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2年,那個晚唐才子將平生詩文一把火燒了……


852年,那個晚唐才子將平生詩文一把火燒了……

十里揚州落魄時,春風豆蔻寫相思。

誰從絳蠟銀箏底,別識談兵杜牧之。

——姚瑩《論詩絕句》

如果讓杜牧自己選,他可能不會做個詩人。

他出生的時候,大唐不僅不再是李白的大唐,甚至也不再是白居易和韓愈的大唐了。

在短暫的“元和中興”之後,憲宗為宦官所弒,穆宗即位。次年,幽州、成德相繼兵變,朝廷派軍討伐,久攻不克。憲宗朝被暫時壓制的各地藩鎮再次蠢蠢欲動,連被調去討伐叛軍的新任幽州節度使劉悟也擁兵自重,飛揚跋扈,拒不領命。

852年,那個晚唐才子將平生詩文一把火燒了……

這一年,杜牧二十歲。

他無官無職,只有滿腹詩書和一腔熱血。靠著這兩樣並不值錢的東西,他上書給劉悟,要他“止暴亂,尊九廟,峻中興”,同時歷數有唐一朝叛者的可恥下場,警告對方懸崖勒馬。

劉悟當然不會理他。

年輕氣盛的杜牧未必想不到,石沉大海也許是這封《上昭義劉司徒書》最好的結局。朝廷已失去對藩鎮的實際控制,這些手握兵權的節度使們要懲處一個手無寸鐵的書生,不比碾死一隻螞蟻更困難。

852年,那個晚唐才子將平生詩文一把火燒了……

他知道他必須進入朝廷,手握重權,才能有揮戈挽日的希望,為搖搖欲墜的大唐再續一口氣。

大和元年,二十六歲的杜牧進京應試,一舉登第。

東都放榜未花開,三十三人走馬回。

秦地少年多釀酒,已將春色入關來。

——杜牧《及第後寄長安故人》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參與到朝政中去,盡情施展自己的才智和抱負,重整河山。

然而他得到的官職,是弘文館校書郎。

儘管“弱冠成名”、“名震京邑”,杜牧仍然感到大失所望。這個負責校勘典籍的工作距離他的夢想實在太遠了。他渴望金戈鐵馬,羽扇綸巾,不願在故紙堆裡消磨寶貴的青春。

852年,那個晚唐才子將平生詩文一把火燒了……

任校書郎僅半年,他就離開了這個被許多人羨慕的職位,入江西觀察使沈傳師幕,為團練副官、試大理評事。

唐代重內輕外,同樣的品級,京官的地位比地方官高得多。主動離開政治中樞長安,在同時代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杜牧做出這樣的決定,也許是因為想逃離永遠校勘不完的古籍,也許是渴望去看看遙遠的山水,也許只是在短短半年裡就因朝廷裡激烈的黨爭而心灰意冷,明白自己年少時的宏圖壯志只是個天真的幻想。

他在沈傳師幕中五年,在沈傳師回京之後,又應淮南節度使牛僧孺之聘,去了揚州。

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杜牧《遣懷》

852年,那個晚唐才子將平生詩文一把火燒了……

“揚州富庶甲天下”,作為唐代經濟最為發達的城市,自然也是歌舞勝地。事業上遭到挫折的杜牧在這裡找到了古代文人最為常見的慰藉方式,投入到聲色場中,用那些煙花女子的巧笑和清歌,來抵消報國無門的失落。

《太平廣記》裡,有一段著名的記載:

牧供職之外,唯以宴遊為事。揚州勝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樓之上,常有絳紗燈萬數。輝羅焰烈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牧常出沒馳逐其間,無虛夕。復有卒三十人,易服隨後,潛護之。僧孺之密教也。而牧自謂得計,人不知之。所至成歡,無不會意。如是且數年。及徵拜侍御史,僧孺於中堂餞,因戒之曰:‘以侍御史氣概達馭,固當自極夷塗。然常慮風情不節,或至尊體乖和。\\\\\\'牧因謬曰:‘某幸常自檢守,不至貽君憂耳!’僧孺笑而不答,即命侍兒,取一小書簏,對牧發之,乃街卒之密報也。凡數十百,悉曰:某夕杜書記過某家,無恙;某夕宴某家,亦如之。牧對之大慚,因泣拜致謝,而終身感焉。

他的幕主對他如此愛護,實在值得為之感動。但不知當牛僧孺每晚看著一封封來自青樓的密報,他能否看出絳紗燈下,綺羅叢中,那個風流才子被美人們簇擁著的背影,是何等孤寂與悲涼?

852年,那個晚唐才子將平生詩文一把火燒了……

杜牧在揚州只呆了三年。這縱情聲色的三年,讓他在文學史上的形象從此固定。“風流”二字,在此後千年的歲月裡,始終成為他詩文的註解。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

他後來又回到了長安,多次上書請求外放,在黃州、池州、湖州等地做過幾任刺史。歲月不僅消磨了他的少年銳氣,也讓他任性不羈的行為有所收斂。他不再是那個沉迷酒色的浪子,而是全心投入到工作中去,嚴禁手下官吏巧立名目濫收租稅,號召百姓填塞可能致人死命的廢井,這些在朝堂上的袞袞諸公看來不值一提的小事,成了他實現人生價值的另一種方式。

他仍然寫著那些豪麗的詩文。曾經用來上書朝廷、譴責藩鎮的筆墨,此刻在他走過的山水間變得飄逸深婉: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杜牧《江南春》

852年,那個晚唐才子將平生詩文一把火燒了……

最後一次回到長安,他升任中書舍人。這是個深受重視的官職,為皇帝起草詔書,參與機要,別號“宰相判官”。年近半百的杜牧,終於第一次得到了與他的抱負相稱的權力。

但這權力來得太晚了。

他沒有像年輕時一樣充滿熱情地投身到政治中去,反而把大部分精力用來修繕樊川別墅,後來“杜樊川”就成了他的別號。他在其中邀集親朋,飲酒遊賞,當年那個銳意進取的年輕政治家,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一點影子。

多年來他被摒棄在朝堂之外,冷眼看著牛李黨爭、甘露事變、農民起義,在他有機會施展自己的才學時,他已明白他的夢想永不可能實現。

852年,那個晚唐才子將平生詩文一把火燒了……

一個理想主義者最大的悲哀,也許不是努力過後還沒能達成願望,而是終於站在夢想之宮的門口,卻發現裡面是一片廢墟。

清時有味是無能,閒愛孤雲靜愛僧。

欲把一麾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

——杜牧《將赴吳興登樂遊原》

大中六年,杜牧病逝於長安,年五十。臨終前他將平生詩文燒燬大半,只留下十之二三。萬幸外甥平時經常抄錄他的作品,燒燬者多由此保存下來,我們今天才能看到較為完整的《樊川文集》。

他是想燒燬那些年少冶遊之作,還是想燒燬那些懷著滿腔報國的熱情寫下,最後卻被證明毫無用處的政論文?

無論如何,我們今天提到杜牧,第一反應永遠是那個在春風十里的揚州狂飲高歌的風流才子,而不是那個生當衰世,懷才不遇的落魄文人。

這樣也好。


高樓風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傷春復傷別,人間惟有杜司勳。

——李商隱《杜司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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