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新型冠狀病毒在全球範圍內擴散,這讓此前日本援助中國物資的包裝箱上寫的那句“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更顯應景。事實上,日本的漢文化非常發達,古時就有專門的漢詩集《懷風藻》。
插圖 馮晨清
這正說明,彼時有日本詩人專門寫作漢詩。唐代伊始,中日之間的文化交流往來頻繁,日本遣唐使制度先後延續了二百多年,也讓許多傾心漢學,特別是詩歌的日本學者得到了滋養。這其中,既有在唐代學習多年之人,亦有反對遣唐使制度的人。但從他們的詩作中,卻能看到同一輪明月之下的人類共情。
李白的慟哭
李白送別過很多人,在黃鶴樓、在赤壁、在荊門。其中既包括同為詩人的孟浩然,也包括一位叫魏萬的王屋山人。送別魏萬時,李白寫下了《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一詩,其中有一句“身著日本裘”卻引出了另一則故事。
詩人寫詩,有時候會在詩句之後寫幾筆註釋以作說明,在這句“身著日本裘”之後,李白特意自注說明道:“裘則朝卿所贈,日本布為之。”這位朝卿想來與李白關係不錯,贈送的貴重衣物李白經常穿,走路都能生出風來。
這份在送別他人時候的“三心二意”某種程度上顯示李白與此人關係頗好,好到當李白聽聞“朝卿”罹難海上之後,便聲淚俱下地寫了一首《哭晁卿衡》(朝通晁,晁卿即朝衡),詩曰:
日本晁卿辭帝都,
征帆一片繞蓬壺。
明月不歸沉碧海,
白雲愁色滿蒼梧。
好友朝衡即將回國,哪知明月卻沒能將他送回故鄉,反而船沉碧海,一時間,蒼涼的心緒充滿了李白的內心。
朝衡就是阿部仲麻呂,在大唐的五十年,幾乎就是他的一生。
公元630年,日本派出第一批遣唐使。從此,由日本而來的學生、僧侶在大唐學習知識、佛法,與當時唐朝的文人、名僧多有交往。日本留學生若是學有所成,還可以參加唐朝的科舉考試,以此入仕。
開元初年(713),阿部仲麻呂作為副使來唐。之後進入國子監學習。開元十四年,阿部仲麻呂參加唐科舉考試,進士及第。
《舊唐書》載:“其偏使朝臣仲滿,慕中國之風,因留不去,改姓名為朝衡,仕歷左補闕、儀王友。衡留京師五十年,好書籍,放歸鄉,逗留不去。”《新唐書》中記載得更為詳細一些,將他在唐朝的五十年分為兩段,先是“慕華不肯去,易姓名曰朝衡,歷左補闕,儀王友,多所該識,久乃還”。之後在天寶十二年(753)“復入朝”。上元年間,“擢左散騎常侍安南都護”。
對比新舊唐書的兩段記載不難發現,朝衡在唐五十年間的重要節點便是天寶十二年的“復入朝”。根據《大日本史》記載,天平勝寶年間(日本奈良時代孝謙天皇年號),日本天皇派遣唐大使藤原清河前往唐朝。當時的唐皇李隆基派出已經在唐官至秘書監的日本人朝衡負責接待。此時朝衡已經在大唐待了快40年了,從剛來唐朝時的青蔥少年,變成了年逾半百的的老人。所以,這次接待工作讓朝衡想家了。他向唐朝皇帝請求回家鄉看看。有研究表明,此前朝衡曾經請還,但未被應允。這一次,唐玄宗頗為體恤這位年邁的大臣,還做了個順水人情,“因命為使”。
在唐朝這個詩的國度,遇上加官而衣錦還鄉的大事不寫首詩似乎說不過去。於是,在大唐文化圈浸潤多年的朝衡揮筆寫下《銜命還國作》,這首被收入了《全唐詩》的作品這樣寫道:
銜命將辭國,非才忝侍臣。
天中戀明主,海外憶慈親。
伏奏違金闕,騑驂去玉津。
蓬萊鄉路遠,若木故園林。
西望懷恩日,東歸感義辰。
平生一寶劍,留贈結交人。
這首詩大體說了幾件事:第一,感謝明君大唐皇帝,體諒我的思鄉之情,讓我頂著天使的名頭回鄉探親;第二,家鄉很遠,我會懷念侍奉皇帝的日子,也會懷念在大唐的友人們;第三,我一直隨身攜帶的這柄寶劍,便把它留下贈給我的朋友們吧。
總之,朝衡要回日本了。
朝衡的奇幻漂流
阿部仲麻呂(朝衡)望月浮世繪
在詩的國度,文化人寫了詩而無人應和是很丟人的,朝衡在唐多年,當然有幾位拿得出手的朋友,其中最著名的當屬時任尚書右丞王維,其作《送秘書晁監還日本國詩》。詩人寫詩,除了詩間自注之外,有時還會在詩前寫序,以此說明寫詩的緣由。王維的這首送別詩前就有一篇600餘字的序——序後的詩,僅有60個字。
序中,王維評價日本為“海東國日本為大,服聖人之訓,有君子之風”,說到中日兩國關係則為“我無爾詐,爾無我虞。彼以好來,廢關弛禁;上敷文教,虛至實歸。故人民雜居,往來如市”。說到朝衡則是將其比於孔子等先聖,謂其“結髮遊聖,負笈辭親,問禮於老聃,學詩於子夏。魯借車馬,孔子遂適於宗周;鄭獻縞衣,季札始通於上國。名成太學,官至客卿”,之後又用了兩個在“異國”為官又歸鄉的典故,稱其為“莊舄(音細,戰國時期在楚國做大臣的越國人)既顯而思歸,關羽報恩而終去”。
有了充足的鋪墊,王維詩曰:
積水不可極,安知滄海東。
九州何處遠,萬里若乘空。
向國惟看日,歸帆但信風。
鰲身映天黑,魚眼射波紅。
鄉樹扶桑外,主人孤島中。
別離方異域,音信若為通。
詩中,王維提到了滄海之東是為朝衡的家鄉,想象了朝衡可能在路上遇到的情況,就連夜晚漆黑的海面以及之後躍出海面的紅日都在考量之中。在王維看來,這既是一種提醒,也是一種囑託,或者還是一種挽留。前路兇險,他既希望朝衡平安,亦希望他在抵達之後,能夠來信告知友人。
王維的這首詩似乎成了某種讖言。使團出海後,在海上不幸遭遇信風,彼時唐人誤以為朝衡溺死,消息傳至長安引起了震動。時任翰林供奉的李白想起這位相識了十年的舊交竟然在歸鄉途中不明不白地葬身海底,未免悲憤,方有了開篇提到的《哭晁卿衡》一詩。
不過,朝衡和藤原清河並未殉難,二人搭乘的船隻漂至安南(今越南),之後又復歸唐朝。經此一難,朝衡再未言歸鄉,唐朝皇帝更是慢慢提高其官職——玄宗之子肅宗繼位後仍然累進朝衡官職,根據《大日本史》記載:“肅宗擢佐散騎常侍安南都護,至光祿大夫兼御史中丞,北海郡開國公,食邑王千戶。大曆五年正月,朝衡卒於唐,終年七十。”
自少年離鄉,阿部仲麻呂跨海而至大唐,成為朝衡,結識了彼時大唐的冠冕詩人,互有往來作品,又經海而去,遭遇海難輾轉回唐。一生漂流,可謂奇幻。
空海與“文境秘府”
王維像
遣唐使制度一度是日本的國策,先後延續了二百多年,數百名使者、學生、僧人來到大唐遊歷、遊學。804年5月,日本僧人空海乘上遣唐使的船,作為一名“留學僧”開始了大唐之行,與他同行的還有同為平安時期三大書法家之一的橘逸勢。經過半年多的時間,空海於804年12月抵達長安。
來唐之前,空海已經學習過很多中國典籍,寫漢詩不在話下。在大唐,空海曾寫有一首《在唐日示劍南惟上離合詩》:“磴危人難行,石險獸無升。燭暗迷千戶,蜀人不得過。”唐代文人馬總看後深感驚訝,遂與之應和道:“何乃萬里來,可非炫其才。增學助玄機,土人如子稀。”
這兩首詩都是離合詩。其首句第一個字的一部分為第二句的首字,第三句第一個字的一部分為第四句的首字。這兩個首字的某個部分構成一個主題字。空海的離合詩構成“火”加“登”字,即“燈(燈)”,而馬總的離合詩構成“人”加“曾”字,即“僧”。
離合詩其實是始於漢代的一種文字遊戲,至於詩歌發展頂峰的唐代出現了高潮,許多詩人願意在創作詩歌之餘玩這樣的遊戲互相應和,交流學問,也是增進感情。除此之外,空海還有幾首詩歌傳世,其中“見君庭際小山色,還識君情不染塵”“一生一別難再見,非夢思中數數尋”等有關寺廟、佛理的詩都頗有靈性和韻味。
空海在大唐不但暢遊寺廟、鑽研佛理、寫詩交友,更關注對中國詩歌理論的學習和總結歸納。在著作《文鏡秘府論》的序言中,空海提到:
孔宣有言:“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邇之事父,遠之事君。”“人而不為《周南》《邵南》,其猶正牆面而立也。”
無論是對“不學詩,無以言”這一儒家詩觀念的接受,還是對於詩歌“興觀群怨”作用的認可,都體現了空海對中國詩觀念的認同。故而序言中的“是知文章之義,大哉遠哉”一句方顯得如此心悅誠服。
《文鏡秘府論》成書於9世紀初,主要彙編了此前的中國詩文理論。空海編撰這部關於詩文創作理論的書籍背景就是當時日本文人對漢詩文創作的熱情極高。有學者指出,9世紀初,正是日本的平安時代初期,中國文化在日本受到追捧,尤其在文人之間,用漢語創作詩歌、文章(漢詩文)蔚然成風。但漢詩文的創作有一定的規律,如對仗、押韻等,搞不清楚的話會影響到漢詩文創作的水平。為了從理論上解決這個問題,空海彙集編撰了這部詩文創作理論的書籍。
空海在唐留學時,當時的唐朝“學術界”流傳著很多名為《詩格》的作品,其中一部署名王昌齡的《詩格》更是引起了空海的注意,除卻“名人效應”,也應與其在詩歌創作構思上的成熟認識有關。遺憾的是,這部作品並沒有在之後的中國文論彙編中流傳下來,反倒是空海的《文鏡秘府論》將其收入其中,以至於中日的專業研究者在研究時,總也繞不開“遍照金剛”空海的這部著作。
從未謀面的“知音”
菅原道真
遣唐使制度在日本實行二百餘年,直到894年,被任命為遣唐使的日本名臣菅原道真上書宇多天皇,請求停止遣唐使政策。最終,宇多天皇採納了菅原道真的建議。有趣的是,雖然菅原道真並未來過中國,但卻寫得一手好漢詩。
這應與其出身學問之家有關,845年,菅原道真出生,其在11歲就寫下了自己的第一首詩《月夜見梅花》:“月耀如晴雪,梅花似照星。可憐金鏡轉,庭上玉房馨。”雖然略顯直白,但其家學影響及其個人才華可見一斑。
出身世家,菅原道真的學問與官運都不錯,但880年,其父去世,失去了家長的庇護,菅原道真於886年被調離京城。當時菅原道真已經是文壇領袖,更是有著“文道之祖,詩境之主”的美譽。
不過一年之後,宇多天皇即位,890年,得到宇多天皇賞識的菅原道真終於回到京城。894年,道真考量了日本國內文化環境以及當時的造船、航海技術(自有遣唐使制度以來,來唐使節經常遇到海難,空海在來唐時同樣遇到了海難,所幸有驚無險,終於抵達),遂請求天皇停止遣唐使政策。
天皇同意了菅原道真終止遣唐使制度的上書,說明道真享有宇多天皇聖眷,但是在897年,宇多天皇傳位給了自己13歲的兒子,並囑託菅原道真和藤原時平共同輔佐幼子,希望以此舉制衡權傾朝野的藤原一家。
菅原道真長於詩文,於900年的重陽宮廷御宴上作《秋思》詩歌一首,以此表明希望為天皇效力的決心:
丞相度年幾樂思,
今宵觸物自然悲。
聲寒絡緯風吹處,
落葉梧桐雨打時。
君富春秋臣漸老,
恩無涯岸報尚遲。
不知此意何安慰,
酌酒聽琴又詠詩。
道真的意思很明顯,重陽御宴上,樂景觸發了自己已經年邁的哀情。尤為可惜的是,天皇正春秋鼎盛,自己卻已經垂老,怕是不能輔佐天皇更長的時間,由此甚是悲傷:因為天皇一家對自己的無涯之恩,需要自己用餘生以報。
道真表面上說自己已老,但實際說的卻是希望能夠窮盡自己的一生來做相國以報答皇恩,立意、技法都很高超。果然,年幼的醍醐天皇領會到了他的忠心,賞賜了菅原道真。
可惜好景不長,菅原道真高估了自己這首詩作的力量。之後不久,藤原時平進讒言,說道真攀附已經退位的宇多天皇(一說陰謀擁立宇多天皇之弟即位),醍醐天皇便將道真貶至太宰府(今日本福岡),遠離了權力中樞。
公元901年,又到重陽,菅原道真想起去年今日歡宴的場景,悲從中來,寫出了另一首傳世名作《九月十日》:
去年今夜侍清涼,
秋思詩篇獨斷腸。
恩賜御衣今在此,
捧持每日拜餘香。
去年今日的歡宴猶在目前,自己卻被排擠出權力中樞。想起那首曾得到賞賜的詩,吟詩人眼下只能在偏遠之地獨自愁苦斷腸。皇帝賜予的衣裳還在,而自己只能憑藉每日膜拜這件衣服,嗅著上面的香氣來懷念在天皇身邊的日子了。
菅原道真的逐臣愁緒,通過短短28字便躍然紙上。這短短二十八字,這位遠離權力中樞的文臣,像極了百餘年之前,千百里之外的大唐詩作和詩人——這位啟發了菅原道真的詩人,就是杜甫。
唐天寶十五年(756)六月,唐玄宗因安史之亂西狩,杜鴻漸等迎太子李亨即位,是為唐肅宗,改元至德。杜甫聽說此事,振奮心情北上。但在途中為叛軍所俘,被押赴長安。至德二年(757)二月,肅宗將行在遷至鳳翔(今陝西鳳翔縣)。四月,杜甫出逃至鳳翔,拜謁肅宗,獲授左拾遺一職,負責進諫和舉薦。
杜甫剛當上左拾遺不久,便趕上了前宰相房琯因戰敗而要罷相,作為負責進諫和舉薦的官員,在政治理想和抱負的影響之下,杜甫上書營救房琯,卻因“直言”而觸怒了肅宗。雖然免去死罪,但杜甫卻被貶官往華州(今陝西渭南)任司功參軍。任上的第一個冬至,杜甫想起了前一年的同一天。想到身為左拾遺的自己隨侍在肅宗皇帝身邊時的風光,對比理想抱負破滅的愁苦,寫下了《至日譴興奉寄北省舊閣老兩院故人二首》,對過去的懷念之情可謂溢於言表:
去歲茲辰捧御床,
五更三點入鵷行。
欲知趨走傷心地,
正想氛氳滿眼香。
無路從容陪語笑,
有時顛倒著衣裳。
何人錯憶窮愁日,
愁日愁隨一線長。(其一)
憶昨逍遙供奉班,
去年今日侍龍顏。
麒麟不動爐煙上,
孔雀徐開扇影還。
玉幾由來天北極,
朱衣只在殿中間。
孤城此日堪腸斷,
愁對寒雲雪滿山。(其二)
菅原道真的絕句和杜甫的律詩都很好懂,無論是今昔對比的技法,還是“御衣”和“衣裳”,“滿眼香”和“拜餘香”這些相似的說法,以及希望再次為統治者效力的願望,都無比相像,說菅原道真受到了杜甫的啟迪或許不一定準確,但是說他在相隔150餘年之後,體會到了杜甫的這份心情誠然一點都不為過。
可見,“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明月何曾是兩鄉”這些說法,決然有典可循。日本的漢詩文化受惠於遣唐使、留學生帶回去的唐詩文化,當然也受惠於其代代學人有序的傳承和研究。在全球化的今天,人類共同面對疫病的當下,在同一個世界裡、歷史的長河中,有著在文化上相類的族群,也是一種慰藉。
來源 北京晚報 作者 袁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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