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萬籟俱寂，一書生在破敗的蘭若寺裡秉燭夜讀。窗外霎時風葉窸窣作響，只見一白衣女子飄然而至，她輕舞著白紗，身姿曼妙。恍惚間，書生已渾然忘我，藉著燭光迎上去挑逗女子。油紙燈籠浸水熄滅時，書生也已一命嗚呼。
這是電影《倩女幽魂》的開頭，一段簡潔有力的鏡頭運用。在快速交代故事發生的背景和地點的同時，又神來一筆地把氛圍渲染到位。窺探的視角下，整個畫面陰森詭異卻又如夢似幻。
尤其是書生被女子迷惑喪命一節，含而不漏中又不失香豔，至此，觀眾仍沒見到女鬼的正臉。輕質的白紗在風中飛揚，雖有森森鬼氣，卻也唯美綺麗。電影就在這樣半遮半掩，朦朦朧朧的鏡頭中拉開了序幕。
該電影由程小東導演，徐克監製，張國榮和王祖賢領銜出演。若是要列出一個香港八九十年代優秀電影清單，這部電影絕對是不可或缺的。它的經典程度超越了原著《聊齋志異》本身，女鬼聶小倩和書生寧採臣的故事給太多人刻上了記憶烙印，時至今日，人們談及女鬼時不會忘記那個善良清逸的小倩，且之後的各種翻拍和演繹都無法再現87年版的精髓。
哥哥在生前曾說過，《倩女幽魂》是他拍過的電影裡面，自己最喜歡的一部。電影拍攝期間，張國榮已經32歲了，他讓這個窮苦書生的形象立了起來，被鮮活飽滿地展現在銀幕上，對待世事，他懵懂天真，對待愛情，他痴情忠貞。再添上幾分書生氣的呆頭呆腦。可以說張國榮完全駕馭住了寧採臣一角。
而此時的王祖賢才20出頭，面對鏡頭，毫無生澀感，她那種不經雕琢的自然美，沒有距離感卻又美得驚心動魄，再適合這樣一個女鬼的角色不過了。她眼裡飽含著幽怨和靈氣，一顰一笑間，小倩的美被詮釋地攝人心魂。
影片的配樂也是頗為講究的，寧採程出場時是《路隨人茫茫》，聶小倩出場時的《黎明不要來》，一個是孤遠迷茫的曲調，是在茫茫人生路上無處尋方向的，而另一個則是悽美哀怨的，是渴望和愛人多待在一起時內心的撕扯，而燕赤霞出場時的《道道道》則是快意江湖，豪氣十足的。
這些配樂完全融化到了電影裡，無形中把主人公的情思和性格都襯托出來了。電影的音樂和普通的音樂是不一樣的，它不能是刻意而為之，不能是做出來的，更不能搶了電影本身的風頭，就像這三首歌的作曲者黃霑所比喻的那樣，配樂做到最好就是“李蓮英”，也不過是個太監，捧著西太后出來，戲才是西太后，一定要戲做主角。所以《倩女幽魂》裡的配樂是恰到好處的，它沒有把所有東西都一一點破，是暗藏在熒幕後的，是不易讓你察覺到的。但當你隨著旋律，看完電影后，把它單獨拎出來，又是能百聽不厭地單曲循環之的。
葉月瑜曾經分析過徐克影片中的配樂特色，“不間斷的，滾筒般的默片式聲響”，“聲軌的常態是多聲道並存共進”，如影片中寧採臣蹲在地上記賬本一幕，雖無臺詞，卻有《路隨人茫茫》的旋律和鳥叫的聲效，這樣的配樂是承上啟下的，之前同樣的配樂用不同的節奏和樂器來詮釋，不僅緊接了之前的氣氛，更讓整部電影的敘事效果更加豐滿。
八九十年代香港電影的一大特色就是不經意的無厘頭與搞笑，這方面在《倩女幽魂》中也有體現。為了抓住懸賞千金的犯人，電影裡每次只要出現一句“莫走”，就會引發一場不小的騷動，後面總會有人在追逐。這條暗線似乎和觀眾達成了共識，不斷重複出現，每次那句“莫走”出現時，喜劇效果就達到了，且暗暗推動了劇情的發展。
所以電影的臺詞不是越多越好，與其讓演員念出一大段冗長的對白來敘事，不如讓演員的表演和情節來推動故事，有時候臺詞的藝術也遵從“少即是多”之道。如哥哥扮演的寧採臣出場時的表演幾乎是默片式的，隨著配樂《路隨人茫茫》，他只是揹著破舊的書箱，因為鞋子已經磨穿而差點摔跤，啃著已經咬不動的饅頭。這一連串沒有臺詞的表演，遠勝過長篇累牘的旁白或自述。短短的幾個鏡頭既交代了寧採臣書生的身份，又把他的窮苦辛酸展露無遺，這樣簡約而不簡單的敘事方式，是現在的很多電影都難以企及的。
究竟為什麼《倩女幽魂》始終讓我們記憶猶新，戀戀不忘呢？愛情是書籍和影視作品裡一大永恆不變的主題，難道是因為我們也覬覦著這樣一段禁忌唯美的人鬼之戀嗎？我想不是的，就連電影本身所講述的主題或許都未必是人鬼之情。這不是一段蕩氣迴腸，大氣磅礴的戀愛史，它本身既不偉大也不崇高，我只看了兩個慢慢靠近，互相依偎，互相取暖的靈魂，這兩個靈魂是普通的，是超越了人鬼蛇神的存在，寧採臣痴痴傻傻地愛著，他不亂佔喜歡的姑娘的便宜，為了保護小倩鼓起勇氣趕走自己都怕的蛇，得知小倩是女鬼後，還是不離不棄幫她重新投胎……
而小倩愛寧採臣又是深沉矛盾的，她明知人鬼殊途卻還是陷進去了，一邊歡心地汲取這個男人身上體貼的溫度，又一邊暗自為離別傷神。到頭來，這兩個虔誠的靈魂愛得有如大夢一場，我們覬覦的或許只是那句“只羨鴛鴦不羨仙”裡的坦蕩與自在。
從某些方面來看，這不僅僅是一部愛情電影，藉由人鬼之情，電影中蘊含了太多世間百態和映射。狡黠事故的客棧老闆，暴戾恣睢的路人，見錢眼開的縣令……似乎在嘲笑諷刺著什麼，但轉瞬又擺出亦莊亦諧的姿態來化解，似乎在說，這只是一部單純的愛情電影，你可別想多。但無論我們怎樣理解它，它獨到的敘事方式，討巧的配樂和演員完美的詮釋，都是後世再多翻拍版都無法超越的經典之作。
這場如夢似幻的愛情早已落下帷幕，只剩下許多追憶與仰慕，為那絕世無雙的容顏，也為天人永隔的分離。從此，世間再無寧採臣，再無聶小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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