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大師邁克爾.哈內克的《白絲帶》在2010年的頒獎季幾乎橫掃一切，拿到了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獎等重量級獎項，唯獨在奧斯卡失手了，在最佳外語片獎競爭中輸給了當時名氣不大的阿根廷、西班牙合拍電影《謎一樣的雙眼》（El secreto de sus ojos）。
《謎一樣的雙眼》是一部在電影藝術形式上非常精緻的電影，這種精緻體現在敘事結構、畫面構圖、鏡頭運動、配樂等方面，還混雜了多種類型電影要素：驚悚、犯罪、懸疑等，在這些華麗的外衣裡面，它真正要探討的卻是古老而樸實的主題：愛、正義和懲罰。
01 雙重時空交織中的1樁懸案、3段情事，6個人物關於愛與死亡的對峙
影片根據阿根廷作家愛德華多•薩切裡的小說《他雙眼的提問》改編，故事並不複雜：退休的檢察官埃斯波西託一直對25年前自己經辦的一起入室姦殺案無法釋懷，他試圖以寫小說的方式重現過往，解開心結，為此他回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找到了當年的女上司兼戀人艾琳，造訪了當年受害者的丈夫莫拉萊斯，居然意外發現了當年被抓後法院非法釋放的罪犯戈麥斯的下落。
①雙線交叉敘事結構中的過去與現在
電影的敘事主線有兩條，一條是過去：25年前埃斯波西託與同事薩爾瓦多追查莉莉安娜被姦殺的案件，另外一條是現在：埃斯波西託在寫小說過程中拜訪了艾琳、莫拉萊斯等案件涉及的人物。埃斯波西託創作小說的過程與作為小說內容的案件調查交織出現，作為敘事主體的“過去”以閃回的方式出現在作為敘事框架的“現在”之中，而在閃回部分終結之後，故事線最終合二為一。
對於過去與現實兩個敘事時空，電影沒有簡單地採取倒敘回憶，而是用了交叉敘事這個難度頗大的辦法。比如影片開頭，埃斯波西託找到艾琳，討論他正在創作的小說藍本，這時鏡頭一轉，開始敘述當年二人相識並暗生情愫的情景，又呈現埃斯波西託調案件的經過，之後鏡頭轉回，埃斯波西託仍然在構思小說。影片通過這種交叉敘述力圖表達的是過往與現實難以釐清的因果關係，想要遺忘而又無法擺脫的情感困境。
在這種複雜的敘事中，蘊藏了三個貫穿全片、長達20餘年的情感故事：受害者莉莉安娜與丈夫莫拉萊斯的愛情，埃斯波西託和艾琳的難以割捨卻又無法言明的愛，埃斯波西託與薩爾瓦多的友情。
這三段情感被突然而至的死亡切割開來，這場謀殺案改變了6個人的生活，雖然時光更迭，但是他們的愛和恨都被困在原地：慘死的姑娘、枉死的朋友、沒有被伸張的正義、來不及開始的感情，過去與現在密不可分。銀幕上“過去”是主角，“現在”是陪襯他們的“過去”。
② 借物喻情，關於愛和死亡的幾個隱喻
打字機。埃斯波西託在睡夢中寫下的“TEMO”。在西班牙語中temo的意思是“我害怕”。艾琳辦公室破舊的打字機上， “A”鍵也壞了。這兩個細節的聯繫直到影片最後才揭曉。“A”的缺失恰恰是他對艾琳“想愛而不敢愛”的感情，在最後埃斯波西託在“TEMO”中加上“A”，將“害怕”變成了“我愛你”，隱喻了他找回堅定的信念和從未有過的勇氣，找到了生命中缺失的字母“A”。
門。門作為一個寓意深刻的形象，在本片中反覆出現， 暗指了埃斯波西託和艾琳的情感走向。“門”第一次出現是影片開頭，埃斯波西託去拜訪艾琳，曾經的戀人久別重逢，艾琳問要不要關門，卻失望的聽聞沒什麼重要的事，於是門沒有關。“門”第二次出現在埃斯波西託和艾琳感情的甜蜜期，艾琳以為埃斯波西託要來向她表白，滿懷期許地要去關門，卻發現他不過是來討論案件。影片的結尾，埃斯波西托克服了內疚和恐懼，再次走進艾琳的辦公室，這扇開了25年的門終於關上了。
相框。埃斯波西託書桌上的相框，在電影前半段多次出現，到後面觀眾才知道這是導演的伏筆。戈麥斯派出爪牙準備要殺死埃斯波西託，但來派來的人並不認識他，恰巧獨自在家的薩爾瓦多為了救自己的朋友，將桌子上的相框翻扣，替他而死。
02 動盪時代中個體的正義和懲罰，無法遺忘的民族傷痛
《謎一樣的雙眼》中故事發生的背景是阿根廷一段動盪的歷史，貝隆總統於1974年7月去世，他的第三任妻子伊莎貝爾繼任總統，期間阿根廷國內政局動盪和經濟形勢惡化，左翼和右翼的恐怖活動不斷升級。與影片故事發生時間相距不遠的1976年3月，阿根廷著名作家博爾赫斯因為抗議政府行為，辭去了任職10多年的國立圖書館館長職務，他接受採訪時說：
“我想天底下只有一種正義，那就是個人的正義。因為說到公眾的正義，我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
不相信“公眾正義”的博爾赫斯和電影裡的埃斯波西託和莫拉萊斯的思想是一致的。這是電影中另一個重要的主題：在混亂的時代和環境中，一個人如何追尋、實踐他心目中的正義？
①兩種不同的個人正義
釋放戈麥斯的法官對埃斯波西託說：“正義是座孤島，這才是真實的世界。”好友為自己慘死，被迫遠離愛人、遠遁他鄉, 在不安中度過了25年，對於埃斯波西託來說正義是良心，是救贖。哪怕年過半百兩鬢斑白，哪怕身處“什麼都不能做”的孤島，他依然靠這種信念與大環境和強權抗爭，力爭在吞噬一切的黑暗中看到丁點亮光。對於莫拉萊斯來說，正義是復仇。當法律不能給正義以支持，他只能通過非正常途徑來使正義得到伸張，他把家搬到偏僻的荒野，找準時機將戈麥斯綁架，將他囚禁在家裡，一關就是二十五年。莫拉萊斯的正義是“讓兇手慢慢變老，過著毫無意義的生活。”
②囚禁在過去的人
縱觀整部電影的幾位人物，只有艾琳才是真正獲得幸福的人，因為她是“永遠向前看的人”，不會困守在過去。而其他人都困在過去，莫拉萊斯永遠活在了與妻子相處的最後時光，他的生命在那一刻永遠停止了，他只為復仇而活。埃斯波西託說：“我生命中的一切都指向那個案件”。帶著對好友死亡的歉疚、對艾琳深藏的愛、對莫拉萊斯的同情，他也選擇了活在過去。
人應該怎樣處理和過去的關係？當我們被“過去”羈絆，我們是應該選擇遺忘，還是邁步向前，哪一個更有意義?這是由電影衍生出的一個問題。
“人是一根系在動物和超人之間的繩子。也就是深淵上方的繩索。走過去危險，停在中途也危險，顫抖也危險，停住也危險。”——尼采
每個人都走在了人生繩索的中途，被人性的深淵凝望，想放下所有的道德包袱、想忘記“過去”太難，莫拉萊斯心中的執念過於強烈，註定了在空無一物的人生中劃地為牢。埃斯波西託與過去的糾纏則更復雜一些，他向記憶深處回溯探尋兇案的過程，同時也代表了阿根廷一代人向那段歷史回溯追尋真相的過程，社會動盪不安，政權頻繁交替，上層社會忙著爭權奪利， 法律的公正不能完全得到保證，這是民族和國家的黑暗史和血淚史，要遺忘、要達成和解談何容易。
03 高超的轉場藝術和鏡頭語言，在現實與過往中的沉思與批判
如何在現實和過去兩個時空的不斷交替中，延續與傳遞整部電影的情緒，不讓觀眾覺得生硬或單調是影片細節成敗的關鍵。電影通過多種轉場手法、風格化的剪輯等多種視聽手段建立了敘事時空的流暢聯繫，令人回味無窮。
①三種技術手法，三種不同表達
通過聲畫關係實現敘事轉換。導演利用對白的前置、交疊， 使得兩個時空中的人物在某一瞬間重疊交合。有多處埃斯波西託在和人物談話時卻陷入了對過去的沉思，和他談話的人提示他“你在聽嗎？”，這個聲音前置到回憶畫面中，在中斷回憶前完成了過去與現實的聲音交織，暗示了幾個人物無法擺脫過去, 難以忘記過去的人生尷尬與痛楚，同時也緩衝了突然的時空跳轉帶給觀眾的迷惑感。
傳承情緒表達的特寫轉場。正如片名的提示，眼睛是重要的敘述載體，關於眼睛的特寫在電影中反覆出現。調查剛開始時，埃斯波西託翻看莉莉安娜的生前照片時，他注意到戈麥斯在緊盯著她，這段關於戈麥斯的眼睛特寫長達十餘秒，這時背景音樂突然急促起來，暗示了戈麥斯和案件的關聯。而接下來的鏡頭是現實中埃斯波西託深沉憂鬱的目光，既承接了過往的情緒，也保留了故事的懸念。
使用黑場作為過去與現實的分界。戈麥斯認罪後，埃斯波西託趕到在火車站告訴莫拉萊斯這個消息，在火車站苦等一年的莫拉萊斯緊緊擁抱住艾斯波西多，影片出現了持續數秒的黑場，然後進入到現實時空中。這段戲是整部電影中少有的情緒較為愉悅和昂揚的部分，黑場讓觀眾從過去又迅速掉入殘酷的現實世界。
②多個象徵鏡頭，是對黑暗歷史和司法混亂的批判
看過這部電影的觀眾，相信都會被足球場追兇這個長達7分鐘的長鏡頭所震撼。這組長鏡頭充分體現了導演的場面調度能力，但主要目的並不是炫技，而是帶有特別的象徵意義。戈麥斯驚慌失措地奔入球場後，被場上的球員撞擊倒地，這時鏡頭也跟著“跌倒”了，順勢變化成俯拍角度，背景模糊、人物暈眩，整個畫面呈現出一種混亂、不同於常規的顛倒，如果為了畫面的美感，這組長鏡頭的收尾沒有如此拍攝的必要，顯然這組鏡頭想要表達的另一層意思是人與社會之間的顛倒、無序與混亂。
被釋放的戈麥斯特意趕上到法院抗議的埃斯波西託和艾琳，三人同處在法院的電梯內，在這一封閉空間內，畫面極具戲劇張力。得意洋洋的戈麥斯掏出手槍把玩，另一邊的埃斯波西託和艾琳則是憤怒和恐懼交織的表情。這裡對司法混亂的象徵性表現，對黑暗恐怖統治的強烈批判，不言而喻。
在電影的結尾，埃斯波西託發現了莫拉萊斯關押戈麥斯的地點。黑暗的房間，四周的鐵絲圍欄，作為一種隱喻也與囚禁主題相符。莫拉萊斯把自己封閉起來，永遠困在妻子死亡的時刻。埃斯波西託苦苦尋找兇手下落，卻沒有勇氣走出記憶的囚牢，戈麥斯則是在贖罪，在意味深長的鏡頭中，三人都是深陷其中的囚徒。
結語
《謎一樣的雙眼》在強手如林的2010年奧斯卡獎上拿下最佳外語片獎後，2015年好萊塢對它進行了翻拍，妮可.基德曼、茱莉亞.羅伯茨兩位奧斯卡影后坐陣，雖然卡司、資金、技術方面全面升級，但是上映後口碑和原版相差甚遠，這也可以從一個側面說明原版電影的成功難以複製。
這部電影的成功是多方面的，不僅在於它有一個張力十足的小說藍本，更在於導演坎帕內利亞對電影的敘事與藝術形式的精妙掌控，每一處時空的“縫合”都透著導演深刻的用意。面對強權、暴力和愛情，劇中人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仇恨能否通過時間淡化，應否用愛化解仇恨，這些問題電影無法給我們答案，這種答案存在於每個人心中。
閱讀更多 上海正午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