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治理的深層思考,做惡而不自知

只對崗位負責和自身利益負責,可能讓一個原本善良的人做惡,而不自知


社會治理的深層思考,做惡而不自知

劉擎·西方現代思想40講

2小時前

17 鮑曼:大屠殺是因為瘋狂嗎?

劉擎親述

你好,我是劉擎,歡迎你來和我一起來探討西方現代思想。

從這一講開始,我們的視野從個人擴展到社會和歷史,關注思想家對20世紀重大歷史現象的思考。第一位出場的人物是英國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他在2017年剛剛去世。

你可能聽說過鮑曼最有名的一本書,《現代性與大屠殺》,考察分析德國納粹的大屠殺。這本書在1998年才出版,距離二戰結束已經半個世紀,相關研究不計其數,這本書又有什麼非凡的創見呢?

簡單來說,鮑曼提出了一個顛覆性的觀點:大屠殺是現代性本身固有的一種潛在可能,它只有在現代文明中才可能實現。

“變態論”和“仇恨論”能解釋大屠殺嗎?

在此之前,對於如何理解大屠殺,有兩種理論最流行。一種可以叫做“變態論”,認為是德國出了一群喪心病狂的瘋子,造成了這場暴行。還有一種可以叫做“仇恨論”,認為大屠殺之所以會發生,是因為德國人和猶太人之間有著特殊的深仇大恨。

無論是“變態論”還是“仇恨論”,都是把大屠殺解釋為一個特殊的、偶然的事件。這種解釋很容易理解,在心理上也容易接受:變態的是納粹,遭殃的是猶太人,雖然很讓人痛心,但和我們普通人沒什麼關係,和正常社會也離得很遠。可是,真是如此嗎?

鮑曼認為,這兩種解釋都只是給出了一個表面說得通的回答,把問題打發過去了,細究起來,兩種解釋都站不住腳。

首先,德國怎麼會突然就出了一群變態的瘋子?難道所有人都變態發瘋了嗎,因為從史料上看,參與大屠殺的不只是納粹黨徒,大多數都是普通的正常人。即使是納粹軍官,很多人在日常生活中似乎也有非常人性的一面,他們對妻子、對孩子、甚至對狗,也表現出愛心和同情心。在私人生活中,他們也只是普通人,並不是殺人狂。“變態論”是說不通的。

那麼仇恨論對不對呢?鮑曼認為,對猶太人的歧視確實存在,但並不足以解釋發生在德國的這場大屠殺。歐洲對猶太人的歧視現象由來已久,和其他國家比起來,德國對猶太人甚至相對來說還是友善的。1871年德意志帝國建立之後,猶太人就取得了平等的法律地位,到20世紀,很多居住在德國的猶太人都開始把德國看作是自己的祖國。說德國人和猶太人之間有什麼特別的深仇大恨,也是說不過去的。

大屠殺與理性化

鮑曼認為,這兩種解釋的問題都是把大屠殺看作現代文明的反常例外,逃避了最需要反思的深刻問題,其實是一種自我安慰。實際上,正是現代性內部的一些本質要素,才使得大屠殺成為了現實,其中關鍵的一點就是理性和理性化。

你會不會覺得這種看法有點不可思議?大屠殺這麼漠視生命、這麼野蠻,怎麼會和理性深刻關聯呢?但鮑曼清晰地展示出大屠殺的非理性與極端理性、極度野蠻和高度文明之間的內在邏輯關聯。

首先,正是機器般理性的現代官僚制,實現了大屠殺這個非理性的暴行。我們在前面講韋伯思想的時候,詳細討論過官僚制,它指的是現代社會那種精密規劃、層級運作的組織機制。鮑曼發現,官僚制不僅會損害個人自由,還會導致道德冷漠、導致逃避責任。現代官僚體系像一部龐大的機器,每個人都只是一個零件,在作為零件高效率運轉的過程中,卻喪失了對總體目標的責任感和道德感。

大屠殺發生的場景,就像一個工業流水線。在集中營裡,人人都只是照章辦事、分工合作。有人負責給猶太人分類歸檔,有的人負責任務排期,有的人負責將猶太人分批送進毒氣室,有的人負責後勤。這裡就像一個井井有條的工廠,只不過工廠的“原料”就是活生生的猶太人,生產出來的產品是死亡。整個過程中,沒有哪一個人是殺人狂,每個人都只是承擔自己手頭的一份工作,完成流程中一個微小的步驟。

於是,沒有誰覺得自己要為全局負責。每個參與者面前只是一個待完成的流程,可能是一份排期表,可能是十趟運送任務,送完一趟打一個勾。大屠殺就這樣被拆分成了流水線操作和例行公事。在這種流程中,人很容易喪失面對鮮活生命時的同情心和道德感。結果就是,每一個步驟組合起來共同造成了屠殺,而其中的操作者感受到的可能只是“我今天填了十張表”。這就是為什麼那些在私人生活中正常甚至善良的人,也可能成為屠殺的實施者。

大屠殺與“園藝文化”

大屠殺和現代性還有第二個關聯,是在思想觀念層面:現代科學主義實際上對大屠殺提供了某種理念支持。鮑曼把這種理念叫做“園藝文化”。你可能見過歐式的那種庭園,各種喬木、灌木、花圃修剪得整整齊齊。園藝文化看待社會也是這樣,社會秩序就是一項工程,可以在科學理性的指導下整理得乾乾淨淨,整齊劃一,清晰優美。

在這種觀念中,猶太人成為了秩序裡的“雜質”。一方面,在當時普遍的民族國家訴求中,猶太人的位置很尷尬,因為根據所謂完美的民族國家理想標準,猶太人當然不是本國人,但也不是外國人,因為他們很早的時候就散居到世界各地,沒有自己的祖國:他們就是一群無法分類的“異物”。另一方面,當時德國還流行一種偽科學,就是所謂的“優生學”,把雅利安人看作高貴優秀的種族,把猶太人看作低劣病態的種族,種族主義的歧視就這樣披上了科學理性的外衣。

接下來,按照理性邏輯,要實現完美純淨的秩序,自然就要把異物和雜質清洗掉,所以就有了“種族清洗”這個詞。最開始是設立專門的猶太人生活區,在當地隔離;後來把猶太人聚集起來流放到邊緣地區;最後就是所謂的“終極解決方案”,屠殺和滅絕。

受害者為什麼會合作?

這還不是全部。理性觀念不僅在加害者一方起作用,在受害者一方也起作用。現在回頭來看大屠殺這件事,會發現一個非常匪夷所思的地方:當時一共有600萬猶太人被屠殺,600萬人啊,為什麼就沒有出現組織化的反抗呢?實際上,當時不僅沒有出現集體的反抗,在大屠殺中甚至還有受害者的參與、合作。

鮑曼認為,這種合作是經由一種策略而實現的,就是納粹對受害者理性計算心理的利用。大屠殺不是一個公然宣佈的清晰計劃,否則肯定會立刻爆發大規模的抵抗。當時的猶太人並不知道這是一場種族滅絕,直到最後一刻,很多人都以為自己有可能活下來。納粹利用了這種求生希望,消解了可能的反抗。

比如,納粹政府一開始說,特殊人才可以留下來,很多人就開始找各種渠道證明自己是特殊人才。你可以想象,有了可能的求生渠道,大規模反抗就很難組織起來。納粹還設立“猶太人委員會”,招募猶太人警察,任命猶太人來管理猶太隔離區。

只要考慮到人的理性計算心理,就可以在給受害者提供選項的時候,調整其中的收益,去引導受害者合作。比如,你是選擇到隔離區繼續生活,還是立刻被逮捕?你是選擇通過官方渠道積累功績,用穩妥的方法保護家人,還是鋌而走險去反抗?藉助這樣的策略,最終,納粹在軍力有限的條件下,以相當少量的納粹軍官,依靠許多猶太人的合作,實現了這場大屠殺。

給社會裝上“剎車”

從實踐到理念,再到歷史中的疑點,在鮑曼完整而清晰的分析中,我們看到,大屠殺不是歷史上野蠻狀態的重現,也不是一場偶然的悲劇。大屠殺的許多關鍵要素,都內在地蘊藏於現代理性之中。這場災難,是現代理性如何變得與道德和人性完全背道而馳的一個歷史力證。

不過,這並不是說大屠殺是現代社會的必然。就好比汽車比馬車動力更強、速度更快,因此會導致過去難以想象的嚴重車禍,但並不意味著每一輛汽車必然發生重大車禍。我們要做的是,正視和警惕災難發生的可能。20世紀的思想反思的努力,就是為現代社會這輛高速行駛的汽車配備更好的安全裝置。

在鮑曼看來,要防範像大屠殺這樣的災難,關鍵在於要堅守一種不可讓步的、無條件的道德感,保持對他人的道德感知。

簡單地說,就是永遠別忘了你面前的人是一個人。

這話聽著簡單,但我們前面講過,現代社會的底層機制中就存在著一種非個人化(impersonal)或者非人格化的特性。如何在這種特性中保持我們的道德感,這是現代人需要思考的嚴肅問題,也是現代社會要面對的一個艱鉅的挑戰。

問答

下一講我們要拜訪一位女性哲學家,對這個問題有非常深刻的見解。她還創造過一個哲學術語,相當流行,但也被誤解得很深,你可以猜一猜這位哲學家是誰。我們下一講再見!

編輯按:課程更新期間(2020年2月24日至2020年4月1日),劉擎老師在知識城邦陪你每天打卡學習。點擊關注劉擎老師的知識城邦賬號,收看老師每天的“小加餐”。

劃重點

1、鮑曼提出了顛覆性的觀點:大屠殺是現代性本身固有的潛在可能,只有在現代文明中才可能實現。

2、首先,正是機器般理性的現代官僚制,實現了大屠殺這個非理性的暴行。其次,現代的“園藝文化”給大屠殺提供了理念支持。最後,納粹利用了受害者的理性計算心理,依靠猶太人的合作,實現了這場大屠殺。

3、在鮑曼看來,要防範像大屠殺這樣的災難,關鍵在於要堅守一種不可讓步的、無條件的道德感,保持對他人的道德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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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道
  • 18 贊
  • 漢娜阿倫特,平庸的惡
  • 11小時前
  • 作者回復
  • 你好,我是這門課的編輯。恭喜你第一個答對了呀~
  • 10小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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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張丹心
  • 59 贊
  • “大屠殺的可能性深植於現代文明的某些普遍特徵之中”,鮑曼的這句話幾乎可以直接看作是他的現代性與大屠殺的核心論點。 現代性造成了大屠殺,因而它是人類共同面臨的問題。納粹正是利用人性的弱點,使得主流人群處於道德冷漠、猶太人處於自我保全狀態,整個社會,包括每一個個體,喪失了道德選擇能力,讓納粹針對猶太人的最後解決方案,得以實施,大屠殺的悲劇,不可避免地上演了。 首先,大屠殺不是現代性偶然遇到的某個事件,也不是現代性發展到某個階段要克服的困難。大屠殺是現代性邏輯中的一環,它不是現代性遭遇了什麼,而是現代性本身。 其次,大屠殺的危機藏在現代社會的很多普遍性的因素中,而不是某個特殊文明的特殊產物,不是某些文明就可以獲得豁免的。 第三,作為沒有經歷過大屠殺的新一代,並不是簡單的去紀念館憑弔,懷古心傷就可以。而是要時刻警惕大屠殺危機的重演,通過認識大屠殺進而認識現代性,去改善和推進人的生存境遇。
  • 10小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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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繹心
  • 24 贊
  • 幾年前剛接觸鮑曼的理論時確實感覺驚世駭俗。我的分析是,人是情境動物,在具體情境下做出對自己有利選擇的能力,是蘊藏在基因裡的強大生存優勢。而如何做出有利的選擇呢?最簡單省力的方法就是遵守地位高者的命令(對安全感的需求),或者和其他人行動保持一致(能活下來總有原因,照做就是了)。在強大基因的驅使下,類似生產流水線或官僚體系這樣的方式特別容易異化人類,效率越高越容易。這是我對鮑曼理論的解讀。 最後說個自己的小故事。我是生物學博士畢業,實驗過程中需要犧牲一些小鼠。我當年看到鮑曼的理論時其實就反思過自己。我在實驗室殺小鼠時,是完全感受不到罪惡感和道德不適的,但平時我其實對於殺動物,心理上是有一定程度的不適的。這就是實驗室對於我的規訓吧。所以,到底什麼才叫“人”,真的是非常值得思考的問題。
  • 10小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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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密涅瓦之鷹
  • 10 贊
  • 鮑曼談到的問題至今也並未離我們遠去,我最警惕和擔憂的是類似像人工智能這樣的技術武器化的後果。法國哲學家沙馬尤的《無人機理論》裡提到過無人機這種現代技術深刻改變了戰爭,戰爭的殘酷性得到消解,消滅目標好比打一場電子遊戲。作戰人員只需要坐在頻幕後,手握操縱桿,鎖定目標,消滅目標,連直面敵人的機會都沒有了,人性的堅守又能指望嗎?原本戰鬥中的勇氣與犧牲精神根本不需要,也不會對執行者造成任何精神創傷,操縱作戰人員可以無縫銜接在生活裡,也許剛剛置人死地,晚餐回家和孩子們坐在桌前愉快的進餐…每每想到這些內心還是很震驚,也經常看到時政新聞裡這種無人機行動造成的誤傷,有時候也在幻想製造這些血案者內心作何感想?也許沒有任何感想吧…… 我很好奇,語言的改造和建構在這其中發揮著什麼樣的作用?這也是個現代性造成的現象嗎?比如,最終解決這類話語以及自然災害中罹難者的數據,即便這些背後意味著鮮活的生命,也很難激起人的情感共鳴和惻隱之心。這種帶有工業化氣質的語言(請允許我這麼說,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大大消解了罪惡感,也天然在心中和他人拉開了距離,有時候想想要做到鮑曼讓我們堅持的道義也挺難的,技術幫我們來開了空間距離,現代語言又來開心理距離。現代社會的科學理性精確把把死亡這件事變換出眼花繚亂的說法,而我們的直接情感共鳴卻跟不上這種語言以及技術的飛快迭代,腦子裡情感反饋機制還停留在現代之前,令人嗟嘆。當然我不是個技術悲觀主義者,我認為這些問題能被討論,一定就會有解決的辦法,終究也還是會如柏林所言由另一種思想消解這一切。
  • 10小時前
社會治理的深層思考,做惡而不自知

  • 問天
  • 7 贊
  • 前面韋伯闡述過西方社會走向理性化和理性組織興起的大趨勢。同時,他也表達了對這一理性組織成為抑制人們自主性的“鐵籠”的憂慮。
  • 10小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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