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正而不譎”嗎?孔子對齊桓公的評價其實另有深意

“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論語.憲問》

在上文 中,筆者分析了上半句的原意,而後面的“齊桓公正而不譎”也很有意思,貌似姜小白在道德層面將姬重耳比了下去。

真的是“正而不譎”嗎?孔子對齊桓公的評價其實另有深意

然而在筆者看來,這同樣是一句值得推敲的話,孔子的原意究竟如何呢?


正是正直,譎即狡滑,二者看似水火不容,其實並不然。

字面上的端倪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論語.為政》

上文是一個雷同的句型,周指的是為人公正無私念,比則是結黨營私之意,與“譎”和“正”的矛盾如出一轍,君子與小人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看上去跟對齊桓晉文的評語結構一致,然而細想之下並不盡然,二者的區別顯然沒有君子和小人那麼極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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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章疊唱”手法的代表

再者,《論語》不同於將重章疊唱作為主要表現手法的《詩經》,向來言簡意賅,按照二者對立的尋常理解,“譎”不一定心不正,“正”必然是“不譎”的,那麼“正而不譎”的後面三個字聽來就像廢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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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劉羅鍋:一個正中有譎的代表人物

所以,“正”卻不代表不能帶一些“譎”,“譎”只是狡猾,並非心術不正,“正”是心正,而非食古不化。比如在“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論語.為政)中,“思”和“學”並不排斥,必須二者兼而有之才是真正的學習。

那麼我們不妨大膽地猜測,“正”和“譎”會不會也是相輔相成的關係呢?

筆者認為,這要從時代、人物和對孔子看問題的角度等方面來窺探一二。

歷史上的人物

其實,齊桓晉文於孔子而言都是禮樂文明的捍衛者。沒有這兩人前赴後繼地“尊王攘夷”,後人要麼跟著北方少數民族“披髮左衽”,要麼學著南方的巫師在裝神弄鬼,孔子小時候酷愛的周禮遊戲也就玩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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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老師的人,自然說話要正經點

所以,他對晉文公的做派雖然不太感冒,但始終還是理解和認可的,這是在面對學生時不好正面表態而已。

而齊桓公也未見得就那麼“正”,在他漫長的執政生涯裡也絕非用正人君子可以形容之,身為大國之君、出在大爭之世,如果是一味的“正”,其下場想必不會比宋襄公好到哪裡去,而最後餓死宮牆之下的原因跟“正”也扯不到一起。

而爭霸這樣立牌坊的行為怎麼可能沒有套路呢?不過一般都是管仲口述並執行,才凸顯出姜小白在能力之外的其他優點而已。

既然二人都不是絕對的“正”和“譎”,自然就不能比作君子和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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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迴歸曲線:孔子給國君們的定位(自己P的)

所以,在孔夫子的理想人格中,兩個都很接近標準範本,不過一個偏譎,一個偏正,第一句指出了晉文公的不足,後面那句自然是齊桓公的短處。

而對兩大霸主如此苛求,可見其道德潔癖已經是病入膏肓了。


那麼,還是來欣賞一下這位春秋首霸的“正而不譎”吧。

花粉錢:化愛好為財源

“齊桓公宮中七市,女閭七百,國人非之。”--《戰國策·東周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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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漢代鮑彪的解釋,這是宮中設市,使女子居之,以便行商,也就是說,“雄才大略”的齊桓公允許紅燈區開進了家門,允許商人來王宮泡妞(倒是挺刺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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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周禮,五家為比,五比為閭,一閭二十五家,女閭七百就是一萬七千五百家,一夜之間多了數萬名失足婦女,這樣荒唐的命令自然被罵了個通透,雖然有後人為之遮掩說都是寡婦,屬於不得已而為之,但還是太過分了。

“桓公之伯也,內事屬鮑叔,外事屬管仲,被髮而御婦人,日遊於市。”--《韓非子.外儲說右上》

這句話是說:齊桓公是個甩手掌櫃,外面有管仲,鮑叔牙當管家,他就每天披頭散髮地“御婦人”,這個“市”就是宮裡的青樓,霸主同志就天天在裡面晃盪,充分體現了“妾不如妓”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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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相知的齊桓管仲,此刻有種狼狽為奸的既視感~

好吧,這一切都是表象,實際上這是管仲經濟政策的重要一環:讓齊國具備吸引商人投資的條件,再讓他們將賺到的錢花在當(通襠)下。齊國自然是富得流油,可是這跟“正”究竟有何關係呢?

還好,黑鍋被管仲揹走了。

苦主曹劌:先痛打再綁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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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著名的長勺之戰中,課文《曹劌論戰》的主角指導魯軍將齊桓公親自帶領的齊軍打得屁滾尿流,非常丟人,還好齊軍畢竟技高一籌,管仲回來之後迅速反殺,將場子又找了回來。隨後魯莊公請求在柯地會盟,姜小白開心赴約,不料卻碰上個滾刀肉。

桓公於莊公既盟於壇上,曹沫執匕首劫齊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動。--《史記.曹沫劫齊桓公》

當年的會盟一般很和諧,恩怨情仇早在戰場上都解決掉了,對話也只在國君之間進行。二人相談正歡之際,之間魯將曹沫掏出一把匕首,架在了齊桓公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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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間跪著的是霸主哥,右邊站著瞪眼的是管仲

就這樣,一代霸主成了肉票,還好曹沫不是荊軻,只是提出了歸還魯國土地的小要求,此刻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霸主也只能如同小雞啄米一般點頭:“聽你的,你說了算”。

曹沫倒也爽快,聽到齊桓公許諾之後就將匕首一扔,大喇喇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彷彿是在說:你們繼續,就當什麼也沒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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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是標準的兩國會盟

曹沫是爽了,齊桓公則氣不順,一下來準備將尚且熱乎盟約拿去擦屁股。其實這樣做並不過分,周禮規定,被脅迫簽訂的盟約可以不接受,倒是曹沫以臣犯軍的行為在戰場上都算違禮,更何況是會盟呢?

勸住他的自然是管仲,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一次向諸侯們樹立“信”的機會。

管仲曰:“不可。夫貪小利以自快,棄信於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與之。”於是桓公乃遂割魯侵地。

就這樣後人看到了神奇的一幕:好不容易搶回來的地皮是沒了,而之前開會不積極還經常遲到早退的諸侯們卻一反常態,從此對齊國畢恭畢敬起來。

平心而論,齊桓公做得很“正”,通過超綱履行周禮的行為陡然拔高了齊國的國際形象,連綁匪魯國都心服口服,比開會還要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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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又看著舒服多了

但嚴格來說也是迫不得已的行為和最好的補救辦法,筆者想起了“馮諼市義”的典故,真金白銀換回一個好名聲,這買賣算不算賠本,當時還真說不清楚,至少孟嘗君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如此一來,捎帶小算盤的履約行為貌似就算不上絕對的“正”了,總體來講還是不錯的,曹沫不是荊軻,齊桓公也肯定不是秦始皇。

PS:曹劌曹沫究竟是否為同一人,後世說法不一,這裡就當是吧。

復衛:霸業巔峰竟來自慷慨

這一次的始作俑者是著名的養鶴專業戶兼成語“玩物喪志”的版權所有人--衛懿公,由於搞特種養殖走火入魔,將寵物當成了家臣,精心飼養不用多說,還給它們封官配車,就差發工資了。如此一來自然是眾叛親離,衛國被赤狄滅了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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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作死的行為並無多大的社會反響,倒是蠻夷的囂張令中原諸侯們有了兔死狐悲的傷感,而這尚且不足以讓齊國出手相助,真正感動齊桓公的是一個叫弘演的齊國大夫。

翟人至,及懿公於榮澤,殺之,盡食其肉,獨舍其肝。弘演至,報使於肝,畢,呼天而啼,盡哀而止,曰:“臣請為襮。”因自殺,先出其腹實,內懿公之肝。--《呂氏春秋》

倒黴的衛懿公被赤狄生吞活剝,待到弘演趕到時已經只剩下一坨肝臟了,這位赤膽忠心的大夫在哭天喊地之餘做了一個令人唏噓的舉動:剖腹自殺,並在斷氣之前將僅剩的肝放進自己被清空的腹腔,用身體當做衣服和棺材埋葬了他荒唐的君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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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載馳》描寫的就是衛國復國事件

齊桓公聽聞之後很是感動:原以為衛國亡了了活該,沒想到他們還有如此忠義的大臣(有臣若此),看來必須要幫他們復國了。

衛之遺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為五千人,立戴公以廬於曹。

齊侯使公子無虧帥車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歸公乘馬,祭服五稱,牛羊豕雞狗皆三百,與門材。--《左傳.閔公二年》

赤狄很快被“攘”,在之後“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衛國復國工作中,人頭是共,滕兩國抽調的,齊國則是金主。留了兵嘛協助守衛不說,還友情贊助了國君儀仗必須的車馬、祭服,為防止他們餓死又提供了“牛羊豕雞狗”各三百的補給品,次年又幫他們修建了新的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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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叫土豪朋友,這就是了。

這一次的行動毫無尿點,幫得有理有據,送佛送到西天,不光“攘夷”工作領頭人的地位就此固定,也讓動盪的中原多了一份安全感。你說,這盟主誰還能不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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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上,齊桓公的“正”當毫無疑問,一點點的“譎”也不值得求全責備,拋開甩手掌櫃、“寡人有疾”等不太圓滿的標籤,他的確不愧霸主之名。


再回到譎正之辨,究竟誰更重要,貌似就沒那麼重要了。

對比:譎與正,只是多少而已

不管“譎”還是“正”,齊桓公畢竟完成了“尊王攘夷,九合諸侯”這空前絕後的偉業,晉文公亦不遑多讓,他們都是國君們的偶像,霸主的標杆。

齊桓勝在持久,晉文則贏在輝煌,前者耽於霸業的探索,後者則忙於跟時間賽跑、跟楚國搶標。晉文公的霸業速成即有時代的驅動,也因為時不我待的緊迫感,他沒有齊桓公細火慢熬的功夫,只能用偏“譎”的手段來達成目標,這有什麼不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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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有一點是共同的,春秋既有稱霸的需求,也有禮樂的殘留,霸主的養成絕非單純的武力或者道德所能成就。齊桓晉文的厲害之處就在於能夠熟悉並玩轉規則,他們並沒有侵犯當時的普世價值觀,恰恰因為霸主的保護,一些小國才有了活下去的可能,周天子也偶爾能在霸主的擁護下抖一抖文武成康時代的威風。

這是一個無關社會進步與否的問題,而是當時的人心所向,試問,一個心中充滿了“譎”的人能做得來嗎?

至此,關於二者優劣的討論可以休矣。

結語:允執厥中,方是本心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尚書·大禹謨》

讀者們也許對這句話感覺陌生,但說“中庸”就親切多了,這是孔子最理想化的道德標準,並非常人所理解的和稀泥。人心替自己著想,代表著慾望,道心為天下之行,是一個“人”所必須承擔的社會責任,一未強調貢獻而忽略個人成長,勢必曲高和寡,反之則人心不古,唯有找到一個“不負如來不負卿”的結合點(允執厥中),才能視作真正的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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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宮中和殿的牌匾,也是華夏文明的魂魄

對於齊桓晉文而言,人心是爭霸和圖強,道心則是維護禮樂的運行(或曰尊王攘夷),可是當他們功成身就之時,我們卻分不清到底是出自人心的原動力造就了道心,還是對道心的偏執不小心成就了人心的渴求。

再看這二位,諸侯滿意、天子高興、百姓擁護、看客點頭,此等人物離聖人的要求,遠嗎?從來不需要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唯有能夠從純粹的慾望中解脫,並帶給萬民福祉之人,才有發自骨髓的親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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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個的標準是建立在春秋實力格局上的西周禮樂制度遵守情況,對國君們而言確實有些勉為其難了。晉文公之後的爭霸行為基本回歸武力爭衡的本相,誰能飲馬黃河、問鼎中原?誰又能力壓群雄,獨執牛耳?唯刀戈耳。

這也意味著,繼任的霸主們不會再有齊桓晉文的風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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