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筆下的人物:“悲奇”的黥布與“老鼠哲學家”李斯

司馬遷創作的《史記》,不但具有極高的史學價值,更兼具崇高的藝術氣質。

《史記》善於刻畫人物,書中的每位角色都有其個性。司馬遷為他們設計了獨特的說話方式,細心地描繪其內心想法,以突出其特徵。

正因如此,人們讀《史記》時並不會感到索然無味,反而如同欣賞一部小說般——鬚眉皆動,讚歎情深。

同時,在讀者品味之時,司馬遷又引領他們進入書中的年代,感受書中人物的喜、怒、哀、樂,進而接受太史公想要表達的意圖。

集“悲”與“奇”於一身的人物——黥布

亞里士多德說:“最佳的悲劇形式,其情節必非單純。”如《史記·黥布列傳》中,司馬遷著筆落落生奇,從黥布犯法黥面開始,記述了黥布富有傳奇色彩的一生。

司馬遷筆下的人物:“悲奇”的黥布與“老鼠哲學家”李斯

黥布劇照

黥布姓英名布,是秦朝時的平民百姓,因“坐法黥”而被人們稱為“黥布”。

秦的殘暴,在黥布臉上留下無法抹滅的印記。對於災禍及身,犯法被黥,黥布卻欣然笑曰:“人相我當刑而王,幾是乎!”印證相士之言而坦然就刑,並且對將來充滿信心。《黥布列傳》一開始便是奇人奇語,映照通篇。

黥布出身強盜之列。陳勝起義之時,聚兵數千人反秦。當秦將章邯滅陳勝、挫敗呂尚時,只有黥布引兵北擊秦兵獲勝。

“擊景駒、秦嘉,布當冠軍。”

“諸侯兵皆以服屬楚者,以布數以少敗眾也。”

黥布常以少勝多,為軍中冠軍,令人懾服,以致他在起義軍中有很高的威望與地位。至此,相士的奇語完全應驗。

司馬遷筆下的人物:“悲奇”的黥布與“老鼠哲學家”李斯

司馬遷劇照

由此可見,太史公寫作結構嚴整,情節緊密,可以說無懈可擊!接著,他還以“奇”的寫法,安排了黥布與項羽、劉邦的關係。

項羽命令黥布坑殺秦卒、殺義帝,黥布忠實執行;但項羽擊齊,徵兵九江,黥布兩次不佐楚,心存觀望,稱病不往,僅派幾千人前往敷衍。

黥布的所作所為,體現他有強烈的權利慾望,以及與之不相匹配的短淺目光;他的核心意圖,完全是為了保全自身利益,以及改善自己的社會地位。

所以,當他一旦成為諸侯王之後,與項羽之間的矛盾衝突也就發生了。

隨何利用黥布和項羽之間的裂痕,趁虛而入。黥布並無宏圖大略,隨何的一番誘勸立即將他說動,使他淪為漢王的工具。隨何的兩句反問——“夫北而臣事人者,固若是乎?”與“夫託國於人者,固若是乎?”——揭穿了黥布處處為自己利益打算的真面目。

司馬遷筆下的人物:“悲奇”的黥布與“老鼠哲學家”李斯

劉邦劇照

黥布當下立即滿口答應“請奉命”,結果當劉邦召見黥布時,卻是“踞床洗”。

“淮南王至,上方踞床洗。”

對於漢王輕忽怠慢之舉,黥布又怒又悔,甚至想自殺雪辱。然轉眼“出就舍,帳御飲食從官如漢王居”黥布又大喜過望。這一怒一喜,變化迅速,任性而為,真是典型的患得患失的小人形象!

黥布其人並無特殊之德行。不幸降臨於他,並非由於其罪惡,而是由於其判斷上的過失。換言之,“多疑”是黥布謀反的主要原因,亦是造成其悲劇人生的主要原因。

如前所述,黥布本來就是唯利是圖之人,他只是“麗山之徒也,自致萬乘之主”,他過了十年太平生活,本來就不應該無端興亂作亂。

“卒破楚者,三人之力也。”

三人乃指韓信、彭越、黥布,此三人同功一體。漢十一年,呂后誅殺淮陰侯韓信;夏天,漢王又醢梁王彭越。

如今三人之中二人,一夜之間,謀反定罪被殺,滿朝文武誰不震驚!黥布見此不可能無動於衷,無怪乎他心生怨懼而有疑,暗中集結軍士預謀作亂叛漢。

又黥布疑幸姬與賁赫有染,欲速捕賁赫,逼得賁赫向漢高祖上書告變——“謀反有端,可先末發誅也。”

司馬遷筆下的人物:“悲奇”的黥布與“老鼠哲學家”李斯

黥布劇照

黥布迫於情勢無奈叛漢。與漢軍對峙時,漢高祖問黥布:“何苦而反?”黥布回答:“欲為帝耳。”

表面上看,黥布謀反的原因和動機是“欲為帝耳”,其實不然,黥布只是騎虎難下而已。“為帝”並非黥布謀反的初衷,而是信口開河回答漢高祖,句句皆非由衷之言。

黥布英勇善戰,卻是有勇無謀的匹夫之勇。反漢作戰,黥布不出令尹所料採用下計,終至敗兵,身死國滅。

司馬遷用寥寥數語交代,安排了一條完整的情節線索,置重點在刻畫黥布的唯利是圖、自疑嫉妒方面,使讀者更能領悟黥布的個性,及其一生成敗的關鍵。

悲劇中最具誘惑力的,是情節中之急轉與懸疑。司馬遷刻意安排的“急轉”,首先是黥布是戰場上不可多得的良將,善於與敵人廝殺於疆場,卻不善於與君主周旋於政壇,缺乏政治謀略與鬥爭經驗。

在反秦鬥爭中,黥布因其將才而受項王重用;楚漢相爭,他卻消極懈怠,違命不從,得罪於項王。

最後,黥布與漢王劉邦相處不能審時度勢、因時而變,卻是貪戀權位、喜好奢華、擁兵自重,割據一方;又心胸狹窄、眼光短淺、智謀不足、唯利是圖,只能走上謀反毀滅的悲劇一途。

司馬遷筆下的人物:“悲奇”的黥布與“老鼠哲學家”李斯

司馬遷雕像

《黥布列傳》的情節安排跌宕起伏,非常明晰完整。其情節結構緊湊,別無枝蔓;其為文立意好奇,言在此而意在彼,筆觸墨端所及都是非凡;其筆下人物經歷超群絕倫,社會關係尖銳複雜。

這些,都是構成情節“奇”的基礎。

緊張、奇特以及驚險的情節,不僅增強了《黥布列傳》故事情節的矛盾衝突,亦緊緊扣住讀者的心絃,使人的心靈撼動異常。

命運的“因果關係”——“老鼠哲學家”李斯的一生

司馬遷善於把握主題,將因果關係貫穿於情節安排之中,前後互相貫串呼應,預示人物結局。如《李斯列傳》。

李斯嘆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李斯慨然而嘆息,認為人生境遇有如“倉中鼠”和“廁中鼠”,一是衣食不保,危機四伏,一是生活無憂,安穩舒適。人生如“鼠生”,皆由自己所處的環境決定。

由此可見,“一生的富貴功利”,是李斯立身處世的出發點,也是其奮鬥的源動力。

司馬遷筆下的人物:“悲奇”的黥布與“老鼠哲學家”李斯

李斯劇照

李斯認為一定要改變生存環境,將命運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做老鼠也要做“倉中鼠”。這便是李斯性格的起點。

李斯“從荀卿學帝王之術”的目的,只是為了取得榮華富貴;他“入秦求仕”,是為了求取更大的功名富貴;然而,他真正取得富貴榮華之後,卻又患得患失,不禁發出感慨。

“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

後來,李斯被趙高強迫要脅,參與“沙丘之變”。為何李斯一開始拒絕,卻又改變主意?

皆因趙高誘之以利——“君聽臣之計,即長有封侯,世世稱孤,必有喬、松之壽,孔、墨之智。”

趙高用“李斯的理論”徹底擊垮了李斯。最終,李斯因貪圖祿位,阿順苟合,完全依從。這是他趨炎附勢性格的必然結果。

司馬遷筆下的人物:“悲奇”的黥布與“老鼠哲學家”李斯

李斯劇照

當李斯即將被腰斬於咸陽時,臨終前與其子有一番發自肺腑的對話。其言頗為沉痛,同時也富含“因果關係”的諷刺意味。

“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李斯本以貧賤為悲哀和恥辱,然而,一旦大難臨頭,他想重新過那種貧賤的平民生活卻不可得,悲乎!

李斯的一生,從發起、展開、高峰、到衝突、敗亡,其中情節的起伏演變,非常明晰而完整。通過司馬遷的巧妙設計,《李斯列傳》具有相當吸引人的故事性,又成功地表達了“價值觀決定命運”的哲學主題。這種成就,非大家無法達到。

李斯患得患失,迷戀富貴,至死未覺悟,“老鼠哲學”通篇映照,前後呼應,於細微之處見精神。太史公通過情節的描述,揭示了李斯一生的奧秘,且預示了他的結局,這便是《史記》的高明之處。

司馬遷筆下的人物:“悲奇”的黥布與“老鼠哲學家”李斯

司馬遷畫像

司馬遷寫《史記》是有其理想的。他不是政治家,無法在朝廷之上提出改革社會的辦法,甚至使之付諸施行;他是一位歷史學家,只能通過寫史的方式,將寓褒貶、別善惡的立場,經由書中的人物展現,表現出自己的立場和情感的愛憎。

司馬遷要通過寫歷史的手段,來達到“成一家之言”的壯舉。因此,他寫史的方式,就和一般的史官有所不同。

《史記》中描寫、刻畫的人物,都是經由司馬遷仔細編排過的。太史公將他的理念通過《史記》中的人物於無形中影響到我們的行事作為,思考方式以及價值觀念;而他的目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也就達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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