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慢:張大千兄弟的黃山往事以及當年的“黃社”與“黃建”

多年以後,黃山就像一位久別的老友,常常闖進老年張大千的夢中。

這個夢境有時突如其來,令他猝不及防。有時也來自於現實朋友們的聚會,一提到黃山,便像酒入愁腸,讓他黯然銷魂、無限悵惘。

1961年(農曆辛丑年)的張大千,按照傳統虛歲的計算已是62歲。他並沒有與同齡人一樣安頓下來,而因畫名所累,奔波於聖保羅、臺灣、巴黎、布魯塞爾、雅典和日本之間,成為一名“空中飛人”。

這年三月赴日本參加“郎靜山攝影展”後,與二、三老友回憶起昔日數次登黃山的往事,作了以下這幅《黃山松石圖》。圖中絕頂之上,一顆老松以奇怪的姿態倒生在峰頂山石間,他的樹根牢牢地抱著山頂岩石,讓整個身軀探下絕壁,似乎欲將這雲霧繚繞中的滿山溝壑攬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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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千《黃山松石圖》局部 1961年

大千在圖左上題詩云:“三到黃山絕頂行,廿年煙霧黯清明,平生幾兩秋風屐,塵蠟苔痕夢裡情。”

“三到黃山絕頂”,便是指他從1927——35年間,和其兄張善孖三次同登黃山的往事。那是一段他本人由青年步入壯年的藝術成長之路,也見證了他與兄長張善孖間的手足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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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千《黃山松石圖》款識

從畫學師承來看,張的二哥張善孖為其藝術生涯的第一位領路人,此後他在上海拜曾熙、李瑞清為師,以上三位算是其入門老師;而從師古來說,張大千的老師當首推石濤,他從臨學石濤開始起步,涉及八大山人、陳洪綬、徐渭等明清諸家,進而到宋元、隋唐,直到敦煌。在這一系列前人中,石濤在其心中獨具分量。以黃山“為師為友”的石濤,教會了張大千如何從黃山中吸取營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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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1961年張大千在日參加郎靜山攝影展期間與友人聚會

壹 從前慢

從前慢。

從前到底有多慢呢?

若是上世紀初的你在杭州或上海,想約一位好朋友同去黃山玩,那可不是一個週末、一個國慶長假就可以成行的。至少,你需要預留出一個月以上的時間。

有關那時的交通狀況,我們可先通過錢鍾書老爺子在《圍城》中描述的那段旅程作番間接性的回顧:上世紀三十年代末,方鴻漸和趙辛楣、孫柔佳等一行五人從上海赴湘西“三閭大學”任教,一路上經歷了各類折騰。

這五個人和他們的行李先是從上海上船,到達寧波後,先坐船又換乘汽車到了溪口。在溪口等“公路汽車”耗費了兩天,才乘車顛簸了一天到達金華。在金華,又用去五天時間等到託運的行李,換乘火車到了鷹潭,三天之後從鷹潭轉乘到南城的公路汽車,又是顛簸半天到了寧都,次日過江西和湖南交界處,需要換湖南方面的公路車,從進入湖南到邵陽,又用去了4、5天,最終抵達了老爺子杜撰的那所位於湘西平成縣的“三閭大學”。

據後人考證,這三閭大學應是當年的湖南國立師範學院,1938年為躲避戰火遷至湖南省安化縣藍田鎮。方鴻漸們這段艱辛的旅程,雖為虛構,且發生在抗戰的非常時期,但錢老用生動的文學語言,從一側面為我們繪聲繪色地描述了當時的交通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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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千《黃山文殊院》193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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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千《黃山文殊院》細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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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千《黃山文殊院》1935年 細部2

正因為交通如此糟糕,張大千和張善孖兄弟們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前兩次黃山之行,絕不像如今這樣輕鬆、浪漫。他們不能乘飛機,也不會用手機訂張高鐵票,或者開著房車一路自駕,至多三五個小時,便也到了。到了之後,更不可能像如今這樣有索道可乘,你可以僅用十分鐘就能到達核心景區。

從唐朝起,連接浙江、安徽兩省的交通要道是“杭徽古道”,這條古道兩邊嵌著鵝卵石,中間鋪著青石板,直到上世紀三十年代之前,這樣的古道依然擔負著主要的交通出行幹線。

當1927年,二十九歲的張大千和張善孖兄弟從上海出發去往黃山時,他們無法像方鴻漸們乘坐一段“公路汽車”,而是出資請民工開路搭橋,一路摸索前行。這趟旅程從當年5月份開始,直到秋天才返回上海。耗費如此長的時間,因當時黃山尚未開發,有交通不暢的因素,其中當然包括了他們長時間在山中游歷、寫生所花去的大量時間。

貳 黃山畫派

吸引倆兄弟來黃山的有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受到清初活躍於此的梅清、石濤、弘仁等諸多名家的影響,因為他們紮根黃山,潛心體味,為傳統僵化的山水畫獨闢蹊徑。當時的黃山並未開發,幾近原始。面對真山真水,這些畫家重逢釋放了自己的藝術個性,打破了古法束縛,被後人稱為“黃山畫派”。

年輕的張大千曾用大量時間對石濤進行研究和臨摹。在學習石濤的過程中,他體會到古人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意思,一位藝術家不僅需要有詩文修養,也應多看名山巨川,做到胸中有丘壑,以明白物理、體會物情、瞭解物態。正如石濤以黃山為師、為友一樣,他也希望黃山之行能有所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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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濤《黃山紫玉屏》

出生於1642年的石濤,在青年時代長期旅居安徽宣城,他首次遊黃山是28歲。巧合的是,張大千也正是在同樣的年齡開始了首次黃山之行。

兄弟倆第一次黃山之行,由慈光寺經玉屏峰,抵達北海,登上光明頂。這次行程之後,大千兄弟不僅留下大量畫稿和詩作,更重要的是領悟到中國山水畫的理論,他總結說:“要領略山川靈氣,不是說遊歷到那兒就算完事了,實在是要深入期間,棲息其中,朝夕孕育,體會物情,觀察物志,融會貫通,所謂胸中自有丘壑之後,才能繪出傳神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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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張大千以石濤、弘仁之法寫黃山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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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山風景》細部 19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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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山風景》細部 1940年

在張大千眼中,黃山的風景特具魅力,其他名山可以“打卡”的景點只有4、5處,而黃山卻堪稱“移步換形”,前後數百里,都是可以入畫的景色。他讚歎黃山“境益奇,路益險,峰下怪石無數,肖物賦形,不可名狀”。

雖然美麗,但也危機四伏。“黃山之險,亦非它處可及,一失足就有粉身碎骨的可能”——張大千對於黃山之險的深刻體會來自於他的第二次黃山之行。

叄 悟古人之法

兄弟倆人第二次登頂黃山是在4年後。

1931年9月,張大千和張善孖以及大風堂弟子吳子京、慕凌飛等人從杭州開始了這場遊歷。他們一行沿著錢塘江、富春江,一路參觀了嚴子陵釣臺、黃公望墓,到新安江後改乘汽車進湯口。然後由慈光閣至文殊院,經閻王壁、大士崖、百步雲梯,登蓮花峰,又至光明頂、始信峰。

此次在黃山逗留月餘期間,除吟詩作畫外,還增添了一項新的藝術創作方式——攝影。因為攝影,張大千差點發生一場事故。他爬上一株松樹用手持相機取景,為了不讓松樹擋著雲海,一位大風堂弟子用手搬開松枝,結果松枝反彈,把張畫家給懸於空中,眾人合力搶救,才算是有驚無險。

張大千詠出一句“寧教折骨山中死,此地他生也再來”,便是呈現這次遇險後的豪情。雖然有此插曲,但收穫也更加豐富,除了畫稿和是詩作外,僅照片就拍了數百幀。這位其日後的山水畫創作提供了用之不竭的素材。二次遊歷之後,對於畫論的感悟也更進一層,他曾作總結:“予與仲兄虎痴既兩入黃山,飫雲松之奇觀,悟古人六法之所在,作風屢變。”

正因為登黃山之不易,完成了兩次登頂黃山的“壯舉”後,張大千特別興奮。二遊黃山後,張氏兄弟曾在歙縣下榻,這裡是黃賓虹的家鄉,為原老徽州府,盛產徽墨、歙硯。張大千在此定製了一錠紀念墨,正面書“雲海歸來”。他還特地為自己刻印一枚“兩到黃山絕頂人”的閒章,在此後他的畫作中常常鈐有這枚印。

在以下這幅作於1934年的《仿王晉卿山水圖》下方,便有這枚“兩到黃山絕頂人”的鈐印。這幅畫面構圖奇絕,背景中一座危峰就像一根翠綠的玉筍,直插雲霄,在其二分之一處以下,一位高士站立於前景中的山石之上,極目遠眺。山腳下水波浩渺,高士所站立的山岩下,伸出兩株古松、一簇楓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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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仿王晉卿山水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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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王晉卿山水圖》局部2

雖然題為仿王晉卿山水圖,但張在學習王詵【注】筆法和青旅著色的技巧外,無疑注入了自己的創作風格與人生體驗。

該幅縱90釐米、橫28.5釐米,約2.3平尺據款識,該幅作於甲戌(即1934年)陰曆十一月,寫於北平昆明湖上。

這一年張大千與兄弟張善孖北上,客居北平聽鸝館,與王夢白、於非闇、何亞農、湯爾和等人彼此唱和。這年9月9日,在北平中山公園舉辦“正社畫展”中,張大千有40件作品參展。該幅青綠山水,便是作於這段時期。

而就在次年,他們兄弟將要從南京三上黃山。

此時的黃山,正悄然發生著一些變化。

肆 “黃山建設委員會”

早在1921年,浙江就開始成立“省道籌備處”,計劃醞釀建設以杭州為起點的六條省道幹線公路,其中的杭徽公路經餘杭、臨安、昌化到安徽歙縣,這條全長420華里的幹線公路直到1933年11月才全線通車。

第二年,安徽省公路局開始籌建殷屯公路,設立四個工程處,分段開工興建。1934年7月,譚家橋經湯口至楊村段開工,10月15日,境內路基工程竣工。殷家匯至巖寺公路通車。

這兩條公路的建設貫通,意味著從上海到杭州再到黃山、或者從南京到黃山能夠乘坐汽車,大大降低了黃山旅遊的交通之苦。

對於郎靜山、葉淺予、黃賓虹以及張大千兄弟等藝術家們來說,交通環境的改善是向外界推廣、介紹、宣傳黃山,藉此闡述、發揚中國傳統美學思想的一次大好時機。

當藝術家們開始醞釀成立“黃社”時,具有“官方”性質的“黃山建設委員會”也開始籌備。該委員會由安徽籍國民黨元老許世英、張治中、徐靜仁及當時安徽省主席劉鎮華籌劃發起,於1934年1月9日在南京成立,委員72人,常務委員20人,許世英任主任,徐靜仁、張治中任副主任。

許世英(1873——1964年)在晚清時曾任七品京官,分發刑部主事,此後歷經北洋、民國,沉浮宦海60餘年。其從政生涯中所留下最具色彩的一筆,便是此後出任抗戰爆發前最後一任民國政府駐日本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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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千《黃山松石圖》196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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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千《黃山松石圖》局部2

許考察黃山後撰寫過一本《黃山攬勝集》,由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於1934年出版發行,向海內外介紹黃山。他曾在《始遊黃山日記》闡述了開發黃山、宣傳黃山的意義: “黃山雄偉奇秀,實兼五嶽之長,志記詠詞,粲然大奮。今茲交通暢達,若不為闡揚啟發,公之於世,則不獨坐失建設之機緣,亦無以慰鄉邦父老殷殷之望。 ”

1935年,黃山建設委員會經實地勘測,劃定黃山風景區範圍:南起歙縣湯口鎮,北至太平縣甘棠鎮,東起譚家橋,西至力溪坦,繪成黃山風景區管轄圖——這是歷史上對黃山進行的旅遊規劃和開發。

而此前,張大千兄弟們前兩次遊覽黃山時,山上依然是一幅純天然的畫卷——除了寺廟外,沒有行政機構、沒有管理單位,也沒有明確的景區範圍。

與此同時,民間的藝術家社團組織“黃社”,也於1934年底成立,因為有過兩次登黃山的經歷,張善孖被推薦為黃社的“社長”。(未完待續)

【注】王晉卿即王詵(約公元1048——1104年),字晉卿,太原(今山西太原)人,後遷汴京(今河南開封)北宋熙寧二年(1069年)娶英宗女蜀國大長公主,拜左衛將軍、駙馬都尉。元豐二年,因受蘇軾烏臺詩案牽連被貶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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