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 娘

張汝山 東營微文化


我,的      娘


娘去世後,我把她生前做豆腐的兩盤石磨運到了我城市的家。這對石磨的年齡比父母還大。每次對著石磨發呆,就想到娘,因為娘是那個一圈一圈圍著磨轉了大半輩子的人。

去年春天,娘以九十三歲高齡過世,急症,是躺在我懷裡走的。也圓了她老來常掛在嘴邊的“得了急症候快走”的心願。

娘出生於1926年,是中國最後一代小腳女人。孃的祖上是有堂號(“三義堂”)的,她家算是名噪一時的名門望族。早年戰亂時,姥爺是在他姑父舉薦下,入保定的講武堂(保定陸軍軍官學校舊址上曹錕舉辦),後在國民黨王耀武部官至上校。

娘從十幾歲起就和姥姥攜著她的妹妹們隨軍遷徙,開啟了她當時的一段傳奇。娘隨姥爺在濟南府的那些年,很是風光。身著馬服馬褲學騎馬,著洋裝逛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廟會等地,那個年代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漿洗好的衣服晾曬都的有衛兵專門看守並不時轟趕飛來的麻雀。姥爺教娘認得字有上百個,可別忘了當時認識字的人寥寥無幾啊。還有她的首飾盒子裡那些琳琅滿目的釵環,也讓娘大大滿足了少女愛美的小心思。

娘身形不大卻膽大機智,有段時間國軍家屬集中在惠民城,娘每月要孤身一人乘坐人力帆船走黃河水道(舊稱“拉套子”),去濟南取姥爺的軍餉過活。據說,黃河裡夜黑浪高船翻人亡的事時有發生,十幾歲的小腳女孩無數次經歷了驚險,從沒打過退堂鼓。

日本兵抓抗屬時,在房東配合下,娘化妝成邋遢的啞巴,三姨裝成小病秧子,躲過一劫。官眷之中,孃的伶俐為柔弱的姥娘和幾個小姨撐起了一片天,被人稱作“張家大小姐”。濟南戰役後,姥爺留在濟南做了市民,一直到1960年代葉落歸根。當時,娘被解放軍收編到後勤部隊,並擔任縫紉組組長。因姥娘和小姨們無法安置,娘託老帶小回到了家鄉。姥爺家的田產大部分已被收繳,階級成分也被劃成富農。

娘23歲從濟南府回到農村老家時,面臨的更大的心裡落差是一段婚約的解除。娘年少時曾許配給魯北最大地主———麻灣劉氏莊園(當時有“麻灣劉家停了船,濟南府上斷了鹽”之說,後來劉氏後裔遍佈上海、臺灣、美國)家的公子,時局戰亂,劉家催婚幾次,濟南這邊娘不能脫身,只能退婚。可想而知,當時物質和精神世界的巨大落差與失落,帶給孃的心理挑戰會有多大。

再後來娘嫁到我們家,過起了相夫帶子的日子,娘做事勤懇,做人善良厚道,很快成了遠近聞名的賢妻良母。按舊制,家裡男丁結婚有了子嗣,是要分家出去獨立過活的,可是老奶奶看好了孃的孝順勤快,始終不讓爹這一支分出去單過,於是娘便長時間任勞任怨地當起了一個大家庭的兒媳孫媳兼保姆,任憑婆媳祖孫姑嫂妯娌間的磕磕碰碰,娘總能孝道為先、謙卑禮讓,是老奶奶掛在嘴邊的善人,在鄉里鄉親中的好口碑一直到老。

爹當了村支書後,娘又成了爹的賢內助。爹脾氣急,做事直,在外沒少惹人,到頭來大都是娘去化解。人民公社那會我們家是第一個在孃的帶領下砸鍋賣鐵入夥大鍋飯的。文革時娘甘心情願陪爹挨批鬥。爹一次次創業和後來舉家逃荒要飯,不論是酸甜苦辣娘始終都默默地支撐!

1960年後,連續三年自然災害,先後奪去了我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的性命,娘老來常常獨自落淚,這成了她內心永遠抹不去的痛。聽說我剛出生那年,娘在一次農活時受傷,右腿不幸粉碎性骨折,竟然在牛莊我二姨、三姨家通過土法治療奇蹟般康復,沒留下任何後遺症!鄰里都說是娘有福之人,行好修的。娘受傷後為了不使我缺營養,讓爹給我買了只奶羊,我是喝羊奶長起來的。

娘一生樂善好施,熱情好客,不管日子過得多麼緊,對他人總是大大方方的,只要有親朋好友上門,臨走一定拿出她最好的東西讓他們帶上。娘這裡特別聚人,不分年齡大小,輩分高低,男女老幼都喜歡過來拉家長理短。每每鄰里有矛盾,妯娌有不歡,總能在這裡解疑答惑,茅塞頓開!鄉親不論誰來都是好煙好水好伺候,坐在一起喝茶抽菸,其樂融融,我家也成了莊上的“茶館”。

娘從年輕愛潔淨,從小我們姊妹幾個的衣服補丁再多也都打理得乾乾淨淨,老家的土房子,每天都掃灑多遍,床單桌布每週一洗。到臨去世始終保持著飯前肥皂洗手、飯後漱口的好習慣。娘從不想給孩子們添麻煩,八十多歲時我給她洗腳剪指甲,每次都要推讓多次。每年寒暑假來我家小住,不到十天一定會反覆要著給送回老家去。

娘始終教育子女無論在家還是出門在外要多行好,不要對人生歹心,不可欺負老實人,這一點,我們始終謹遵。

石磨見證了孃的大半生。孃的可愛可敬,還有她教我們做人的原則,都像風雨中的石磨一樣刻立於我心,像一副油畫封存於我的胸膛。石磨永在,但推磨的娘已永遠地離我們而去。惟願天堂的娘安好!

我,的      娘


顧問:陳謹之 橄欖綠 魯北 清泉

主編:郝立霞

副主編:張永君 郝立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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