亂跳。剛把手伸出去,一枝樹椏“叭”地一聲脆響,折為兩半。隨著聲音,一道強烈的手電光無聲地射過來,五嬸全身一軟,一下子從樹上摔了下來。

五嬸被巡邏的隊長揹回家後,狗兒才知道五嬸所做的事。他對著痛苦呻吟的五嬸說:“誰叫你去做賊!?”五嬸不再哼哼了,陌生地望著兒子。五叔說:“你怎麼能這樣說?”狗兒氣鼓鼓地說:“我今後怎麼見人?”五叔說:“你怕是先要想想怎麼見你孃老子!”

狗兒成績本來不錯,可是自從五嬸出了那件事後,他的成績就有些下滑了,恰恰那年高考全地區有十多所學校沒有參加頭年的考試而擠到這一班船上,錄取分數線一下子比頭年猛躥了70分,狗兒還是落選了。

狗兒回到家,五叔一見他那樣子就有些明白了。但他還是忍不住問:“怎麼樣?”狗兒半天不響,然後嘆一聲:“落了。”五叔默默地坐了一會兒,起身去為五嬸煎藥,再轉過身來:“落了就落了,不要多想。”五嬸拄著棍子站在大門口說:“再讀一年吧。”五叔說:“那是自然的。”狗兒抹了一把眼淚,望著五叔日益蒼老的面容和微弓的背影以及五嬸那久病後白生生的倦態,想說句什麼,但嘴張了張,終又低下頭去。

五嬸五叔終拗不過狗兒,眼看開學日子已過,狗兒仍是天天到隊上上工,也就不再勉強了。五嬸於是跟五叔說:“伢兒辛苦,你跟村裡說說,安排個事兒吧,好歹也有些頭臉。”五叔說:“試試吧。”緩一緩五叔又說:“你弄幾個象樣點的菜,我去接村裡的幹部。”

村幹部喝了五叔家的酒,加上大多是本家,那話就好說一些。五叔單刀直入說明了意思。支書沉吟了一下,說:“狗兒是高中生,有文化,村裡應該安排,只是村裡和學校都已佔滿了,你看——”頓一頓,他又說:“到機房當會計怎麼樣?”五叔說:“那也不錯。”旁邊的幹部說:“那就這樣定下了。”

機房就是村裡軋粉軋米的加工站,也算是個肥缺。狗兒幹了一年,掙了三百多元的收入,雖比大隊幹部低一點,但五叔一家也就很滿足了。

第二年,縣上有了精神下來,要在全縣回鄉鍛鍊一年以上的高中畢業生中招聘一批幹部,作第二梯隊,充實基層幹部力量。村支書就到機房來找他:“狗兒,你去試試吧。”支書說了報考的事後,對他說:好好考,我們鼎力推薦!狗兒於是就很有些喜歡。過了些日子,他就持村裡的證明到區裡報名,區組織委遞過兩張表,叫他寫。狗兒認真填了半天,然後交給組織委。這組織委是個矮個子,一臉絡腮鬍子,他把狗兒的表看了半天,然後指著表上的一欄說:“你父親就叫這名字?”狗兒點了點頭,說:“是的。”組織委就不再作聲,轉過身子到後面的那排櫃子裡翻找什麼,翻著翻著他停住了。過一兒兒,他說:“你不能參加這次招聘考試。”狗兒說:“為什麼?”組織委便把手中的檔案本丟過去。狗兒看清了,是“敵偽人員檔案”。狗兒說:“我父親是被抓徵兵的。”組織委說:“關鍵是他救過國民黨軍官的命。”狗兒知道再磨下去指望不大,於是那心又徹底涼了一回。

回到家,狗兒對五叔說:“你為什麼要救那麻子?”五叔說:“換誰都會救他。我當時就在指揮所跟前,能看著他腸子流出來自己爬?”狗兒說:“你救了他就救不了你兒子。”五叔說:“那是麼事話?”狗兒說:“一個救國民黨軍官的人的兒子,能讓他當幹部?”五叔說:“放屁!那時候我們是跟日本人打。”狗兒說:“你這話我做兒子的多少還信點,可別人會信?怕就怕你戴了敵偽人員的帽子自己還不曉得哩!”五叔說:“不會的,還沒打內戰我就回來了。”狗兒古裡怪氣地笑了一陣,把五叔弄得摸不著頭腦。

村裡聽說上面怕用狗兒這樣的,便也變得審慎了。先是會計由支書的表弟替代了,讓狗兒去幹機務員,後來又怕狗兒“破壞”那幾砣“鐵砣砣”,機務員也不讓幹了。狗兒只好回家去種田。恰在那時候,狗兒高中時的語文老師調到縣文化館搞創作,他還念念不忘狗兒的作文寫得好。所以寫了幾次信來,要狗兒寫點東西。狗兒試著寫了一篇寄給老師,老師在縣報上發了,並配了照片。狗兒接到報紙時,同時收到老師寄來的五元錢的稿費。狗兒很高興,就用五元錢買了三斤肉回家。一家人吃著,就覺得這肉跟平時的肉味道不同,有如吃山珍海味來勁。五叔邊吃邊把報紙上鄭海濱的名字和照片指給五嬸看,五嬸那嘴就半天合不攏了。

這以後,狗兒又寫了幾首詩,寄給老師。老師給他改了一下,作為民歌推薦到地區參賽,居然在地區拿了個頭獎。地區又選送到省裡參加民歌調演,進了電視節目,還被省電視臺放了幾遍。作品上電視,在這個山區小縣裡不算小事。縣裡於是派人來祝賀,送來大紅證書和五十元獎金。吉普車開到村部,館長和創作老師便打聽狗兒的家址,於是西河一條河裡就沸沸揚揚傳開了此事,併為此很是鬧騰了一些日子。

五叔擺了一桌相當豐盛的酒席,那山珍野味把縣裡來的客人們整得滿頭大汗,十爪並用。飯畢,客人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從來沒這麼饞過。”五叔說:“你們這是最斯文的,我們當兵那會兒——”狗兒生怕他扯出一些不該扯出的事, 慌忙從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五叔只好連忙住口。好在館長和創作老師能夠想象出戰士們狼吞虎嚥的模樣,也就不再追問。

館長一行走時,五叔把幾隻黑山羊胯子塞給他們,說些很對不起的客氣話。館長堅決不收,五叔象被人罵了一頓似的很不自在,臉也紅了,還是狗兒的老師看在眼裡,便一起接了,還代館長客套了幾句,五叔這才面露喜色。

這之後,狗兒就象著魔似地讀書、寫東西,連走路、蹲茅坑也抱著書看。有時半夜裡跑起來寫。山裡電燈熄得早,到了晚上十點就不供電。狗兒只好點煤油燈,五嬸怕他熬壞身子,便說:“天亮了再寫不行嗎?”五叔說:“莫打茬,你不讓他寫他也睡不著。”五嬸“唉”了一聲:“這書飯也不容易吃喲!”

入秋,五嬸忽然就病了,五叔和狗兒急得什麼似的。狗兒說:“去找南醫生看看吧。”五叔就去請南醫生。南醫生號過脈,又用聽筒搗鼓了好長時間,仍然找不出症狀,便有些不好意思。五嬸說:“人老毛病多,怕是不中了。”南醫生說:“那倒不至於,不過到縣裡檢查一下子還是有必要。”五叔便叫狗兒下午就趕到縣裡去找舅舅,舅舅熟人多,看病方便。狗兒第二天趕回來,和五叔抬了五嬸去縣裡檢查。

檢查出來,舅舅的臉色不大好。他對狗兒和五叔說:“是癌。”狗兒和五叔都嚇了一跳。五叔說:“那怎麼辦?”舅舅說:“就住在這兒做化療。”五叔說:“得多少錢?”舅舅說:“那還不曉得,先交進院費。我跟院長說一下,先搞千把塊錢吧。”五叔沉吟不語。狗兒說:“你就在這兒,我回去搞點貸款。”舅舅說:“要貸款?”五叔說:“能變籌的還沒變出錢,家裡就五百塊錢。”舅舅說:“那我就湊一點你,先住下再說。”

狗兒便收拾東西。五嬸問:“你去哪?”狗兒說:“回去拿住院費。”五嬸說:“我不住院,我一聞醫院這氣味兒就噁心,搞點藥回去吃算了。”狗兒說:“醫生說要住院。”五叔也說:“有病就要診。”五嬸說:“狗兒還沒說媳婦哩。”舅舅說:“你想那麼多幹什麼?”

五嬸堅決不住院。舅舅只好托熟醫生開了些藥。五嬸問:“多少錢?”舅舅說:“兩百多點。”五嬸看著幾隻還沒拳頭大的小瓶子,倒吸一口氣:“金子啊。”五叔說:“如今藥貴。”

日子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一天,一輛銀灰色的轎車鳴著喇叭,揚起一股塵土在狗兒家門前停下了,一個幹部模樣的人從車上跳出來問:“鄭三春是這個村裡人麼?”五叔一愣。狗兒問道:“找他有事?”那人說:“我是縣委統戰部的,姓胡,來找鄭三春同志。”五叔說:“有事你就說吧。”胡幹部說:“你就是?”五叔說:“這村裡就我一個人叫這名字。”胡幹部笑了,說:“臺灣有位老先生來信,叫我們幫他尋找救命恩人。”五叔說:“熊團長?”胡幹部說:“熊四光。”五叔說:“是他。”胡幹部說:“唉呀,巧了,我們回去就跟他聯繫,他若來大陸,我們就來接你。”五叔說:“莫回話,我不見他。”胡幹部甚為詫異:“不見?人家可是誠心找你。”五叔說:“見了他,我兒子的工作沒門了。”胡幹部問:“怎麼回事?”五叔就一五一十地說了。胡幹部說:“這事兒包在我身上。”狗兒說:“唉呀,那是老黃曆了。”轉過身他又對胡幹部說:“您去回話不妨。”

聽說小轎車要接五叔去見一個有錢人。村幹部就帶了一些補品和五斤沒有骨頭的瘦肉來看五嬸。支書還把五叔數落了一通:“五嬸到縣裡看病,怎麼不跟我們說一聲。沒有車,拖拉機還是有兩部,又不求人,你也真是的!”五叔說:“她那病怏怏的身子,還經得住拖拉機抖幾下?那樣真是送老兒下崖。”支書說:“那倒也是。”五叔在說著時,村長從袋裡掏出那些補品來遞給五叔。五叔說:“這怎麼行啊!”村長說:“村裡的一點意思。”支書說:“收下吧。”五嬸從椅子上欠欠身子:“麼安得上你們花錢喲。”支書和村長笑了:“意思意思。”五叔說:“中午就在這兒吃飯。”支書擺擺手:“飯不在這兒吃,聽說你那戰友要見你?”五叔說:“統戰部的胡幹部說過這話。”支書說:“哪天去,讓村長陪你一趟怎麼樣?”五叔說:“這怕不妥吧?”支書說:“實話對你說,村裡的那個學校太陳舊了,想翻新一下,靠攤派是不行的,農民手裡頭很緊,那樣會惹他們罵娘。我們想你找戰友求個情。”五叔忽然變了臉色:“向他要錢,虧你想得出來,不怕人家笑話我們!”支書說:“如今時髦著呢,連國家都引進外資。”五叔說:“那不丟臉。”支書說:“你這觀念老了哩。退一步說,臺灣也不算外國,他還是中國的。一家人嘛。”五叔想了想,覺得也是這麼個理,便說:“要去,你們自己說,我不說。”支書說:“那是自然。”

大約過了個把月,統戰部的車來了,說是要帶五叔到縣臺辦去見面。五叔被胡幹部請到前面去坐,村長便往後面鑽。胡幹部攔住他,村長說:“我陪他去。”胡幹部說:“還少人陪,要你陪麼事?”村長說:“我們想搞點資金,蓋學校造福子孫。”胡幹部說:“第一次來就向他伸手,莫把他嚇怕了。”村長於是望定五叔,顯出一臉為難,五叔探出頭來說:“那我就說說吧。”

五叔縮回頭時,那烏龜似的轎車“轟”地一聲屁股冒出一股藍煙開走了。村長看著車子開出老遠,這才把那身平時捨不得穿的暱子脫下來,恨恨地罵了一聲:“我操——”

五叔在縣城住了幾天就要回來,麻子團長怎麼也留不住,便問他有什麼要求。五叔說:“哪有什麼要求,見一面也就是了,死了好閉眼。”麻子團長就唏噓起來,說:“我這命是你替我撿回來的,無論你提什麼要求也不為過份。”五叔說:“沒有要求。要說有,就這心裡盼著還能見上一面。”麻子團長說:“以後每年來一趟到你家裡去看你。”五叔說:“不到家裡去,要見還在這兒吧。”麻子團長說:“為什麼呢?”五叔說:“我怕人家向你伸手。”麻子團長說:“有人跟你說過?”五叔說:“沒—— 沒有。”麻子團長說:“那不是了,再說這些年我手頭還有一點積蓄,我沒兒沒女,留著也是白留。”說完,他從身邊的保險箱裡取出一大疊票子,說:“這是五萬元,先給你用著,以後再來時,我或多或少再接濟一些。”五叔說:“我要那多錢幹嘛,兒子剛安排了工作,我還怕他不養我?”麻子團長說:“那就應酬應酬外界吧。”五叔說:“村裡要修學校,就以你的名義資助給村裡吧。”團長說:“真是修學校,倒也是一個善舉,我再給五萬他們就是了。”五叔嚇了一跳:“就這五萬,你直接匯到村裡去。”

五叔從縣城動身回家前,統戰部又盛情招待了一餐,還安排他見了縣長。縣長跟他握手時,不像一般人那樣伸出一隻手輕輕搖一搖了事,而是雙手捉住他那粗糙的手掌用力捏著。五叔心裡很痛快,這樣的握手才帶勁嘞!

五叔到家的那天,麻子團長的兩張電匯已到了村裡。支書把五萬塊送到五叔家。五叔說:“這是他捐給村裡蓋學校的。”支書說:“村裡的已經到了。”五叔說:“哎喲,我說過了不要的。”支書說:“咋不要呢,聽說他那條命值幾百萬呢。”狗兒也說:“又不損他皮毛。”五叔說:“你們當他撿錢啊。”狗兒說:“總比我們好過一點吧,不會為千把塊錢的住院費發愁吧。”五叔轉過臉來,望著狗兒,不再做聲了。

五嬸再次病重。狗兒打了電話要了輛救護車,把昏迷的五嬸送進了縣醫院。烤了三個月的電療後,還是撒手西去了。狗兒堂堂皇皇為五嬸辦了喪事,並造了一座西河極少見的極體面的墓碑。那碑共有三門四柱,龍飛鳳舞,豪華氣派。靠右的那門刻了五嬸的名字和生辰年月。左邊的一門則刻了五叔的名字。據說這叫“豎生碑”,以慰藉活著的老人,表明他已有了好的歸宿。垸里人都說狗兒孝順,並說五叔有福氣。可是,五叔一見那雪白的石碑上黑森森的自己的名字,不禁陡生一股恐懼。從那一刻起,五叔覺得自己一下子老了。

作者簡介:鄭能新,筆名海濱,湖北英山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北作家協會全委委員。曾任英山縣文化館館長、黃岡市群眾藝術館館長,現為黃岡市文聯副主席,黃岡市作家協會主席。已發表、出版文學作品200餘萬字,出版有小說集《遙遠的鄉村》、散文集《心旅》、《地坪河》、報告文學集《選擇艱難》。有40多篇入選《小說選刊》、《讀者》、《新華文摘》、《青年文摘》、《青年博覽》、《短篇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等國家級選刊、選本。有多篇作品被選入大、中學生課本、課輔。有作品被介紹到海外,曾獲“西班牙華語小說獎”、“孫犁文學獎”、“曹雪芹短篇小說獎”、“陶淵明散文獎”、“吳伯蕭散文獎”、“徐霞客遊記文學獎”以及中國小說學會、中國散文學會、中華文學基金會、全國政協、國家文化部、國家林業局、國家旅遊局、中華全國總工會等單位文學大獎50多次。為“湖北省政府專家津貼”獲得者,曾獲“湖北省文聯繫統十佳青年文藝人才”、“湖北省宣傳文化系統‘七個一百’百名文學人才”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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