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秋雨:鄉關何處


餘秋雨:鄉關何處


本文的標題,取自唐代詩人崔顥《黃鶴樓》一詩中的名句“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看來崔顥是在黃昏時分登上黃鶴樓的,孤零零一個人,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被遺棄感。被誰遺棄?不是被什麼人,而是被時間和空間。在時間上,古人飄然遠去不再回來,空留白雲千載;在空間上,眼下雖有晴川沙洲、茂樹芳草,而我的家鄉在哪裡呢?

崔顥的家鄉在河南開封,離黃鶴樓有點遠又不太遠,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那他為什麼還要這樣發問呢?我想任何一個早年離鄉遊子在思念家鄉時都會有一種兩重性:他心中的家鄉既具體又不具體。具體可具體到一個河灣,幾棵小樹,半壁蒼苔;但是如果僅僅如此,焦渴的思念完全可以轉換成回鄉的行動。然而真的回鄉又總是失望,天天縈繞我心頭的這一切原來是這樣的麼?就像在一首激情澎湃的名詩後面突然看到了一幅太逼真的插圖,詩意頓消。因此,真正的遊子是不大願意回鄉的,即使偶爾回去一下也會很快出走,走在外面又沒完沒了地思念,結果終於傻傻地問自己家鄉究竟在哪裡。

據說李白登黃鶴樓時看到了崔顥題在樓壁上的這首詩很為讚賞,認為既然有了這樣的詩,自己也就用不著寫了。我覺得,高傲的李白假如真的看上了這首詩,一定不在於其他方面,而在於這種站在高處自問家鄉何在的迷茫心態。因為在這一點上,李白深有共鳴。

只要是稍識文墨的中國人大概沒有不會背李白“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首詩的,一背幾十年大家都成了殷切的思鄉者。但李白的家鄉在哪裡呢?沒有認真去想過。“文化大革命”中幾乎完全沒書看的那幾年,突然出了一本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趕快找來看,郭沫若對杜甫的批判和嘲弄是很少有人能接受的,但他對李白籍貫和出生地的詳盡考證,卻使我惆悵萬分。郭沫若考定李白的出生地西域碎葉是在蘇聯的一個地方,書籍出版時中蘇關係正緊張著,因此顯得更遙遠、更隔膜,幾乎是在另一個世界。李白看罷明月低下頭去思念的竟是那個地方嗎?

奇怪的是,這位寫下中華第一思鄉詩的詩人總也不回故鄉。是忙嗎?不是,他一生都在旅行,也沒有承擔多少推卸不了的要務,回鄉並不太難,但他卻老是找陌生的路去跋涉。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一條路直通故鄉,一條路伸向異鄉,李白或許會猶豫片刻,但狠狠心還是走了第二條路。日本學者松浦友久說李白一生要努力使自己處於“置身異鄉”的體驗之中,因此成了一個不停步的流浪者,我看說得很有道理。

置身異鄉的體驗非常獨特。乍一看,置身異鄉所接觸的全是陌生的東西,原先的自我一定會越來越脆弱,甚至會被異鄉同化掉,其實事情遠非如此簡單。異己的一切會從反面、側面誘發出有關自己的思想,異鄉的山水更會讓人聯想到自己生命的起點,因此越是置身異鄉越會勾起濃濃的鄉愁。鄉愁越濃越不敢回去,越不敢回去越願意把自己和故鄉連在一起——簡直成了一種可怖的循環,結果,一生都避著故鄉旅行,避一路,想一路。

誰家玉笛暗飛聲,

散入春風滿洛城。

此夜曲中聞折柳,

何人不起故園情!

蘭陵美酒鬱金香,

玉碗盛來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

不知何處是他鄉。

你看,只有徹底醉倒他才會丟掉異鄉感,而表面上,他已四海為家。

我想,諸般人生況味中非常重要的一項就是異鄉體驗與故鄉意識的深刻交糅,漂泊慾念與迴歸意識的相輔相成。這一況味,跨國界而越古今,作為一個永遠充滿魅力的人生悖論而讓人品咂不盡。

前兩年著名導演潘小揚拍攝艾蕪的《南行記》,最讓我動心的鏡頭是艾蕪老人自己的出場。老人曾以自己艱辛瑰麗的遠行記述震動中國文壇,而在鏡頭上他已被年歲折磨得滿臉憔悴,表情漠然地坐在輪椅上。畫面外歌聲響起,大意是:媽媽,我還要遠行,世上沒有比遠行更讓人銷魂。這是老人在心底呼喊嗎?他已不能行走,事實上那時已接近他生命的終點,但在這歌聲中他的眼睛突然發亮,而且顫動欲淚。他昂然抬起頭來,飢渴地注視著遠方。一切遠行者的出發點總是與媽媽告別,走得再遠也一直心存一個媽媽,一路上暗暗地請媽媽原諒,而他們的終點則是衰老,不管是否落腳於真正的故鄉。他們的媽媽當然已經不在,因此歸來的遠行者從一種孤兒變成了另一種孤兒。這樣的迴歸畢竟是悽楚的,無奈衰老的身體使他們無法再度出走,只能向冥冥中的媽媽表述這種願望。暮年的老者呼喊媽媽是不能不讓人動容的,一生呼喊道盡了迴歸也道盡了漂泊。

不久前讀到冰心老人的一篇短小散文,題目就叫《我的家在哪裡》。這位九十四歲高齡的老作家最早也是以一個遠行者的形象受到廣大讀者關注的,她周遊世界,曾在許多不同國家不同城市居住,最後在北京定居,可真正稱得上一個“不知何處是他鄉”的放達之人了。但是,老人這些年來在夢中常常不經意地出現回家的情節,回哪裡的家呢?照理,一個女性在自己成了家庭主婦、有了完整的家庭意識後的家才是真正的家,冰心老人在夢中完全應該回到成年後安家的任何一個門庭,不管它在哪座城市;然而奇怪的是,她在夢中每次遇到要回家的場合回的總是少女時代的那個家。一個走了整整一個世紀的圈子終於回到了原地,白髮老人與天真少女融成了一體。那麼,冰心老人的這些回家夢是否從根本上否定了她一生的漂泊旅程呢?當然不是。如果冰心老人始終沒離開過早年的那個家,那麼今天的回家夢也就失去了任何意義。在一般意義上,家是一種生活;在深刻意義上,家是一種思念。只有遠行者才有對家的殷切思念,因此只有遠行者才有深刻意義上的家。

艾蕪心底的歌,冰心夢中的家,雖然走向不同卻遙相呼應。都是世紀老人,都有藝術家的良好感覺,人生旅程的大結構真是被他們概括盡了。

無論是李白、崔顥,還是冰心、艾蕪,他們都是很能寫的人,可以讓我們憑藉著他們的詩文來談論,而實際上,許多更強烈的漂泊感受和思鄉情結是難於言表的,只能靠一顆小小的心臟去滿滿地體驗,當這顆心臟停止跳動,這一切也就杳不可尋,也許失落在海濤間,也許掩埋在叢林裡,也許凝於異國他鄉一棟陳舊樓房的窗戶中。因此,從總體而言,這是一首無言的史詩。中國歷史上每一次大的社會變動都會帶來許多人的遷徙和遠行,或義無反顧,或無可奈何,但最終都會進入這首無言的史詩,哽哽咽咽又迴腸蕩氣。你看現在中國各地哪怕是再僻遠角落,也會有遠道趕來的白髮華僑愴然飲泣,匆

匆來了又匆匆走了,不會不來又不會把家搬回來,他們不說理由也不向自己追問理由,抹乾眼淚又鬚髮飄飄地走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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