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不可避免的淪陷:捨棄母語就等於“亡國”

相比騎射,滿族的"國語"更難保持,因為它超出了意志力所能控制的範圍。

滿族不可避免的淪陷:捨棄母語就等於“亡國”

雖然滿族在大分散中採取了小聚居的方式來保持民族特性,但這種方式畢竟不能隔絕滿漢的接觸。文化落差過於巨大,人口對比也過於懸殊,註定了處於原始階段的滿語在積累發育了數千年的漢語面前缺乏起碼的抵抗能力。


最早忘掉滿語的是北京的滿族人。剛剛進關的時候,"舌人"是各個機關中最為舉足輕重的角色。離了這些職位卑微的人,滿洲貴族們都成了睜眼瞎,然而,入關不過二十幾年,這些原來的"稀缺人才"卻紛紛失業了。原來,幾乎所有的滿族官員都已經能說一口漂亮的北京話。康熙十年(1671年),朝廷降下諭旨,取消了政府中的翻譯編制:"滿洲官員既諳漢語,嗣後內而部院,外而各省將軍衙門通事,悉罷之。"


和官員們相比,普通滿族人掌握漢語的速度要慢一些,但這也僅僅是相對而言。康熙後期,北京胡同裡那些滿洲人已經開始操"京片子","閭巷則滿漢皆用漢語,從此清人後生小兒多不能清語"。


在帝國各地耗費巨資建起的"滿城",也絲毫無助於防止漢語的入侵。雖然百般防範,然而滿洲軍人畢竟不能不與周圍的漢人打交道。一旦接觸,漢語的魅力就不可阻擋。從聽評書、聽地方戲開始,到請老師教孩子學"四書五經",滿語在"滿城"裡越來越式微。雍正十一年(1733年)廣州將軍柏之蕃向皇帝彙報駐守廣州的滿洲人的滿語退化情況就頗具典型性:"駐防官兵於康熙二十二年分駐廣州,其子弟多在廣東生長,非但不曾會說(滿語),亦且聽聞稀少,耳音生疏,口語更不便捷。即有聰穎善學習者,又因不得能教之人為之教習。即令現在學習兵丁,除本身履歷之外,不過單詞片語尚能應對,如問相連之語,即不能答對。"


最讓皇帝們無法接受的,是被皇帝用柳條邊圍起的"龍興之地"東北也漸漸被漢語所侵蝕。"滿洲根本之地"原本"人人俱能清語",然而乾隆十二年(1747年),東巡瀋陽的乾隆皇帝在召見當地滿族官員時,發現這些地地道道的滿洲人居然"清語俱屬平常"。顯而易見,他們已經開始使用漢語。情況每況愈下,至乾隆十七年(1752年),皇帝在接見盛京筆帖式永泰和五達二人時,發現他們"清語生疏"竟然已經到了"不能奏對"的水平。


滿語的失利不能歸因於執政者。皇帝們其實已經竭盡全力了。他們大腦中"國語"這根弦始終從來就沒有放鬆過。雍正六年(1728年),當偶然聽見身邊的護軍用漢語相互開玩笑,"以漢語互相戲謔"時,皇帝表現得十分震驚。他當即召集眾侍衛,予以嚴厲批評,教訓他們"嗣後各宜勉力,屏棄習氣,以清語、拉弓及相搏等技,專心學習",而且小題大做,把這件事寫進諭旨鄭重詔告所有滿族人,以示防微杜漸的決心。


滿語的急劇衰落髮生在乾隆中期。這個心高氣盛的大皇帝當然不能容忍祖先的語言在自己任期內衰亡。在清代各位皇帝當中,乾隆是對使用滿語要求得最嚴格的一個,為了維持滿語的地位,他採取了幾乎所有能夠採取的措施。即位初期,他聽到"宗室、章京、侍衛等……在公所俱說漢話",即下決心進行整頓,諄諄告誡滿洲人等"只要是在辦公處或者滿族人碰面聚集的時候,不可說漢話,應說清語,在辦公處清語尤屬要緊"。他命令這些侍衛抓緊學習滿語,並且親自進行考試,"其優等者,格外施恩。倘不學習,以致射箭平常,不諳清語者,定從重治罪"。他命令王公們給自己的孩子聘請滿語文教師。不能請老師的,必須把孩子送到宗室學校學習。在每年舉行的兩次考試中,"如有不能清語者,在學則將管理宗人府王公教習治罪,在家則將其父兄治罪"。


乾隆皇帝是第一個把滿語水平和仕途升遷掛鉤的皇帝,"在例行考核官員的年份,必須清語熟習,辦事妥協者,方準保列為一等。其不能清語者,辦事雖好,亦不準保列"。在閱讀滿族官員的奏摺時,乾隆皇帝非常注意其滿文水平,一有瑕疵,即大加挑剔,有的官員甚至因此被罷官奪職。


整個乾隆一朝,類似舉措何止千百。然而,這些舉措對滿語式微的大趨勢幾乎沒有起到任何挽回作用。當然,皇帝的努力也並非沒有絲毫影響,在漢語的強大沖擊力和皇帝們一道道嚴厲諭旨的擠壓下,滿族淪落到了這樣一個尷尬的位置:作為學習和社交工具,滿語已經失掉了實際功用。幾乎所有的滿族人在日常生活中都不再使用滿語。可是,對於那些在官場上行走的滿族人來說,滿語又是一塊必不可少的敲門磚。為了謀個一官半職,許多滿族人如同現代人學外語一樣,拼命學習滿語,然而,"旗人在京與漢人雜居年久,從幼即先習漢語。長成以後,始入清學讀書,學清語,所以清語難熟言矣"。大部分人只能死記硬背一些滿族詞彙,以便必要時能拼湊出一篇還看得過去的"清語履歷",用來應付上司考核之用。


因此,從乾隆中期開始,雖然大部分滿族人都能說上幾句滿語,然而這種滿語和那種生長在白山黑水間的地道滿語已經是兩個味兒了。地道滿語"語質而練",而這種沒有語言環境,完全為了功利目的而學的滿語"語文而散",已經失去了滿語的真精神。滿語此時已經變成了一個空殼,一種死語言或者說是語言植物人。


語言對一個民族來說,就如同角之於鹿,牙之於虎,翎毛之於孔雀,奠定和標誌著這個民族的獨特性。對一個民族來說,失掉語言,幾乎意味著失掉一切。


語言的重要性在於它決定了一個民族的思維方式、認知方式,甚至因此決定了一個民族的自我意識和世界觀。任何一個民族的語言文字都有其深厚的民族精神的積澱,用烏申斯基的話說,"在民族語言明麗而透徹的深處,不但反映著祖國的自然,而且反映著民族精神生活的全部歷史"。


如果老虎長出了羊的寬大臼齒,那麼它就只能以草為食,並且用羊的方式思考。如果一個民族改用了另一個民族的語言,那麼他的心理特質、氣質和性格,都會隨之改變。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於漪先生斷然說"捨棄母語就等於亡國"。


因此,清朝的衰落恰恰萌芽於在滿語被徹底棄用的乾隆中期,並不是一個歷史的巧合。


乾隆的繼承人嘉慶皇帝是漢語環境里長大的第一位滿族帝王。他出生的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正是滿語從滿族人日常生活領域全面退出的時期。在他的周圍,不但太監乳母都說一口京片子,連那些教他武功騎射的諳達們也說不了幾句完整的滿語。雖然在皇帝的嚴格要求下,他也會說"文而散"的滿語,但已經不能用滿語進行思維。因此,漢語自然而然就成了入關後第五位皇帝的母語。


不過,這個模範皇帝的二十五年統治,卻是清朝政治史上前所未有的萬馬齊喑、死氣沉沉的灰暗時期。乾隆後期,大清王朝已經積累了一系列嚴重的社會問題。嘉慶年間,這些問題不但沒有得到有效解決,反而更加發展、惡化,積重難返。這位勤奮的皇帝眼看著曾經無比輝煌的王朝在下坡路上無望地下滑,眼看著那些必將導致王朝滅亡的危機萌芽不斷成長壯大,卻拿不出任何有效的解決措施。在他統治的二十五年裡,清朝漸漸被腐敗和低效掏空了身子,只等後來東南沿海的一聲炮響便轟然倒下。


問題就出在精神氣質和思維方式上。


弔詭之處在於,雖然已經遺落了民族精神,嘉慶皇帝強調"國語騎射"的聲調之高卻一點也不亞於祖先。皇帝曾傳諭全體官員:"我朝列聖垂訓,命後嗣無改衣冠,以清語騎射為重。聖謨深遠,我子孫所當萬世遵守。"只不過,這個完全漢化了的皇帝已不能理解祖先們強調"國語騎射"的深遠用意,他僅僅把這一要求當成了一個僵硬的教條。


雖然整個滿族已經放棄使用滿語,嘉慶依然遵循祖制,堅持要求滿族大臣們奏事之時,用漢語和滿語各寫一份奏摺。雖然他也知道滿語的那一份通常都是對漢語的生硬、錯誤百出的翻譯,因此也從來不讀,但是這個規矩還是一直嚴格地堅持著。


騎射傳統也認真地堅持著。從康熙開始,清帝形成了每年夏秋之際到木蘭圍場舉行秋狩的傳統,一為習武健身,二為訓練八旗精兵。對於這條沿襲已久的祖制家法,嘉慶帝當然要亦步亦趨,他說:"順時行圍,典不可廢。"雖然對打獵沒有什麼興趣,嘉慶皇帝卻還是嚴格遵循先祖留下的成式,每年都進圍場。不過在祖先們是享受的行獵,在他卻是不得不完成的任務。這個守成皇帝打獵的路線及時間經嚴格規定,每年都絕不變化,也從不會因某處景緻誘人而多停留一會兒。


失掉了民族精神的內核之後,無論是苦學"國語"還是勤習"騎射",都不能給他的軀體裡貫注祖先們的生機勃勃的野性。在滿族皇帝中,嘉慶皇帝第一個出現了精神頹唐、意志衰退的現象。祖先們的政治文告中充滿了自信、果斷、堅強,而在嘉慶二十五年的執政生涯中,大臣們卻經常聽到他的嘆息,甚至還有哭聲。


一口一句"真沒法""怎麼好""怎麼了""了不得",似乎已經成了皇帝的口頭語,焦頭爛額之態畢顯。二十幾年帝王生涯,對這個懦弱的人來說,簡直如同受了二十幾年的罪。在撒手而去的時候,他的最後一絲意識也許不是留戀而是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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