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維度探討人性的《河童》,究竟藏著芥川龍之介多深的厭世主義?

芥川龍之介於日本文壇的地位可謂是舉足輕重。他年紀輕輕便憑藉《羅生門》名聲大噪,在短短十二年的創作生涯中佳作迭出,更是與夏目漱石、森鷗外並稱為日本近代文學史上的三大巨匠。

芥川早期的作品以歷史小說為源泉,借古喻今,針砭時弊。中期受新興的無產階級文學的影響,側重撰寫現代題材。到了晚期,芥川的文字日趨陰鬱及昏暗,不時籠罩著死亡的陰影,其中的《河童》便是他晚期創作巔峰的代表作之一。

《河童》講述了一個精神病患自述誤入河童國的種種見聞與經歷,傾注了芥川對於家族制度、戀愛、藝術、宗教、戰爭、刑罰等多維度命題的深刻思考。這部小說一改芥川昔日陰鬱的文風,轉向了輕鬆幽默的筆調,但卻使人感受到一種入骨的荒誕。作為遺作之一,《河童》處處暗藏著作者痛苦的自白,也將虛實世界的種種悲哀暴露無疑。接下來,筆者就將從這三個方面入手,淺談芥川的厭世主義在《河童》中的體現。

多維度探討人性的《河童》,究竟藏著芥川龍之介多深的厭世主義?

輕鬆幽默下的荒誕背後,是作者尖銳的諷刺

“荒誕哲學”代表人加繆曾說過:“荒誕的最高表現,不是在詫異與驚恐之中,而是在冷靜的外衣之下”,此番邏輯在《河童》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小說雖講述了第二層敘述者“我”的一段怪誕的經歷,卻始終處於一種輕鬆幽默的語境之中,深刻體現了作者的諷刺意味。

①“我”的輕鬆與順從

從常規思維出發,如果我們見到長相與我們大相徑庭、甚至可以稱之為可怕的河童,我們必然會驚恐萬狀,第一時間想著逃回人類世界,但小說中的我卻在誤入河童國後表現得尤為淡定。我不僅未想逃離,反而學習了河童的語言,在這個怪異的國家住了下來。

儘管河童世界一直在顛覆我的認知,但對於他們種種詭異的行為及風俗,我雖在一開始表現出困惑,卻總是接受得非常迅速。每每遇到令我倍感費解的事情,只要河童解釋完,我便不再繼續追問或堅持捍衛自己的原則。更令人乍舌的是,從河童國回到人類世界後,我竟感到不適應,想要再回到河童國。

我想回到河童國去。是的,不是“想去”,而是“想回去”。當時,我覺得河童國就像故鄉一樣。

“我”在河童國種種怪誕下的輕鬆態度與順從意識,似乎是在合理化河童國所發生的一切,但卻給讀者帶來強烈的不適與錯愕。作者設定了一個放棄抵抗、甚至連糾結的心理活動都極少的主角,使整個河童國在“我”較為冷靜的視角下,荒誕得順理成章。

這種荒誕背後暗藏著作者對屈服者的尖銳諷刺。他們明明尚有良知,也會感到困惑,但卻屈服得如此輕而易舉,甚至會被潛移默化。這樣的靈魂是脆弱且庸俗的,更是可笑與悲哀的,作者通過尖銳的諷刺表達了他對其深深的厭惡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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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河童的幽默

除開“我”的輕鬆與順從,小說的荒誕感也體現在河童的幽默之中。

小說伊始,引誘我進入河童國的漁夫巴固突然對我進行恐嚇,並不是因為河童對人類真的抱有敵意,僅是因為巴固一時興起,想以捉弄我為趣。在他看來,這僅是一種無傷大雅的幽默行為而已。

在對河童國與人類社會的迥異之處上,瞭解甚多的河童們從來不會大驚小怪,反而總是幽默地調侃我口中所謂的“正常”。當我對河童體不遮羞表示不解時,巴固笑得前仰後合,反指人類的可笑;河童國為了消滅惡劣基因而招募遺傳義勇隊,並將人類社會中,少爺愛上女僕、小姐迷戀司機等與之類比,腦回路之清奇令人忍俊不禁。

我們人類覺得正義、人道這些問題很嚴肅,但河童一聽這些話就捧腹大笑。也就是說,他們與我們的滑稽觀念,在標準上迥然不同

而調侃起自身來,河童們也顯得很幽默。此國素有雌河童追趕雄河童,不追到手不罷休的風俗,令雄河童們備受煎熬。但從未被雌河童困擾過的哲學家馬格卻說,有時也希望被可怕的雌河童追趕一番;對於河童國允許吃工人的政策,原本形象善良的醫生察柯笑著說:“國家讓他們省卻了餓死或自殺的麻煩。只是讓他們聞一聞毒氣,並不怎麼痛苦嘛。”

河童的幽默讓他們對萬事萬物總是聳肩談笑的形象躍於紙上,與讀者的常規認知產生了強烈的衝突,這當中便藏著20世界60年代重要的文學流派——黑色幽默的影子。黑色幽默是一種用喜劇形式表現悲劇內核的文學方法,意指把痛苦與歡笑、荒謬的事實與平靜的反應、殘忍與柔情並列在一起,從而進行諷刺或表達絕望。

黑色幽默大多是在一種明面上的“黑”,譬如尼克伯克所舉的例子:某個被判絞刑的人指著絞刑架詢問劊子手:“你肯定這玩意兒結實嗎?”——即指已處絕望卻依然自揄。但芥川筆下的黑色幽默,卻因河童們錯亂的認知成了暗面裡的黑,顯得荒誕不已也極具諷刺意味,讓讀者感到被放大數倍的絕望感。

多維度探討人性的《河童》,究竟藏著芥川龍之介多深的厭世主義?

顯然,《河童》雖跳脫開芥川晚期作品的陰鬱筆調,但輕鬆幽默下的荒誕依然是芥川文學中少不了的底色。他通過對角色巧妙的諷刺 刻畫,將附著在角色身上的厭惡感重重地拋給了讀者。

隱喻下的痛苦自白,深入骨髓的厭世之情

在上述分析中,芥川的厭世之情已有所暴露,但要深刻理解芥川厭世主義的潛伏,則得從文本中的種種隱喻中下手。作者除了將自己痛苦的自白藉由一個完整的角色娓娓道來,也在其他角色和情節的設定上片刻式地放置了自己的影子。

①詩人託庫

筆者認為,託庫即是芥川本人於文本中的化身。

小說在前段便表現出了我對託庫極大的好感,他不僅寫詩,還是唯一一個經常與我談論河童生活的河童。託庫認為,父母子女生活在一起都是以互相折磨為唯一樂趣,所謂的家族制度最是愚不可及。

託庫的這種思想與作者自身的經歷密不可分。芥川幼年時因母親發瘋而被舅父收養,儘管舅父一家待他不薄,但芥川仍常感到壓抑與束縛。此後,家人對芥川初戀的拆散更是使得他深感痛苦,對親情之中的利己成分失望至極。但即便如此,有一天我與託庫經過一個正在吃晚餐的家庭,託庫卻又發出了這樣的感嘆:“我自認是戀愛自由家,但看到這一家人的樣子,我還是有些羨慕。”

不消說,這種矛盾感也深植在芥川的心中。對家庭制度的恐懼和對溫暖的渴望來回拉扯著他,使他陷入兩難且倍感無助。於是,芥川在這種矛盾心理下逐漸有了厭世的苗頭,在他最早期的作品中便可見端倪。

託庫對藝術的思考也同樣映照了芥川。文中寫到,託庫相信藝術不受任何事物的支配,就是為了藝術而藝術。但後文中,河童國禁止藝術演奏便足以描繪出熱愛藝術之人所處的現實困境。最後,託庫以死殉道,並留下了這樣的遺言:

吾將歸去,去往遠離娑婆塵世的山谷。山谷中岩石竦峙,溪水清冷,藥草的花朵散發芬芳。

縱觀芥川的一生,他如託庫一般懷抱著藝術至上主義,可自身的孱弱多病與外界對藝術的桎梏一直消磨著芥川的意志。託庫的死無疑是半年後芥川服藥自殺的預兆,而託庫在詩歌中描繪死後的美麗世界,同時也吐露著他對現世的極度厭惡。

小說到後半,芥川更是藉由託庫的幽靈報告直接說出了心聲。

託庫的幽靈說自己是個懷疑主義者,不願與叔本華這樣不自殺的厭世主義者交往。從這便可看出,託庫,或者直接說芥川的厭世情感有多麼深邃——無死不以為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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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隱喻的角色片段與情節

除了託庫這個人物的全面映射,芥川也將自己痛苦的自白分散到了其他設定的隱喻中。

小說伊始,芥川便藉由最後被關在精神病院的我之口發出了對這個社會的吶喊:

滾出去!你這個惡棍!你不也是一個愚蠢至極、嫉妒心強、猥瑣下流、厚顏無恥、自以為是、殘酷自私的動物嗎?滾出去!你這個惡棍!

河童國的生育制度十分奇特,孩子可自行選擇是否要來到這個世界。漁夫巴固的孩子表示:“我不想生下來,要是遺傳到父親的精神病就不得了了”。於是,這個孩子便在一種液體的作用下,於雌河童的肚子中瞬間消失了。這個情節直接對照了患有精神疾病的母親對芥川的負面影響。他在《侏儒的話》中寫道:“人生悲劇的第一幕始於成為父母子女。”筆者認為,如果可以選擇,芥川或許會像這個河童嬰兒一樣選擇不出生,而這種寧願“一切未曾發生”的厭世主義,可謂是深入骨髓了。

在託庫自殺後,我同情託庫家中泣不成聲的雌河童,安慰她之餘還幫忙她哄年幼天真的孩子,不知不覺中我的眼裡蓄滿了淚水,這是我在河童國唯一的一次流淚。我悲傷地認為他們與這麼任性的河童成為一家人,實在是可憐。

我雖然是個荒誕的順從者,但在這一刻,作者卻將痛苦的自白放置在了我身上。儘管芥川一生憂鬱也極度厭世,但教養與良善的天性卻使得他依然難捨道德與責任,這樣的矛盾也是折磨芥川心智的痛苦源泉之一。

多維度探討人性的《河童》,究竟藏著芥川龍之介多深的厭世主義?

縱觀全文,芥川深入骨髓的厭世主義無處不在。不論是明面上的人物化身,還是分散各處的巧妙設定,無不刻畫著芥川厭世的種種緣由與痛苦程度,令人彷彿墜入了厭世主義的深淵。

虛實世界的悲哀對照,無處遁形的徹底失望

形象學理論認為,“他者”和“自我”是一對相對的概念。肯定他者,意味著對自我形象的消解否定;否定他者,則又意味著對自我的肯定以及自我空間的延伸,但在《河童》中,日本與河童國這一對自我與他者卻是同時被否定的。這一設定統一了虛實世界的悲哀,直接表達了作者對一切的徹底失望。

第一,河童國的戀愛制度是十分扭曲的:雌河童有折磨任何一隻雄河童的權利,而河童國招募遺傳義勇隊,表面上看是具有犧牲精神,實際上則是將自由的戀愛捆綁在強烈的目的性之下。反觀人類社會,社會及家族對自由戀愛的禁錮更是無處不在,芥川本人便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而性別不平等則是人們至今都在討論的古老命題。

第二,河童國對底層人民的鎮壓方式完全是獸性的:這個國家每個月因科技進步而解僱的河童職工不下四五萬只,這些河童的憑空消失是因為他們被製成了食品,還使肉價下跌了。同樣的,人類社會中也不乏人吃人的情況,只不是用以另一種方式呈現:醜陋的資本運作以榨乾勞動人民為手段,將社會階級的分化無限拉大。他們掌握著社會一切命脈的同時,亦做出了許多“吃人”的勾當。

第三,河童國對於戰爭是沒有反思精神的:他們為了一場由烏龍引起的戰爭而犧牲掉了三十六萬只河童,但這樣的犧牲卻被河童笑稱為不算什麼,勝利才是他們關切的重點。再來看看芥川所處的時代,人們不惜以毀掉一切為代價發動戰爭:世界第一次大戰使一千多萬人喪生,整個歐洲遍體鱗傷,經濟也受到了重創。而在一戰過去的20多年後,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世界第二次大戰又再一次啟動了。

這部小說可以說是日本與河童國對立-融合關係的寓言,究竟是誰在反諷誰,其實已經不那麼重要了。正如文中寫到巴固叉開腿站在馬路當中,彎身從胯下觀看川流不息的汽車和河童,最後說:

哦,我太鬱悶了,所以倒過來看看這個世界。可原來還是一樣的啊。

在芥川的否定下,關於戀愛、關於資本、關於戰爭,這兩個虛實世界在多個維度下皆以不同的表現形式,傳遞出相同的悲哀本質,即指一種扭曲的、獸性的、毫無反思精神的人性墮落。

芥川通過對這種高度統一的悲哀的全盤描述,深刻表達了他對一切的徹底失望,這種失望不僅只對荒誕的外界,也包含了他自身。而這樣的失望進一步加深了芥川的厭世,最終將他推向了死亡。

多維度探討人性的《河童》,究竟藏著芥川龍之介多深的厭世主義?

結語

芥川龍之介於創作《河童》的半年後在家中服藥自殺,享年35歲,死時他的枕邊放著一本《聖經》。芥川至今都是日本人最喜愛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更是受到了文學界的高度讚揚與推崇,正如作家中村真一郎所說:“芥川龍之介的文學創作在日本近代文學史上開拓了一個不曾有過的領域。”

毫無疑問,《河童》是芥川帶有個人色彩的虛構小說,也是一部融括了人類諸多命題的哲理小說。它旗幟鮮明地諷刺了社會的種種荒誕現象,應用巧妙的隱喻設計自白出作者的痛苦,也描繪出一種無處遁形的盛大悲哀,將作者深入骨髓的厭世主義暴露無遺,令人讀閉後倍感恍惚,虛實難分。

而對芥川自身而言,藝術之美超越了庸俗的人生,他的殉道或許便可看作是一種永恆的圓滿了。


作者簡介:末光,90後自由職業者。願以文字的綿薄之力,與你共享一束思考的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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