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年代的網友


不同年代的網友


對一個不熟悉互聯網的人來說,現在是越來越難看懂網友們在說什麼了。

“沒有開掛!”、“我裂開了”、“xswl”、“你說你 呢”、“偉天魔術棒”、“什麼水平”…當一個人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闖進 2019 年的互聯網,很難想象他內心會有怎樣的翻騰,相比於十幾年前的“網蟲”和“GGMM”,現在的網絡流行語已經進化到了不懂梗就無法交流的地步。

這些網絡流行語隨著不斷翻新的熱點和暴漲的網絡信息,更新換代的速度也已非往日可比。十年前,一句流行語或許要當它出現在某大型晚會上時才宣告過氣,但在當下,人們的注意力轉移得有多快,流行語過氣的速度就有多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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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喪文化紅極一時的馬男Bojack

回顧互聯網在中國從破土而出到枝繁葉茂的三十年,網絡流行語從最初的只存在於線上慢慢滲透進現實生活,也從簡單的諧音發展到融入各種事件和梗,以往一句流行語可能在 BBS 火起來之後,很快就流通於全網,但現在,不同的圈子和網絡社區都擁有了一套獨特的“賽博黑話”。

網絡流行語的變化,歸根結底,依舊是屏幕前使用詞語的人在變化。隨著接入網絡的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年輕,流行語也變得愈加日常、碎片、直白和激烈,而孕育出這些詞語的互聯網的生態,已經變得如原始叢林般複雜。

你是GG還是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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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孩子們已經很難體會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初代網民們用電話線撥號上網時的心情。在當時的互聯網上,各式各樣的 BBS 和興趣部落剛剛建立起來,網絡風尚依舊樸素友善,通過網絡,人們終於打破地理藩籬,收穫一種擺脫物質聯繫的友誼。

2000 年前後,中文互聯網世界迎來了它的春天。貓撲和天涯這樣的綜合性論壇開始出現,新浪網和網易聊天室給網民提供了匿名社交空間,文學門戶榕樹下為網絡寫手們提供了實現文學理想的樂園,網絡音樂的創作氛圍也逐漸升溫。

海峽另一邊的臺灣年輕人開始將自己稱為新新人類,這個詞也很快被大陸所接受。他們的生活被互聯網完全改變,地球村的夢想似乎就要因網絡而成為現實。在那種歡騰勁底下,新新人類帶來的一切都是新的,新的生活態度,新的世界觀,以及一種新的語言。

數字諧音、拼音縮寫、中英混用和誇張的無厘頭式搞笑,孕育出了第一批流行語。“你是GG還是MM?”,“今天被只青蛙告白了,我暈”,“大蝦,請留步”,“這是什麼東東?”…彼時個人電腦尚未普及,手機才剛剛解鎖拍照功能,這些在網絡聊天室裡流傳的暗號就像一種身份印記,讓網民們感受到脫身於現實世界的抽離感和認同感。

信春哥,得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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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 年到 06 年,發生了這麼幾件不大不小的事。

一位剪著短髮,幹練凌厲的成都女孩獲得了選秀節目《超級女聲》的年度總冠軍;由寧財神擔任編劇的《武林外傳》登上電視熒幕;黃健翔解說世界盃澳大利亞對陣意大利的比賽,對著話筒吼出了那句“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不是一個人!”

這三件事就像三張時代的切片,正好對上了那段時間大肆流行的“信春哥,得永生”、“額滴神啊”和“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相映成趣的是,寧財神正是榕樹下的“四大寫手”之一,他將網絡元素編織在《武林外傳》中,推到了主流面前,而黃健翔在世界盃賽上富有激情的解說,反過來成為現實往網絡世界投放的一枚情緒炸彈。

個人電腦走進千家萬戶後,網絡世界開始擺脫鬆散的“數字遊牧社會”。尤其當百度貼吧在 2003 年上線後,湧入網絡的人們紛紛集結於此,讓貼吧成為了中文互聯網最具規模也最有組織的同好社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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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超級女聲》的影響力擴大,歌迷們為了拉票開始將貼吧作為追星根據地,在當時已經初具規模的魔獸世界吧和李毅吧則因反感“追星腦殘粉絲”,開始針對《超級女聲》的參賽選手,尤其是人氣頗高又不符合傳統女性特質的李宇春製作惡搞動態圖,“信春哥,得永生,死後原地能復活”的調侃也由此而來。

比起初見互聯網時的單純,此時的網絡已經不再與現實世界之間存在清晰的割離。《超級女聲》、《武林外傳》和黃健翔,成為打通兩個世界之間的橋樑。來自現實的真實和嚴肅與網絡的反叛和消解碰撞出了大行其道的“惡搞文化”。對主流文化元素的揶揄和戲謔,對無厘頭和誇張的偏愛,讓貼吧一時間成為流行語的發源地。

二次創作和解構的態度由此發揚光大,魔獸世界吧的名帖“賈君鵬你媽媽喊你回家吃飯”就是最好的印證。這篇只有一句話的帖子在發出後的 5 小時內達到 30 萬瀏覽量,獲得超過 17000 次回帖。當人們來到這個帖子,重複這種無意義的喊話時,也在為它不斷增添著意義。

直到李毅吧成員自稱為“屌絲”,將一種侮辱成功地轉變為一種“草根力量”的身份象徵,“認真你就輸了”的態度也迎來了高潮。

圍觀改變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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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 年,新浪微博上線了。

一個在線上讓公眾和“大 V”實現意見交換的公共輿論場被搭建起來,隨之而來的,是大量與社會現象相關的流行詞和梗的集中爆發。

“躲貓貓”“樓脆脆”“欺實碼”“範跑跑”…網民們參與公共討論的熱情被點燃了,而公知和草根,“美分”和“五毛”的對立也開始浮現。在 7.23 甬溫線重特大鐵路交通事故發生後,鐵道部發言人的一句“至於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瞬間引爆了互聯網,“我反正信了”也在網友們不斷地二次創作和解讀下,變成了一個極具諷刺意味的梗。

曾經被視為需要規範的網絡用語已經不再是一個問題。2010 年《人民日報》的頭版文章《江蘇給力“文化強省”》在標題中使用了網絡詞彙“給力”,意味著網絡流行語將不再受到約束,但該信息浪潮面前,或許應該說網絡語言的傳播和感染力已經讓約束變得不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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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大學生組成的配音團隊 CUCN201在2010年貢獻了大量原創網絡流行語

2013 年前後,傳統媒體不再盤點每年的“網絡流行語”,並給它們做出一本正經的解釋。隨著互聯網的入口從電腦轉移到手機,從門戶網站進化為 App,每個人都抱著手機選擇成為“低頭族”,流行語變成一種快速生產,快速消費又快速被淘汰的“語言快消品”,讓盤點網絡用語這種事情顯得多餘又古板。

知乎和豆瓣等網絡社區已經逐漸取代了論壇,社交媒體和微信公眾號上,內容生產者們摩拳擦掌,一種新的媒體模式開始改變人們接觸信息的方式。而大多數人沒有料想到的是,以往如文化廣場般的互聯網,會因不同網絡社區和 App 之間的隔絕,讓網民們回退到部落氏族的網絡生態中去。以共通價值觀為基礎的流行語即將被各自佔山為王的社區和各自趨於封閉的話語體系衝散,一個更情緒化的時代就要到來。

NMS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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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笑川已經變成了一個梗

信息跑得越來越快了。

2011 年,@無堅不摧的舒克 在豆瓣寫日記吐槽自己學法語的苦累辛酸,隨後《學法語的人你傷不起啊!》莫名奇妙地火了,“傷不起”、“尼瑪”和“有木有”成為吐槽時的常用語,一種充滿感嘆號的表達方式——“咆哮體”——誕生了。

最初這種表達方式還只是用在日常吐槽上,直到自媒體把它帶入了文章中。

潘多拉魔盒就這樣被打開。在一個講求效率和速度的時代,屈從於傳播規律的媒體們開始用大量的感嘆號和情緒化詞彙來抓取讀者的眼球,一旦走上這條道路,惡性競爭就開始了。激烈的用詞很快氾濫,詞彙的分量也跟著迅速貶值,“較”、“最”、“極”、“超”,形容的程度不斷上升,之後就是無可避免的詞語降格。

激烈而直白的網絡,就會產生激烈而直白的語言。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句話,還是主播孫笑川帶火的“NMSL”。除此之外,“我好了”、“我可以”、“在?kkp”、“坐地排卵”甚至是“衝”,都來源於一種不加掩飾的衝動和情緒。

在這些通用的流行語外,不同的圈子裡也有互不相通的梗,網絡直播和 B 站帶來的彈幕文化推波助瀾,體育梗、遊戲梗、追星梗、ACG 梗層出不窮。在互聯網發展至足以實現更細緻的人群細分時,流行語也就隨之碎片化。

你不會看到一位豆瓣用戶用“什麼水平”這樣的語言來評價事物,而不看直播的人看見“我裂開了”,估計也只會一頭霧水。網絡流行語已經分裂成了各種各樣的流派,孫笑川的粉絲們用抽象話交流,飯圈女孩們用拼音縮寫對話,ACG 愛好者更是將遊戲、漫畫、動畫和輕小說放在一起一鍋亂燉。單就一句“哈哈哈”,也發展出了各種笑法:“恍恍惚惚紅紅火火何厚鏵”、“hhhhhhh”和“2333333”。

You Are What You S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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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知語言學家喬治·萊考夫

如果說“語言的產生和發展變化是社會集體意志的產物”,那麼網絡語言就不只是交流的工具。

當網絡遍及生活的每個角落,每個人都同時擁有了現實與網絡兩份人格,不僅你所用的網絡語言依賴於你的網絡人格,同時,你所用的網絡語言也在定義和塑造你。而當網絡聊天佔據了日常交流更大的比重時,現實和網絡人格的主從關係就發生了顛倒。

最明顯的,或許就是人們慢慢感覺,線下聊天已經比不上線上聊天暢快了。Emoji、表情包、Meme,這些最初被設計為聊天輔助品的東西,也正在慢慢反過來主導一場對話。

在不同的網絡社區中,人們用各自迥異的語言加強自己的身份認同,這種認同從初代網民們的“我們是一類人”,演變為現在的“我們和他們不是一類人”。“不帶狗頭一律按敵軍處理”的理論出現以後,每個小社區都逐漸擁有了自己的“友軍信號”,而現在網絡世界已經足夠寬廣,也有了足夠多的“他們”。

近幾年來,隨著社交網絡的影響力不斷膨脹,網絡流行語也開始成為學者的研究對象。社會語言學家格蕾欣·麥克庫洛克在《因為互聯網:理解語言是如何變化的》中解釋,用“網絡體”寫的小說,如何能喚起人們內心的情感,並認為表情包和網絡用語的“新複雜性”是一種語言的進步。

但與此同時,在國外論壇 4Chan、8Chan 和國內的微博上,越來越多充滿情緒化的激烈言論,以及被包裝在輕佻的流行語和 Meme 中對其他群體的隱形壓迫,正逐漸使得這些碎片化的網絡語言成為孕育極端主義的溫床。在今年發生的新西蘭槍擊案中,主犯就在行兇當中全程直播,並在行動中融入了大量的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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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納粹主義者將傷心蛙推舉為自己的代言人

無論是中文還是英文,在網絡流行語言變化的這幾十年裡,它扮演的角色越來越豐富,面目也越來越複雜。不知不覺間,網友們又開始了一次網絡文藝復興,換上初始 QQ 頭像,用古早的流行語對話,懷念起那個單純的網絡世界。

可以預見的是,在未來一段時間裡網絡流行語將繼續進化,成為不同意識形態的載體,以至於最終,它甚至可能建立起一套完整的語言體系。就像美國保守派與自由派在談論著不同的“自由”,網絡的去中心化特質也只會加重網絡語言的多義性。

拋去這些話題不談,流行語的泛濫已經開始讓人感到疲勞,或許在讀完這篇文章後,嘗試一下不用任何表情包和流行語聊一次天,做幾分鐘的“語言原教旨主義者”,會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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