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臘月，這天就沒有見過太陽，連續幾天的風雪將村子和周圍的大山連在了一起。
村頭支部的小破瓦房裡，三個村民正圍著乾材火堆唉聲嘆氣。火堆裡的乾材時不時的發出噼裡啪啦燒裂的聲音，紅色的火光映照在村民緊鎖的眉頭上，顯得臉上的皺紋更加的深了。
“我看還是去鎮子上叫警察過來吧？一個看著三十來歲，正在用木棍拌火的中年漢子說，眼睛望著對面的一個正在抽著旱菸的老漢，等著對方的回答。
老漢只顧吧嗒吧嗒的抽著旱菸，聽了中年漢子的話，眉頭鎖的更緊了，紅色的火苗在他的眼中飄忽閃動。
老漢沒有回答中年漢的話，轉頭瞅了一眼另外一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老漢：老二，你說哩？
那個被叫做老二的老漢把雙手往袖管裡又塞了塞，扭動了一下腰，眼睛直勾勾的盯著火苗：按說該去找警察的，可王瘸子以前對咱村可是有大恩的啊，再說他這一下也算是為村裡除了一害，咱去找警察是不是太不講情了？
抽著旱菸的老漢又狠狠的唆了一口，然後深深的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我說二爹啊，這可是鬧出人命啦，那是殺人犯啊。就是再大的恩也得另說，我現在是村長，我不往上報告，到時候瞞不住我可是要付責任的。中年漢子有些急了，對著旁邊的老漢聲音提高了不少。
“你給我小點聲，你個貨知道個球，要是沒王瘸子，連你都沒。抽旱菸的老漢對著中年漢子就是一腳。
中年漢子眉頭一皺，壓著聲音語氣很是不滿：爹，你說你讓我咋弄，他王瘸子把人捅死了，這是命案，就是這會瞞住了，再過幾天村裡打工的娃都回來過年了，開始到處走動，還瞞得住？
抽旱菸的老漢將煙鍋子往地上猛的一磕：瞞不住也得瞞，就快過年了，咋說也得讓王瘸子把年給過了。
抽旱菸的老漢站起身揹著手走到門口扭頭說：要是有人問，就說那畜生出去浪蕩了，老二，今晚後半夜咱倆偷偷把人埋了。
坐在火堆邊的另一個老漢依舊盯著噼裡啪啦的火堆：好。
抽旱菸的老漢伸手拉開了門，寒風捲著雪花灌進了屋子，老漢抬腿走出屋子喃喃自語：唉，年關難過啊。
房門被重新關上，中年漢子打了個哆嗦有些生氣的說：二爹，你好歹當過村長，這麼辦，我看懸。
餘下的老漢將手從袖子裡伸出來拍了拍腿上的灰說：你爹以前還是村支書呢，這事先這麼辦，過完年再說。
說完話老漢也沒停留，起身走出了屋子，邊走邊說：好人沒好報呦。
抽旱菸的老漢揹著手走在雪地上，腳下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音，他是村裡的老支書，在村裡威望很高，剛才的那個中年漢子是他的兒子，也是村裡的新村長。被他叫做老二的是他的親弟弟，村裡的上任村長。
老支書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寒風捲著雪花打在他的臉上冰涼刺骨，可老支書的心頭卻像是有一團火，烤得他心裡發焦。
進入臘月，農活已然是結束了，又是大雪封山的時節，各家各戶都躲在家裡烤火睡覺，村子安靜的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偶爾的幾聲狗叫也淹沒在呼嘯的寒風中。
老支書朝著村西頭走，雪已經能淹沒腳脖子了，老支書走的有些慢，他也希望走慢一些，給自己一點時間能在心裡把一會想說的話給琢磨透了、
冬天總是黑的特別的早，老支書抬頭看了看天，朝著村西頭繼續走去，王瘸子的家就住在那裡，王瘸子中午找他說自己把兒子滿財捅死了，老支書理解，王瘸子心裡肯定已經亂了，不知道跟誰說好了，這些年自己對他很是照顧，他就找到了自己。
老支書找自己兒子和弟弟躲在周圍沒人的村支部商量，現在商量出結果了，他要去告訴王瘸子。
院門半開著，老支書直接走了進去。院子裡的東西都被白雪覆蓋著，老支書心裡想，這雪是真白，平常看著亂七八糟的院子著一蓋，看著還怪好看。
老支書走到王瘸子家的堂屋廊道下停頓了一會，然後開始敲門：瘸子呀，在家不？
老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看著年紀跟老支書相仿，戴著一頂破舊棉帽的老漢開門了。
這就是王瘸子，一臉的皺紋都擠到了一起，兩隻眼睛紅紅的。王瘸子望了一眼老支書，又撇過頭望了望老支書身後，發現沒人後轉身一瘸一拐的讓著老支書進屋。
老支書瞅了一眼堂屋，本來天光就暗，王瘸子也沒生火，更沒開燈。但老支書還是看到了堂屋的地上用鋪蓋蓋著什麼東西，鋪蓋邊緣還有猩紅的血跡。
老支書準備邁進去的腿又收了回來：就在這說吧。
王瘸子沒答話，瘸著腿走出了堂屋，然後關上了屋門。
老支書走到廊道邊上蹲下，又開始吧嗒吧嗒的抽旱菸，王瘸子站在一邊看著漫天的飄雪，雙眼無聲一聲不吭。
“晌午飯吃了不？老支書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只是覺得得找個話頭。
王瘸子依舊沒有接話，還是呆呆的望著滿院子的雪花。
老支書猛的抽了一口旱菸：要是別人問滿財哪去了，你就說你們打架了，不知道去哪逛蕩了，晚上我跟老二過來先把人埋了。
老支書說完起身就走，走到院子中間好像想起了什麼回頭對著還在那裡愣神的王瘸子說：待會我讓俊武給你送飯，你別做飯了，給滿財收拾點帶走的的東西吧。
說完老支書快步朝著院子外走去，有點像是逃命的感覺。
王瘸子依舊站在廊道下看著飄蕩的雪花，雪花打在臉上融化成水，和他的眼淚混在一起一滴一滴的落在了地上。
老支書又去了一趟自家老二那，倆老漢站在院子門外又合計了一下晚上的事。說完老支書便朝著自己家走去。
到了家，老支書看見自己的兒子俊武正蹲在院門的過道屋簷下抽菸，老支書走了過去小聲問：你告訴你娘沒？
俊武站起身有些著急：沒呢，你不交代過誰都不讓說麼。爹，我還是覺得去鎮上上找警察吧，這事太大了。
老支書瞪了兒子一眼：聽我的，過完年再說。
老支書走進自己家屋子對著正在摘菜的俊武娘說：晚上切點肉，多下點麵條，還有那個等雪停了再殺兩隻雞。瘸子那不爭氣的兒子早上和瘸子又幹仗了，這下直接跑了，估計這個年也就瘸子一個了，他腿腳也不利索，都是門挨門的關係，再給他弄點肉過年。
俊武母親聽到老支書的話沒好氣的說：年年送，年年送，你這支書都不幹了還送，這恩都報了八輩子了。
老支書抽著旱菸沒有接話，從裡屋走出來一箇中年婦女牽著一個孩子走出來對著老支書說：爹，到底是啥恩啊，年年聽你跟娘為這事吵。
俊武走回屋子瞪了一眼自己的媳婦兒：啥都打聽，都是陳穀子爛豆子的事。
老支書伸手在火盆上烤了烤手招呼著自己的小孫子過來說：都三四十年了吧，那時候咱這還沒解放，老將派人抓人去當兵，你瘸子叔那時候在鎮子上給機關守大門，聽說了這事連夜回來報的信，咱這一村子的老老少少都跑到山上躲著了。
後來也不知道咋弄的，你瘸子叔被抓去充了兵。過了好幾年你瘸子叔才回來，後來聽他講自己先是被抓到了老將跟解放軍打，後來打敗了跟了解放軍打老將。再後來腿被炸斷就回來了，還立了功。
老支書眯著眼睛逗小孫子玩，邊逗邊說著。
你瘸子叔這一輩對咱村裡有恩啊，要不是他回來報信，咱村裡能剩下幾個男的。你瘸子叔這一輩子也沒娶個媳婦兒，最後撿了一個小孩，就是才放回來的滿財。
滿財這個娃啊，太不爭氣，前幾年跟著出去打工在外面偷東西，又打傷人，聽說還把人家姑娘給糟蹋了。這才放回來幾天，天天跟你瘸子叔要錢，你瘸子叔哪有錢，這不早上跟你瘸子叔又打了一架，不知道又跑哪逛蕩去了。老支書說完偷偷瞄了一眼俊武他娘和自己兒媳婦，發現沒什麼異樣這才放心。
正在摘菜的老婦人接話說：這鬥是老天爺啊，王瘸子這輩子好事沒少做，最後連個養老的人都沒。
老支書將孩子交到自己兒媳婦手裡，瞪著火盆裡的炭火出神不語。好一會又對著俊武說：我剛去瘸子那了，早上家裡打的亂七八糟，一會你娘做好飯，你給送去一碗。
俊武木著臉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吃完晚飯，老支書說自己跟俊武二爹有事，讓家裡人別等他睡覺就出去了。俊武也要跟去，老支書一瞪眼給瞪回去了。
天黑的伸手不見五指，老支書和自己家老二到了王瘸子家。
老支書看著凳子上放的那碗麵條一口也沒動，都凝住了。老支書嘆著氣對王瘸子說：你寬寬心。
王瘸子緩慢的收拾著想要讓自己兒子帶走的東西，好半天才說：這孩子沒有管好，我也不想捅他呀，我早上看到他在那磨刀，我就問他要幹啥，他說過年沒錢，前天去東頭門市部買菸看到錢箱子在哪，晚上要去弄回來。我知道自己肯定攔不住，說了半天也沒用。這些年他在外面做了狠多錯事，我氣的也是發昏了，就用刀捅了上去。
王瘸子說完便開始捂著嘴嗚嗚的哭，但一滴眼淚也沒有了。
到了後半夜，老支書和自家老二用一張破席拖著滿財的屍體往外走，王瘸子想要跟著一起去，被老支書攔著了，說以後就別惦記了，不知道在哪比知道好。
王瘸子本就行動不便，這又冰天雪地的，根本沒辦法追過去。
天晴後，老支書拎著兩隻雞給王瘸子送了過來。老支書看到王瘸子已經把家裡收拾了一遍，地上的血跡也清理乾淨了，屋子裡也燒起了火堆，灶上也冒著熱氣。
老支書放下雞跟王瘸子聊了會家常就走了。老支書覺得王瘸子已經是好了，能笑兩聲了，也能和自己侃幾句大山了。
時間過的很快，村裡打工的小年輕們都回來了，有幾個當年跟滿財一起出去的後生也去找過滿財，王瘸子都說跟自己吵架了不知道跑哪逛蕩了。也沒人深問，更沒人懷疑，王滿財不爭氣坐過牢，村裡公認的事實。
年很快過完，這個年老支書覺得過的還是不錯的，熱鬧了小半個月的村子又安靜了下來，各家各戶也開始計劃著不久之後的農活。
就在老支書自己都快把王瘸子捅死自己兒子的事忘記的時候，俊武趕集說看見王瘸子進了派出所。
王瘸子去派出所了，半個月都沒有回來。
這半個月，老支書和自己家老二是寢食難安，幾次想要親自去鎮上說明情況，但最後又都放棄了。
後來村裡來了幾個當兵的，等問清楚王瘸子的家的位置後，取了一些東西開車走了。
第二天有警察來到村裡，直接找到了老支書，讓他指認將王滿財的屍體埋在了哪。老支書基本上嚇的癱坐在了地上，以為王瘸子已經槍斃了，現在肯定輪到自己和家裡的老二了。
直到警察解釋了很多遍沒事，只是指認屍體，警方要確認王滿財真的死了，老支書才帶著警察到了那晚自己埋王滿財的地方。
後來還是俊武去了鎮上打聽到了一些情況。
那天王瘸子確實是去自首了，直接將自己如何和兒子起了衝突，然後用一把刀將兒子捅死的事情全都說了，但是有一點王瘸子撒謊了，就是自己把兒子埋在了一個別人不知道的地方，但是這個地方無論警方如何問，王瘸子都不說。
後來王瘸子直接被轉到了市局，而且當時市局正好有一件案子是關於王滿財的。王滿財刑滿釋放以後，警方又破獲了一起惡性搶劫殺人案，而主要嫌疑人之就是王滿財。這次是沒等警方去抓捕已經釋放的王滿財，結果王滿財的父親自首說自己把兒子殺了。
但就在警方在對王瘸子進行調查時，發現王瘸子居然是戰鬥英雄，在解放戰爭中立下過很大戰功的人，退役後本該享受營級待遇的。但王瘸子當時只想回家，什麼待遇不待遇的，他根本不明白，回家當個莊稼漢平平安安活過這一輩子就是最好的。
市局將這情況彙報給了部隊，然後王瘸子以前的部隊領導親自來和王瘸子溝通，最後才弄明白殺人的是王瘸子，埋屍體的是老支書和他家老二。
不過王滿財犯罪事實十分充足，加上已經有不少案底，就算是讓法院裁定也會是死刑。王瘸子部隊的領導就找了找關係，讓王瘸子免於了處罰，並且要帶他去專門的養老機構養老。
警察那邊只要找到了屍體就可以交差，就有了警察上門老支書交代埋屍地的事。
王瘸子後來怎麼樣，村裡人誰都不知道，只是傳出了王瘸子當年是救過大領導的功臣，捅死他不爭氣兒子的那把刀還是大領導送他的，是抗日戰爭時期繳獲的一把日軍指揮刀。
老支書對那把刀好像有點印象，他記得瘸子曾經拿它在院裡劈材，最後嫌棄不好用扔在了床底下。
故事講完了，好人都會有好報，天理應該這樣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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