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漳故事:港灣

清漳故事:港灣


他把車靠在路邊,然後熄了火。他沒有下車,而是坐在車裡安安靜靜地看著眼前暮色中的村莊。


是的,他需要安靜。這樣的安靜是不同於都市裡的安靜的。都市裡的安靜是人去樓空之後的空虛;而鄉村,給他的則是一種心靈上的倦怠和休憩。


他點燃了一支菸,然後把車窗打開。車外的夜色一下子湧進來,潮溼、甘潤,甚至有那麼一股子草腥味兒。他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閉上眼睛。他有一些些的睏倦,要不是離家近在咫尺,他真想在車裡這麼睡上一覺。


又啟動了汽車,車窗外緩緩的閃過那些熟悉的樹木、房屋,衚衕和模模糊糊的人影。這一切都讓他有一種莫名的衝動。故鄉,是不是每一個遠離它的人回來時都有這樣一種急迫的心情?


在自家門口,他停好車,剛剛跨出車門,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揉揉眼睛,似乎不相信那就是父親。


夜色中他看不清父親的面目,可是他知道父親肯定不會像他這樣驚訝。


爸爸,他喊一聲。


我等你有一會兒了,黑暗中父親說。


你怎麼知道我要回來?


我今天一整天都心事不寧的,總覺得要發生點什麼事,可能就是你要回來吧。


他鼻子一酸,心裡忽然湧上一股暖流。都說父子連心,恐怕就是這樣吧。


走進院子裡,湊著燈光,他發現父親好像老了很多,鬍子老長,人也黑瘦了。


她聽到聲音也迎出來,她是父親的老伴,卻不是他的母親。


快進屋裡,她很熱情地招呼道。


他點點頭,雖然在心裡他一直牴觸著她,可是此刻他不想給父親難堪。


趕快炒幾個雞蛋,再做兩個菜,我和大明喝兩口。父親一邊吩咐著她,一邊觀察著他的臉色。


家還是原來的家,甚至屋子裡還有母親的氣息。他看著那些母親曾用過的傢俱,淚水禁不住地流下來。


父親沒有勸他,只是看看他,又看看別處,最後把目光對準自己的兩腳。


這樣的沉默有些難熬,他知道自己回來不是當著父親的面流淚的,所以及時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菜都端上來,雖然只是簡單的幾道農家菜,可是他卻聞到了一股久違的菜香。


他打開行李包,從裡面拿出兩瓶五糧液。酒是別人送的,他一直都沒捨得喝。幾年前,要不是父親堅持著要娶後老伴,這酒恐怕早就拿給父親了。


喝這麼好的酒?


他看到父親眼裡閃過一道亮光。也許對於父親的一生來說,五糧液只是一個遙遠的夢。


他給父親倒上酒,屋子裡一下子充滿了酒香。父親深深吸了一下鼻子,很陶醉的樣子。父親的模樣有些搞笑,要是在以往,他早就和父親嘻嘻哈哈了。


她上完菜,就坐在遠離飯桌的床角,默默地看著他們父子倆。


你也來點吧?他對她說。


她有些受寵若驚地擺擺手,我不會,你們喝,你們喝。


和父親比起來,她還是顯得年輕了許多,不過皺紋也是蒿草遍地了。


那你就一起來吃點,他依舊客氣的謙讓。


我吃過了,她依舊受寵若驚地擺擺手。


她的謙恭倒讓他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也許都是當初留下的印象,讓彼此都在小心翼翼的保持著距離。他衝著父親說,一起來吧。


父親當然明白他的所指,趕緊對她說,大明讓你來,你就一起來吧,又不是外人。


父親把“外人”兩個字說得很重,也許是故意說給他和她聽的。


她坐過來,三個人,一個飯桌,冒著熱氣的飯菜。


他有一些恍惚,曾經他和父母就是這樣的啊,而今,一切都不復從前。


說實話,她的手藝很不錯,他很久沒有吃到這樣的飯菜了。


是出差吧?父親開始尋找話題。


是,他點點頭。


清漳故事:港灣


一個人出門開車要多注意安全。父親說。


嗯,他應道。


怎麼沒把惠芳和虎子一起帶回來?她忽然插話道。


他怔了怔,其實一路上他都在想這個問題。他說,虎子上幼兒園,還離不開大人。


哦,那就下次吧,下次一定要帶回來,你爸他想孩子呢,她說。


好的,下次找機會,他說。


酒真不錯,父親說。


那就多喝點,這酒不上頭,他說。


顯然大家都在小心翼翼的,好像都在盡力維護著什麼。可他還是覺得這種場面很溫馨,這種溫馨是他需要的,可能也是父親需要的。


他還記得和父親的最後一餐。那是母親去世一年之後的某一天,當父親磕磕巴巴的告訴他想再娶個後老伴時,他表示了反對的意見。當父親再說時,他站起來拂袖而去。雖然在內心,他並不反對老年人再婚,可是他接受不了父親這樣的迫不及待,何況,父親要娶的那個她,竟然是很早以前就和父親有過風言風語的女人。他拂袖而去,就再也沒回來。雖然父親給他打過幾次電話,說他需要人照顧,說自己內心的孤獨,他都沒有鬆口。他覺得父親太對不起母親了。


現在,一切都成了事實,他什麼都沒有改變。


看上去,父親和她的生活還不錯。父親健康的身體似乎說明了這一切。原來父親不是這疼,就是那疼的。這幾年,他雖然很少跟父親聯繫,可是他一直牽掛著父親的身體。現在他可以放心了,父親過的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看來她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整個吃飯的過程,她一直都在陪著笑臉,甚至在觀察著他神色的每一次變化。他感覺到了她的這種小心,不禁對自己以前的行為有些赧然。


夜晚,他睡在母親曾經睡過的土炕上。這個土炕是他堅持著不讓父親拆的,父親尊重了他的意見,只是把另一間屋的炕改成了床,他和她睡在那邊。


她給他鋪好了被褥,都是嶄新的。她還說,要是不舒服,就再換一套。


他覺得她的熱心有些過了,就說,挺好的。


夜裡,他睡不著,雖然很累,可是思緒總在腦海裡飄著不肯散去。


母親是車禍死的。那年他剛剛有了穩定的工作,他一直想等自己有錢了,就把父母接出來過幾天城裡人的生活,可是還未等他實現目標,母親卻在一次趕集的路上發生了車禍。等他趕回來的時候,母親已經走了,他抱著母親的屍體哇哇大哭。他覺得沒有什麼比突然失去親人更讓人難以承受了,更何況母親還沒享上他的一天福。


也許是這種負疚心太重了,所以當父親說再婚的時候,他斷然拒絕了,甚至在自己結婚時都沒告訴父親。


他沒帶著老婆和孩子回來過,只是在一次電話中父親說想孫子時,他才給父親寄了一張兒子的照片。現在兒子的照片被父親放大了,就掛在土炕對面的牆上。他感覺到了父親的這種用心。父親知道他早晚會回來的,即便是不為自己,還有母親呢。


他仔細地看著兒子的照片,那是兒子剛滿一週歲時的照片,兒子虎頭虎腦,屬於人見人愛的那種小可愛。他曾經是那樣的離不開兒子,可是現在,他長嘆一口氣,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儘管睡得很晚,可是一大早他就醒了。他爬起來走出屋門,想去看看這幾年村莊的變化。


一出門,正好遇到父親回來。父親看他一眼,然後笑了一下說,不睡了?


他看出了父親眼神裡的討好,就說,睡不著了。


昨晚的酒真好,父親訕訕地說。


他說,我出去看看。


父親說,早點回來,她去後村買老豆腐了。


哎呀,他吃了一驚,沒必要的。他知道後村離這裡很遠呢。


我說你喜歡吃家鄉的老豆腐,她就一定要去。父親頓了一下,又說,去就去吧。


他心裡動了一下,為了他的這次迴歸,父親和她都在千方百計地討好他。


他不再說話,而是一個人走出衚衕。村莊這幾年的變化不是很大,雖然又起了幾座新房,可是根本改變不了落後的事實。


他記得剛考上大學的時候,曾對父親說,我一定要讓你們過上城裡人的生活。可是現在他有錢了,也有房子了,卻不曾再對父親這樣說過。他忽然覺得有些內疚,這些年他的確漠視父親的存在了,要不是這次的家庭變故,他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他離婚了,兒子歸了老婆。雖然他曾極力地挽留婚姻,可是每個破裂的家庭都是有很多充分的理由的。他愛老婆,可是老婆已經不愛他了。他捨不得兒子,可是兒子還小,他掙撫養權,法院不支持。那時他連死的心都有了。


其實他這次回來就是想去墳上看看母親,然後找個無人的地方一了百了。他覺得生活真是辜負了他,母親沒了,老婆孩子走了,父親跟別人過了,他不知道再繼續活著是為了誰。


老豆腐很好喝,他喝了一碗,她就又給他盛了一碗。父親說,別老喝那玩意兒,也吃點別的。


他點點頭說,你們上午有事嗎?


父親和她都凝住神看著他。


他說,要是沒事,我帶你們去縣城看看吧。


父親說,那感情好,我還沒坐過大明的汽車呢。


他看著有些歡欣鼓舞的父親,差一點笑了。


一上午,父親和她都很高興,看得出父親有一種解放的感覺,可能父親已經感覺到了他親情的迴歸。而她,也一定感覺到他對他們在一起生活的默許了。


中午,他把他們帶到一家有些檔次的飯店。父親說,不活了?她也說,一輩子也沒想過有一天能進到這地方吃飯。


那頓飯花得並不多,三個人還不到200元。可是看著父親和她小心翼翼地吃那些稀罕的菜餚,他還是有了一種久違的快樂。


傍晚的時候,他去給母親上墳。雖然不是什麼上墳的節日,可是家裡講究上墳的時辰,他只好傍晚去。父親想跟他一起去,他拒絕了,他想一個人默默地跟母親呆一會兒。


母親的墳上沒有多少草,還剛剛培了土。看得出父親並沒有忽略母親的存在。他跪在那裡,給母親燒了紙,又磕了三個頭,然後就坐在那裡,開始默默地流眼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是真的傷心,多年的委屈和傷痛在那一刻都湧上來,他放出了悲聲。


夜幕降下來的時候,他擦了擦眼睛。哭過了,也就釋放了。他覺得自己在這裡哭並不是一件多麼丟人的事情,那是兒子對母親的傾訴。


轉過一片莊稼地,他驀地發現了站在路邊的她。他驚疑地看著她,不明就裡。


她說,你爸爸放心不下,讓我過來接接你。


可能她在這裡站了很久了吧,想著剛才自己的一切都被她看在眼裡,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他說,走吧。


她說好,卻並不挪腳。


他又驚疑地看看她,似乎覺得她有話要說。


果然,在沉默了片刻之後,她有些吞吐地說,大明,不管你接受我好,還是不接受我好,這幾年,我都極力地想融入你們的大家庭,我不是個壞女人。


他囁嚅著,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當年你爸爸對我好,是因為他看在戰友的面子上,我們之間什麼事都沒有。


依舊是沉默。


你放心好了,我會照顧好你父親的,她說。


他嘆了口氣說,一切都過去了,我們重頭開始。


一夜無話,轉天,他要走了,父親和她都送出來。尤其她,給他準備了一大堆的土特產,她說,自己種的,吃著放心。


謝謝你了,姨。話是隨口出的,他自己吃了一驚,而她更是呆住了。


父親打圓場說,走吧,路上要小心,下次把我孫子帶回來。


他點點頭,緩緩地開動汽車,他實在不知道下一次會不會滿足父親的願望。可是,有了願望,就有了繼續生活下去的理由。


車開出很遠,從反光鏡裡,他看到父親還愣愣地站在那裡,而她,還在一個勁地抹著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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