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花的花語是,把回憶留在夏天。沈朝雲&陳曦

01

陳曦戰戰兢兢地站在高一(一)班門口,護住胸前的記分冊,深呼吸一口氣。

一群轉著籃球的男生從她面前走過,不正經地吹了聲口哨:“喲,小學妹。”

陳曦緊張得雙手冷汗涔涔,她推開面前的門,放學後的教室裡沒剩幾個人。

有一對男生和女生在吵架,女生不耐煩地扯麵前的男生:“沈朝雲,你給我下來。”

叫沈朝雲的男生坐在窗沿邊上,一隻胳膊夾著掃帚,低頭玩PS4,不正經地笑起來:“朱落同學,你把我扯下來,要是砸到你,算是誰投懷送抱啊?”

陳曦抬起頭,正好看到他的臉。陽光落在他的臉上,是金光閃閃的英俊。

他亞麻色的頭髮長過了耳朵,沒穿校服,戴了耳釘……陳曦目不暇接,這人把校規從頭頂違反到了腳趾,也是頗費了一番心血。

陳曦有些怕他,但還是努力挺直腰桿,敲了敲門。奈何下手太輕,根本沒有人聽到。

朱落還在一旁說:“沈朝雲,你到底要不要做值日了?待會兒檢查的人要來了。”

“初中部那幫小鬼啊——”

男生話還沒說完,抬起頭,終於看到了站在教室門口的陳曦。他挑挑眉:“說曹操曹操到,小鬼。”

陳曦漲紅了一張臉,結結巴巴地說:“檢、檢查衛生。”

陳曦就讀的實驗外國語學校有一條奇怪的規定——

從初一到高一,每週會選一個值日班級,負責全校的衛生,包括打掃公共區域和對各個班級打分。陳曦作為一個典型的高分低能兒,100米都跑不動,於是只能被分配了做衛生考評。

而此時這間教室,國際部高一(一)班,在全校都是赫赫有名的。

國際部,傳說中金主雲集的妖魔之地。顧名思義,這裡的學生都不用參加高考,大部分人只打算隨便混畢業,再去國外鍍個金回來繼承家業。

這幫人張揚跋扈,肆意妄為,連老師也管不住。所以聽說陳曦負責國際部的時候,眾人紛紛朝她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坐在窗臺上的男生似笑非笑地打量陳曦:“小孩,你過來。”

陳曦低著頭,唯唯諾諾地走過去,快到他面前的時候,被過道上的椅子絆倒,整個人往地上一摔。陳曦心裡“咯噔”一聲,想,完蛋了。

千鈞一髮的那一刻,突然有雙手伸過來,大力將陳曦給拽過去。等陳曦再回過神,就看到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而她正被他摟在胸前。

沈朝雲樂不可支:“哦,原來這才叫投懷送抱。”

陳曦羞愧難當,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他哈哈 大笑,放開陳曦,抽走她懷中的記分冊,揚眉看向陳曦。陳熙囁嚅道:“一個垃圾扣0.5分,10分滿分,你們教室有太多垃圾了,都扣到頂了。”

他頗為贊同地點點頭,拍了拍陳熙,把胳膊下夾著的掃帚遞給陳熙,努努嘴巴:“小孩,乖,接住。”

陳曦呆頭呆腦地握住掃帚,不明所以地看著他。沈朝雲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把她像機器人一樣轉了一百八十度:“小孩,看到那邊的糖紙了嗎?”

陳曦同手同腳地走過去,默默地把教室掃了一圈。

半個小時以後,陳曦倒完垃圾走到沈朝雲面前。他巡視四周,吹了一個不得了的口哨,笑眯眯地對陳熙說:“小孩,做得不錯嘛。你看,現在還有垃圾嗎?”

陳曦木訥地搖搖頭。

“就是嘛,”沈朝雲彎起一雙桃花眼笑,“沒有的話,為什麼還要扣分呢?”

他一邊說,一邊側過身,從講臺上拿了一支筆,穩穩當當且認認真真地放在陳曦的手心裡。陳曦想了想,覺得他說得很對,於是老老實實地把“-10”給劃掉。

朱落在一旁恨鐵不成鋼:“你別欺負人家小孩。”

沈朝雲劍眉揚起:“哦?小孩,你說,我欺負你了嗎?”

陳曦十分單純地搖搖頭。

沈朝雲得意揚揚地衝朱落扮了個鬼臉,朱落拿腳踹她,兩個人打鬧起來。

陳曦垂下眼簾,轉身離開教室。

第二天,陳曦又拿著記分冊站在高一(一)班門口,把校服的褶皺壓了又壓。沈朝雲還同昨日一樣,坐在窗沿邊上,衝她鉤鉤手:“喲,小孩,今天挺早的。”

陳曦走到他面前,默默接過他手中的掃帚。朱落正好買了兩瓶珍珠奶茶回來,看到這幅情景,直用奶茶砸他的頭:“淨知道欺負人家小朋友。”

第三天,陳曦仍出現在高一(一)班的教室門口,可是沒有看到沈朝雲。她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失落,垂下眼睛。突然,一雙手自她的頭頂蓋下,陳曦呆呆地回過頭,就看到沈朝雲流利地轉動著籃球,挑挑眉毛:“小孩,你找我?”

朱落站在他身後,對沈朝雲翻了個白眼:“臉可真大。”

陳曦不說話,指了指地上的垃圾。沈朝雲彎下腰撿起紙團,展開來,衝著教室裡喊:“老豬,你今天的數學是不是要考滿分啊。”

“嘿,沈少,你料事如神啊。”

“嘖,”沈朝雲舉起紙團,“答案都擱這兒寫著了。”

第四天,陳曦剛走到樓梯口,就看到他站在出口逆光的位置,一下一下地轉著籃球。

“喲,小孩,”沈朝雲眯起眼睛笑,“你來了。”

第五天,也是陳曦做值日的最後一日,遇上高一(一)班的體育課,教室裡一個人影都沒有。陳曦默默走到後門,拿起掃帚。過了一會兒,學生們從運動場歸來,站在教室門口,各個面面相覷,望著田螺姑娘的背影,懷疑是自己走錯了教室。

沈大少爺吊兒郎當地走上樓,看到所有人都圍在門口,不明所以地望了一眼。大家起鬨:“沈朝雲,你家小朋友找你。”

“噗——”沈朝雲一口可樂噴了出來。

“讓一讓。”沈大少舉著可樂,人群自動給他讓出一條道。他咳嗽了一聲,走到陳熙面前。陳熙低著頭在認真掃地,一頭撞上男生的胸膛。她揉著臉蛋抬起頭,正對上一張似笑非笑的眼睛。

陳曦囁嚅著解釋:“反正你也不讓我扣分。”

“小孩,”沈朝雲樂得直不起腰,伸手捂著眼睛笑。他的手指白皙修長,讓陳熙一時挪不開目光。他說,“你真是太逗了。”

沈朝雲又彎下腰,眼睛與她平視,問她:“小孩,你叫什麼名字?”

“陳曦。”

“哦,”他眯起眼睛,“晨曦,真是個好名字。”

陳曦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問:“你呢?”

其實他早就知道了。

他彎起眼睛笑,似是桃花盛開,說:“沈朝雲。”

很多年後,她獨自在異國他鄉求學。波士頓大雪肆虐,一個人走在冰天雪地裡,她突然想到那個火燒雲漫天的黃昏,他笑著說,我叫沈朝雲。

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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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檢查周結束以後,陳曦又回到了過去死水微瀾的生活,所有時間都獻給了數學競賽班,永遠都是獨來獨往。

大部分時候她都是如此孤獨,有時候看著同齡的女孩不務正業地翻閱時尚雜誌,她在她們身邊徘徊,鼓起勇氣跟她們打招呼,大家卻只是冷淡地點點頭,然後轉身繼續熱火朝天地討論。

“她不知道這些的啦。”

“你好好學習就夠啦。”

一直到有一天早晨,陳曦生理痛,比平時晚了十分鐘出門,意外地在校門口的早餐店遇見了沈朝雲和朱落。是朱落先跟她打招呼的:“小學妹,過來這邊坐。”

她坐在沈朝雲身邊,低頭小口喝粥,男生夾起桌子上的油條,掰成一小節一小節的泡在豆漿裡,推到她面前:“小孩,多吃點才能長得高。”

然後又是奶黃包、豆沙包,在她的碗裡堆成一座山。陳曦哭喪著一張臉轉過頭去看他,只見他挑挑眉毛:“還有什麼想吃的?”

陳曦搖搖頭,把臉埋進碗裡,本著不浪費糧食的原則,把它們吃得乾乾淨淨。

從那天起,陳曦會站在家門口多背十分鐘的英語單詞再出門。於是朱落每天都會很驚喜地大聲叫她:“呀,學妹,真巧,又碰到你了。”

陳曦跟著沈朝雲吃了一個月的早餐,活生生把自己的飯量撐大了三倍。每天早上她都埋頭安靜地啃包子,豎起耳朵聽他和朱落聊天,不懂的就悄悄舉手提問。久而久之,班裡女生們聊的話題,她竟然也能說上一兩句了。

人胖了一點,精神反而好了一些,連前排的男生都轉過頭去,盯著陳曦的臉:“陳曦,我覺得你變好看了,也比以前愛笑了。”

偏偏這句話說得太大聲,全班同學都聽到了,放學後所有人都起鬨,將陳曦推到男生跟前,還叫她嫂子。

突然聽到一個笑吟吟的女聲:“小學妹,是要給誰做媳婦呢?”

陳曦轉過頭,就看到站在門口的沈朝雲和朱落。朱落笑著指了指手臂上戴著的值周徽章,陳曦在心中算了算,是該輪到高中部做值周班了。她像是做壞事被抓到的小孩,偷偷看了沈朝雲一眼,卻看見他面無表情,側過頭和朱落說話,看也沒有看自己一眼。

班裡的同學們還在擠眉弄眼起著哄,陳曦情緒低落,垂下頭。偏偏前桌男生還嬉皮笑臉地湊過來,若無其事地問;“喂,小矮子,想什麼呢?”

一隻手伸過來,陳曦以為是前桌的男生,忽地爆發了,甩開他的手:“不要叫我小矮子!”

全班安靜下來,陳曦抬起頭,就看到手懸在半空,一臉錯愕的沈朝雲。

那天以後,陳曦又恢復了過去的作息,每天第一個到教室,打掃衛生,趴在桌子上開始寫試卷。偶爾眼睛痠痛,她取下眼鏡,忍不住用手輕揉,越揉越痛。

初中部和高中部的時間表幾乎沒有重疊,再想起來的時候,陳曦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過沈朝雲。

再後來有一天,陳熙把課本落在圖書館,折回去拿的路上抄了小道。經過音樂教室外的花園時,聽到前面有人說話,陳曦停下腳步,突然聽到沈朝雲的聲音,他說:“抱歉。”

女孩的聲音帶著哭腔:“那你會喜歡什麼模樣的女孩?”

他漫不經心地回答:“我喜歡一個人,她什麼模樣我都喜歡。”

“是朱落嗎?”

音樂教室忽地響起鋼琴的聲音,驚起樹上的飛鳥一群。沈朝雲像是有感應似的,猛然回過頭,正看到站在草叢邊,不知道該往哪裡躲閃的陳曦。

他勾起嘴角笑起來:“小朋友。”

距離上一次見到他,已經過去了四十五天,她每一天都認真地劃掉日曆,此時他吊兒郎當地靠在牆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陳曦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久久說不出一句話。

卻看見他彎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說:“小矮子,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喲。”

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她低下頭,看見地上兩人重疊的影子,眼眶瞬間通紅。

“哭什麼,”沈朝雲一瞬間手忙腳亂,無奈地說,“我又沒欺負你。”

耳邊響起的,是剛才那個女生帶著哭腔的追問:“是朱落嗎?”

他笑得漫不經心:“是啊。”

第二天早上,陳曦像往常一樣來到教室,拉開窗簾,清晨微弱的陽光照進來。她剛剛拿起掃帚,突然聽到門口傳來輕輕的“咚咚”聲。

陳曦抬起頭,看到靠在門邊的朱落揚了揚手中的牛奶和麵包:“小學妹,早上好啊。”

她旁邊站著一臉不情願的沈朝雲,看到陳曦,他只是眯著眼睛打了個哈欠。

“早上好啊,小矮子。”

沒什麼意義的一幕,她卻記了許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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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時間過得飛快。

等再輪到陳熙的班級做值日時,班主任放心地將高一的記分冊交給了她:“你是我見的第一個沒有被國際部那幫渾小子氣哭的學生,前途不可限量啊。”

正好遇到沈朝雲和朱落都被叫去了辦公室,陳熙在高一(一)班門口沒見到他們,心中說不出是慶幸還是失落。

慶幸的是不用見到他們嬉戲打鬧的場面,那失落的又是什麼呢?

國際部一共六個班,等陳曦上到高二那層樓時,基本上已經沒人了。

陳曦認真地數了數地上的紙團,在記分冊上寫好。

“喂,”突然,一道惡劣的男聲響起,“你在幹什麼?”

陳曦回過頭,手中的記分冊被幾個高大的男生奪走,看了看上面的扣分:“呸,長得醜還這麼囂張,我最討厭你這種乖乖女了,成天到晚一副受委屈的樣子。”

陳曦被人一推,撞到牆邊,看著他們把記分冊撕得粉碎。陳曦張嘴正準備說什麼,一個紅色塑料水桶就穩穩當當地扣在為首的男生頭上。眾人回過頭去,沈朝雲若有似無地拍了拍手:“不好意思,手滑了。”

沈朝雲雙手插進衣兜裡,一副討打的模樣,指著對面的男生掰起了手指頭:“一個垃圾扣一分對吧?我幫你數數,1、2、3、4、5……嘖,才5分啊。”

為首的男生揚起拳頭,作勢要狠狠地揍沈朝雲,一旁的人忍辱把他攔下:“你看清楚了,這可是沈朝雲。”

男生咬牙切齒:“不過是有個好爹嘛,嘚瑟什麼!沈朝雲,我和你沒完!”

沈朝雲似笑非笑:“使不得,我從來不和男生藕斷絲連。”

等處理完那群高二的混混,沈朝雲走到陳熙面前,努努嘴:“你不知道國際部妖魔橫行嗎?”

陳熙低頭囁嚅:“謝謝你。”

他說:“怕什麼,你面前就是最可怖的那一隻。小矮子,我為你開道。”

第二年夏天,陳曦參加全國奧數競賽。考試結束,她才剛走出考場,就聽到遠處一道驚雷,抬起頭才發現下雨了。

大雨滂沱,噼裡啪啦不顧一切地往地上砸。周圍接考生的家長一批接著一批,陳曦將書包頂在頭上就準備往雨裡衝刺。突然撞上一個胸膛,陳曦一邊道歉一邊抬起頭,就對上一雙硫璃色似笑非笑的眼。

他撐著一把黑色的大傘,周圍霧氣朦朧,整個世界安靜下來,雨聲也漸漸走遠,只聽到他叫她:“小矮子。”

陳曦跟在沈朝雲身邊,載她回家的公交車一輛輛飛馳而過。他問她:“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陳曦搖搖頭,對上他的眼睛,又趕緊點點頭:“有,有的。”

然後她目光流離,好不容易用餘光看到一旁便利店門口貼著的一張水族館的海報。她走到海報旁邊,膽怯地開口:“我可以去看水母嗎?”

他笑起來,兩眼彎彎:“好啊。”

因為是下雨,水族館的生意冷清得可憐。買了票走進去,水母館就在最近的一個位置。眼看只有一兩步就能走到,沈朝雲的手機忽地響了。

陳曦轉過頭,看到他接起電話:“喂,朱大小姐。”

那一刻,陳曦心中像是有某種預感,她站在距離水母館只有幾步路的地方,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停下來的沈朝雲。

掛斷電話,沈朝雲滿懷歉意地看著陳曦,跟她解釋:“抱歉,落落生病了,在發大小姐脾氣,我得去給她送藥。”

陳曦點點頭,看著漸漸放晴的天空:“你看,雨停了。”

沈朝雲往回走了兩步,忽地想起什麼,回過頭,笑著問:“你要和我一起去嗎?落落很喜歡你,看見你應該會很開心。”

陳曦一直都知道朱落和沈朝雲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可真到了她的家裡,才真正意識到,所謂的青梅竹馬,是指,過去十七年的時光裡,他們一直一直在一起。

朱落的臥室裡有一整面照片牆,陳曦一張一張看過去。她看到六七歲的沈朝雲站在迪士尼樂園不耐煩地吐舌頭;看到朱落十二歲的生日宴上,沈朝雲給她彈鋼琴;看到十五六歲的時候,兩個人穿著相同的籃球服站在烈日下,對著鏡頭比了一個“V”。

這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情,你不得不眼睜睜看著這個人的過去,看著那些你從未參與的時光,他是怎樣和另一個人度過的。

他正和朱落在一旁說著鬥嘴的話,從對方過去的病史吵到三歲尿被子的好笑事。陳曦站在一旁,無比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只是一個局外人。

他對她好,也只是因為朱落喜歡。每天拉著她不放的人是朱落,來教室裡給她送早餐的人是朱落,逛街的時候順手給她買一條漂亮手鍊的人也是朱落。

她只是,他喜歡的朱落喜歡的一個小妹妹。

朱落笑著叫她:“小學妹,在想什麼呢?”

陳曦回過頭去,看到坐在一起的兩個人,又看到床頭擺著厚厚的一本英文單詞書,這才想起來,他們是國際部的學生,總有一天是要離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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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升入高三以後,就連沈朝雲這樣吊兒郎當的差生也開始變得忙碌起來。

每天早上再在早餐店碰面,陳曦吃著熱氣騰騰的小籠包,聽到他和朱落說著SAT、託福、文書之類的事,一句話也插不上嘴。

來年四月,學校公告欄上貼滿了國際部的錄取情況。用不著他們來告訴自己,陳曦已經看到,美國東海岸的一所大學,他和朱落的名字緊緊地挨在一起。

他和朱落離開的那天,陳曦在清晨起床,帶著頭一天夜裡買回來插在花瓶裡的姜花,坐最早一班機場大巴去送他們。

她坐在大廳的椅子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排隊過安檢的隊伍。等啊等,等了很久,頭一點一點地往下沉,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她坐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裡坐了一個夢,夢裡他穿著白色短袖,他摘了一朵姜花,惡作劇一樣放在她的頭頂。他說,小矮子,多喝點牛奶,等我回來的時候,再帶你去水母館。

她還沒來得及長大,他卻已經要走了。

等她忽地被身邊的人說話驚醒,抬起頭,看到已經是晚上七點。

她一直等到機場末班車,也沒能看到他。想必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錯過了,她沒有看到他,他也沒有看到她。

陳曦心裡難過,低下頭看著自己手中的花,覺得很土氣。現在早已不流行這樣老土的送別方式了,她想了想,將花留在了機場的座位上。

“等下一次吧,”陳曦想,“等他回來的時候。”

這日天空下著小雨,灰濛濛的,一陣勁風颳起,路邊的指示牌被吹得東倒西歪。陳熙獨自坐在機場大巴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一動不動地凝視天空,一架不知去往何處的飛機駛入雲層。陳熙想,自己已經在夢裡跟他說了再見。

沈朝雲去美國以後,生活過得如陳曦的想象一般精彩。

他去了許多地方旅行,每到一個地方都會給陳曦寫明信片。沒有任何留言,只眉飛色舞地寫上自己的名字,沈朝雲。

分了文理班以後,陳曦和新同桌的關係日益變好。對方偶爾經過收發室會幫她取信,笑嘻嘻地說:“小陳曦,你的朝雲哥哥。”

陳曦一臉嚴肅地糾正她:“他叫沈朝雲沒錯,但他不是我的朝雲哥哥。”

每次和沈朝雲的明信片一同寄來的,總伴著朱落的禮物。她瞭解陳曦,不會送太貴重的東西,都是些冰箱貼、地圖一類的小玩意兒,漂洋過海的郵費比東西本身要貴上許多。

陳曦偶爾會趴在欄杆上,看著遠方的天空,在心中偷偷想象他們在異國他鄉的生活。

他們還會吵架嗎?會想念學校門口的早餐店嗎?還會有許多女生喜歡他嗎?她生病的時候,他還是會第一時間趕到吧。

去過水族館嗎?有遇見過什麼危險的事情嗎?學業還順利嗎?

還有,你……什麼時候回來?

高三的時候,她參加競賽得了全國第一,被保送去重點大學。陳曦心中喜悅,想要與人分享,於是自己用姜花做了一張小卡片,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然後才發現竟然不知要寄往何處。

陳曦呆呆地看著手中的賀卡,風乾的姜花,用塑料膜過一次封,隔絕了空氣,似乎就能永恆。

第二天一大早,她第一個來到學校,像往常一樣把教室打掃乾淨。這個習慣似乎從來沒有變過,但再不會有人不正經地靠在教室門口,舉著剛出爐的早餐,叫她小矮子。

陳曦找到老師,放棄了保送資格。老師點點頭表示理解:“我也同意,你的成績,只要發揮穩定,考清華、北大沒問題。”

“不了,老師,”陳曦輕聲說,“我想去美國。”

還是一如既往地收到他的明信片,還是簡簡單單留下“沈朝雲”三個字,等到了又一年的春天,陳曦收到了錄取通知書。老天總不會太遂人意,他在東海岸,她在西海岸,但總歸是近了好多。他的身影在她的前頭,若隱若現。

畢業那天,她坐在校門口的早餐店,頭一回這樣奢侈,將所有菜品都點了一遍。剛剛炸好的油條端上來,她認真地將它們分成一截一截的。

老闆也難得閒下來,在耳邊和她說話。他說鋪面越來越貴,可是來吃飯的都是學生,他不捨得漲價。不過可能這方小小的門面也撐不了多久了。

“你呢,小妹妹,以後要去哪裡?”

她?陳曦低下頭,認認真真地將碗裡的豆漿喝乾淨。她想,自己要去找他了。

姜花的花語是,把回憶留在夏天。沈朝雲&陳曦

05

等到了美國,陳曦擠著時間去打工,一直到第一年聖誕節,她才終於湊夠機票和住宿費。她去到商場,想要給他和朱落帶禮物,從天明逛到日落,卻還是一無所獲。

看著櫥窗裡琳琅滿目的商品,陳曦才恍然想起,自己離他的生活已經好遠好遠了,根本不知道他需要什麼、喜歡什麼,無論送他什麼都像是無關緊要的。

他可是沈朝雲,他什麼都不缺。

於是她只好帶著她那不起眼的、滿腹的思念,獨自去找他。那一年寒假,她沒有能見到沈朝雲,她在他就讀的大學附近住了一個星期,走遍了學校的每一個角落,都沒能遇到他。

她這才想到,他那麼愛玩的一個人,自己放假,他自然也放假,早不知道去了哪裡。

陳曦苦笑,回去以後繼續上學、打工,過三點一線的生活。拜託國內的同桌回學校看明信片,對方似是知道她已經畢業,沒有再寄去一張。

從來不曾想過,大千世界,要失去一個人竟是這樣容易。

明明是應該覺得失望的時候,陳曦卻無關緊要地想起另一件事。她第一次見到沈朝雲,並不是因為學校的學生檢查。

那是在她剛剛入學的時候,第一次考試,考了年級第一名。她興高采烈地走到教室門口,還沒來得及推開教室的門,突然聽到裡面有人說話——

“長那麼醜,成績再不好點讓人家怎麼活下去?”

“一看就是書呆子,這種女生真的會有人喜歡嗎?”

那時候她才十幾歲,尚不知人的惡意有多大。她靜靜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轉身,不知不覺走到教學樓背後的小花園裡。她看著四下無人,坐在長椅上才敢小聲地哭出來。

但才剛哭了兩聲,對面長椅上一個原本躺著的少年坐忽地起身,凶神惡煞地瞪她:“小孩!哭什麼哭!”

陳曦被嚇了一跳,一時間真的忘了哭。四目相對,她看到一張英俊的臉,再慌忙挪開視線,男生卻笑了起來。

他說:“姜花開了。”

陳曦低下頭,看到鬱鬱蔥蔥的草叢裡,星星點點開著不起眼的白色花朵。不夠鮮豔,不夠美麗,但它自顧自地開著,讓人羨慕。

原來這就是姜花啊。

後來,她總是在學校看到他,一呼百應的天之驕子,卻早已忘了她。再後來,她抱著記分冊,戰戰兢兢地走到他面前,他樂不可支地笑,說“原來這才叫投懷送抱”。

早在那之前很久很久,她就記著他,想著他,念著他。

然而他就像是一陣風、一場雨、一朵雲,朝辭暮別,在她的生命中短暫停留,然後去了更遙遠的地方。

第二年暑假,陳曦留在美國上summer school,最後一個週末又飛去東海岸。他還沒開學,又是一場空。

就這樣,還沒等她找到他,他就已經畢業了。

於是她徹底失去了他的消息。

再然後呢?

她做她的乖乖女,再等了兩年,也畢業了。她想要留在這裡,最後又申請研究生,繼續讀書。她想起以前同學嘲笑自己的話,說自己適合讀一輩子的書。

再過了兩年的夏天,她去紐約做交流活動。在人來人往的時代廣場,她突然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猛地轉過頭去,她看到剪了一頭短髮的朱落。

她看起來乾淨利落,再不是當初揮著拳頭威脅沈朝雲說“小心我揍你哦”的少女了。她的尾指戴著閃亮的鑽石戒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陳曦看著那枚戒指,突然不敢上前叫她。

分開不見面的這幾年裡,他就像是她的指南針,她獨自行駛在茫茫的大海上,一直向著有他的地方前進。

可等到真的抵達了終點,反而是她近鄉情怯。

陳曦偷偷地跟在朱落身後,看到她買完咖啡,進了書店,拿著牛皮紙袋出來。她站在路邊微笑著看手機,突然天空下起雨來。

陳曦從包裡拿出雨傘,心一橫,走到她面前,在漫天的大雨中開口:“學姐。”

朱落驚訝地抬起頭,笑容在瞬間凝結。她愣怔地看著陳曦,過了許久,朱落才勉強笑起來。她說:“小學妹,你已經長這麼大了呀。”

陳曦跟著朱落回到住處,陳曦偷偷打量她的房間。寫字樓里昂貴的單人間,私人物品卻少得可憐。陳曦忽地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天,她跟著沈朝雲到朱落家中,那時候她的房間裡雜亂無章,堆滿了女孩喜歡的東西。

這麼多年過去了啊。

陳曦端著朱落煮好的生薑茶,兩個女孩相對而坐。朱落突然開口:“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也是很多年前的故事了,一個混天混地的大男孩喜歡上成績優異的小學妹,無法無天了那麼多年,第一次感到緊張害羞,連話都不敢跟她說,卻又鬧彆扭亂髮脾氣。

“於是這個重任只好由我來承擔,”朱落微笑著指了指自己,“非要把你和我們拉在一起,週末逛街也要叫上你……其實都是那傢伙指使的。看見你不高興了,天天趴在桌子上散發冷空氣。”

明明是讓人開心的故事,陳曦卻覺得心頭沉甸甸的。她想了想,說:“學姐你不要開玩笑,我以前在花園裡遇見他,別人跟他表白,問她是不是喜歡你,他說是的。”

朱落還是笑:“從小到大,喜歡沈朝雲的女生還少嗎?他一直拿我當擋箭牌。那一次,他不知道你在……後來不是負荊請罪,打聽到你去考試,特意去接你嗎?不過抱歉,後來被我攪黃了。”

不知為何,陳曦還是覺得少了點什麼,最重要的什麼。

她低下頭,輕聲問:“學姐,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朱落看著她的眼睛,然後她飛快地挪開目光,打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張紙,是從舊報紙上剪下來的新聞。八年前的夏天,一架飛往美國的航班失事的新聞。

“他沒有和我坐同一班飛機,聽說水族館要在下半年關閉,他臨時把航班推遲了一天,說是要去找你。”

陳曦覺得大腦瞬間嗡響,她似是不明白,眨了眨眼睛:“學姐,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朱落頓了頓,拿起書桌上的筆,在白紙上流利地寫下一筆,沈朝雲,一模一樣的字跡。

“這些年,寄給你的明信片,都是我寫的。”

一瞬間,天崩地裂。

姜花的花語是,把回憶留在夏天。沈朝雲&陳曦

06

碩士畢業以後,陳曦回到中學母校當老師。

也有說酸話的親戚,說當初走得風風光光,不是讀的美國名牌大學嗎,怎麼最後也回了故鄉,當沒幾個錢的語文老師。父母和她慪了大半年的氣,最後比不過她的倔強,又開始給她張羅著相親。

有些時候,她覺得自己像是行屍走肉,二十幾歲的時候便能一眼看穿自己接下來許多年的人生。

上天下地,她要再去哪裡找一個沈朝雲?

她回到學校,帶的第一屆正好是國際部的學生。陳曦站在講臺上,看著臺下的學生,巡視一圈以後,目光落在窗邊。忽地想起,很多年前,有個男孩坐在那裡,一隻胳膊夾著掃帚,低頭玩PS4。

“校規第一條,”陳曦聽到自己的聲音說,“不許玩遊戲機。”

亞麻色的頭髮,長過了耳朵,沒穿校服,戴了耳釘……記憶中的少年的身影不知何時已漸漸模糊。

“第二條,不許染髮;第三條,男生短髮不能過耳;第四條,必須穿校服;第五條,不準佩戴飾品……”

突然,十六七歲的沈朝雲抬起頭笑了笑,比著口型,好像在對她說些什麼。陽光落在他的臉上,是金光閃閃的英俊。

“最後一條,”她含著淚光,聲音哽咽,“記得感激每一場相逢,說再見的時候,要再用力一點,認真一點。”

大概因為太年輕了,所以那時的她並不能懂得離別的意義。

不懂一聲珍重,一聲道歉,和騎著自行車的少年,風一般掠過她身邊,將帽子扣在她的頭頂上,大笑著叫她:小矮子,多喝點牛奶,才能快點長大。

窗邊的幻影漸漸消失,聲音四散在沉甸甸的雲層之下。過了許多年,她才明白,他說的是,我在未來等你。

開學以後的某一天,輪到國際部值日,陳曦按照學號分配檢查衛生和打掃公地的組。離開教學樓,有個小女生追上來,通紅的一張臉,扭捏地問:“老師,我可不可以也去檢查衛生?”

“為什麼?”

女生紅著臉,扯著公地太熱一類的幌子,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陳曦拿起點名冊,在檢查衛生的組裡看到一個男孩的名字。聽說和女生是青梅竹馬,兩個人一見面總吵個不停。

突然,一陣風過,路旁的梧桐樹葉飄落。

身旁的學生不明所以:“老師,你在看什麼?”

陳曦努力想要微笑,卻發現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一個笑容。良久以後,她只好就這樣讓眼淚流下來。

距離最後一次見到他,竟然已有十年。

從此以後,失去他的人生,只會比在一起的時光更長,更長。

那個逐風的少年,那個笑起來兩眼彎彎的男生,她寧願他是愛上別人,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過著幸福的生活。就算再不相見,但只要想起他,她就能咬咬牙繼續走下去。

她說:“很多年前,這裡有一片花園,到了夏天,會開滿姜花。”

她身邊的學生漲紅了臉,小小聲地說:“老師,我知道。姜花的花語是,把回憶留在夏天。

陳曦一怔,靜靜地看著那個小女生。

她彷彿透過那個小小的身軀,看到了許多年前的自己。

那時候他說,小朋友,半夜說人壞話,小心半夜鬼敲門哦。

可是這麼多年來,她日裡說,夜裡說,卻從未見他入夢來。

她已經不再是小朋友了,她已經長過了他離開的歲數。姜花開了又謝,夏天來了又走。當年約好一起去的水族館已經閉館,那些水母最終沒能被放回大海,據說已經悉數死亡。

她的青春就要結束了。然後呢?然後她不得不慢慢變老。新的少年和少女們長大了,發生著每一天都會發生的故事,相遇,相愛,然後分開。沒能說出口的話,以為還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以為還有明天,便一直壓在心底,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在這滾滾紅塵,好像每一個故事看起來都是那樣相似,好像每一段傷心都會如雲煙消散。

那個火燒雲漫天的夏日午後,他笑著伸出手,拍了拍她的頭,說,我是沈朝雲。

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朝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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