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 欲夢 懵懂年代(八)上

……我站在一個很大的房間裡,房間的北側有一架簡易的木樓梯。木梯架在通往屋頂天花板的方孔上。我走向木梯。天花板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指引著我。我雙手扶著木梯的兩側,慢慢地朝上爬去。我的頭鑽出了那個方孔,我扭頭在天花板頂上四顧,天花板平整如樓板,上面是人字型的斜屋頂。有人字型的木樑架著。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鑽上天花板去。我的上身開始鑽進方孔,但是,方孔卡住了我,讓我動彈不得。我努力向上掙扎,心裡又在後悔。剛才,應先探出雙臂,這樣就不會被卡了……

  那時候,“橋弄”內的鎮糧食管理所是我們主要的玩耍場地之一。因為,那兒有可以捏變隨意的柏油。柏油呈黑色,在冷卻未乾透時,可以挖一塊在手中捏,軟軟的,並不粘手,就像是現在的橡皮泥。糧管所有一間專門融化柏油的大屋子。大屋子裡砌有一座老虎灶。灶上坐著三隻大鐵鍋。

  這三口大鐵鍋便是融化柏油的。大鐵鍋的鍋壁和鍋底,都積有厚厚的柏油。糧管所的屋頂和蓋糧堆的竹廉連接處大概都需要澆灌上柏油才能防止雨水滲入。每隔一段時間,老虎灶便會被點上火。一桶一桶的柏油便會被從河埠上滾上來,一路滾進那間大屋子。融化柏油時,大屋子裡一片臭味,所以,小鎮人將柏油一概稱作“臭柏油”。

“臭柏油”其實並不是很臭。臭也僅僅是在被融化時,待冷卻乾透時,基本上沒有什麼臭味。所以,未乾透時,挖一塊在手中捏著玩,還是蠻有趣的。這間大屋子在“橋弄”的西側;對著這間大屋子的“橋弄”東側是糧管所的大曬場。那是一塊好大的水泥場。在糧管所收購糧食時,這裡曬滿了稻穀。曬場的西側和北側,是幾座很大的糧倉。裡面堆滿了稻穀。在不是收購糧食的日子裡,糧倉裡的稻穀也會被扛出來翻曬。只是扛出來翻曬的稻穀往往已被灌裝在麻袋中,而不是像糧食收購時,將稻穀散堆在糧倉中。

第21 欲夢 懵懂年代(八)上

在曬場的西側,每年冬春季節,總會堆滿了稻草編織成的大袋子。小鎮人管這種大袋子叫做“草包”。大概是對應著麻袋而言的。麻袋是用麻繩編結的。那麼,用草繩編織的,當然只能叫做“草包”了。我一直好奇的是,麻袋可以用來裝稻穀,裝大米,這對於糧管所來說,是必需的;糧管所每年要這麼多的“草包”來幹什麼?草包又不能裝稻穀,更不能裝大米。它的縫隙這麼大,連人的手指稍微一摳,便能洞穿。裝上大米,或者稻穀後,一路上豈不是會漏完麼!

但是,這個“草包”的大堆場,卻是那時的我們玩耍的好地方。大概是受了電影《地道戰》的影響。那時,小鎮上唯一的文化活動,便是搬上長條木櫈,去小鎮中心小學的大操場上看電影。電影由縣城的電影隊來放映,放映的電影大部分都是抗戰題材的。這些電影中,只有《地道戰》能夠讓我們仿效。

  在這個大大的草包堆場上,挖地道是最刺激的。我們往往在草包堆場的貼牆壁處,一張接一張地奮力扯出草包。在貼牆壁處扯出草包,挖出豎洞,是為了使洞口的更加隱秘。崇尚隱秘似乎是人的天性,根本無需旁人刻意指導。豎洞,我們有時一直挖到底;有時斜斜地挖出一個斜坡。豎洞成形後,我們開始橫向扯草包,將扯出的草包,依次傳遞出去,用力甩在草包堆上。

  之所以沒有將扯出的草包堆在洞口,是為了防止他人發現豎洞的隱秘處。試想一下,如果在豎洞的四周堆上一圈草包,讓豎洞明顯高出草包堆的其它地方,不是等於在向旁人告示,洞口便在這兒嗎?

第21 欲夢 懵懂年代(八)上

橫向的洞,很快朝前延伸。有時,我們還常常像電影裡所拍的那樣。特意讓洞拐上幾個彎。這樣,在狹小的洞中爬,才能更加讓我們感到刺激。在堆著的草包中挖地道,當然只能將洞挖得很狹小。我們那時人也小,根本不需要很寬敞的洞。延伸出去的地道,只要拐上一個彎,地道里便會漆黑一片。得坐下來。靜靜地待上一會兒。才能看見有細微的光線從草包的縫隙中射下來。然後,才爬在那兒,用力扯前方的草包。

有時候,上面的草包壓得太實了,底下的草包扯不出來,我們要麼改變一下方向,要麼先去扯上面的那些草包,以減輕底下草包的壓力。洞開始朝前延伸的時候,朝前扯草包是刺激的。我不知道這份刺激源於何處?是曬場上堆上草包後,曬場本身產生了神秘?還是因為我們只能看到這個大堆場的表面,而不知道這高起的表面下到底隱藏了什麼,讓我們對這種未知產生了神秘感?總之,一直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驅使著我們,讓我們不惜勞苦輪流著我們的作業。

地道挖好後,我們會靠著草包,靜靜地坐上一會兒。如果,整個草包堆上只有我們在挖,我們會待我們的興趣漸漸消散後,逐一爬出地道,用洞口的草包遮掩住洞口後,悄然離去。如果,整個草包堆上另外還有幾撥人分頭在挖,那情景就更加刺激了。我們在橫向延伸中,會時時探出洞口,判斷人家挖地道的走向。然後,不斷調整我們前進的方向,既希望與他方迎面碰上,又希望與他方擦肩而過。這種等待最讓人興奮。

第21 欲夢 懵懂年代(八)上

 我們會在扯草包的過程中“哇啦”、“哇啦”叫,或者乾脆摹仿電影中的音響,“噠噠噠”、“噠噠噠”,不停地掃射著機關槍。這種心態確實有點矛盾得讓人莫名其妙。當雙方在地道中不期而遇時,我們彼此會摟抱作一團,也不管原先是否熟識。總之,是勝利的喜悅,沖淡了彼此陌生的感覺。最好玩的是雙方或三方的地道擦肩而過,成了兩條或三條並行的地道,而且,彼此的間隔只有一張平鋪的草包。彼此能聽到細微的扯草包聲和說話聲。卻聽不清彼此都在說些什麼?這時,另一種電影的摹仿方法又出現了,一個聲音,扯直了喉嚨在喊:

  “長江、長江,我是黃河,我是黃河。聽到請回答!”

對方立馬會跟著喊:“黃河、黃河。我是長江,我是長江,聽到請回答,聽到請回答!”

  接著雙方便開始胡謅了。胡謅的話,反正是臨時亂編的。一直要胡謅到雙方聽的人都笑得在草包堆裡打滾為止。所以,喊話的人和應答的人,彼此都會推出自認為最機靈,最會說話的人來擔當。彼此的應答,是一門技巧。需要的是急智,這恰恰是我最缺少的。

  我常常是頭腦中想得好好的,考慮得頭頭是道。但真的讓我說了。我才說上第一句,後面的話,一下子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所以,常常會著急得抓耳撓腮,面紅耳赤。但是,越緊張,我越語不成句。要麼是,碰到了事情,我一下子瞠目結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可是,事情過去後,我的腦子似乎又邏輯性特別強。應該說什麼,應該怎麼說,我能羅列得絲絲入扣,不著一絲破綻。所以,我一直暗暗自忖,我只能做一個事後諸葛亮,事前諸葛亮是斷斷做不出來的。

  因此,在彼此喊得熱火朝天的時候,我只有陪笑的份,和笑得在草包上打滾的份。地道挖好了,玩興也差不多盡了,我們會怏怏離去。在離去前,當然得將所挖地道的洞口掩飾一番。扯幾張草包將洞口蓋上。而且,還得蓋得像是胡亂丟的一樣。奇怪的是,每次到了第二天,洞口總是找不到了,似乎昨天挖的那個地道早已不復存在。於是,第二天,我們只得重新再挖。

第21 欲夢 懵懂年代(八)上

一天覆一天,我們一直重複著昨天的故事。但是,這個故事又似乎天天可以冒出一些新的花樣,給我們增添新意,誘引我們樂此不疲。

  其實,在整個遊戲中,最讓我感到愜意的是,地道挖好後,讓我靜靜地靠在洞壁的草包上,靜靜地坐著。這時,我似乎已與世隔絕,藏身於洞府中,內心十分平靜。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會在內心產生對這種平靜的想往?也不知道為什麼當我置身於洞府,背靠牆壁或者用棉絮被矇住整個身子時,這種平靜在內心便油然而生?

  我想,如果,讓弗洛依德來解釋我的這種疑惑的話,他一定會說,這是胎生動物脫離母體之後,與身俱來的對母體依戀的潛意識。這種潛意識是不自覺的。但卻能常常左右動物的情緒。人是最高級的胎生動物,自然脫離不了這個俗。只是人類能用語言來表達這種細膩的情感。而其它動物不能罷了。或者是,其它動物也是能用它們特有的語言來表達這種情感的,而人類不能明白它們的語言吧!

在小鎮上,說一個人沒本事,沒有用,大多說:“此人是個草包”。在這樣的語境下,“草包”成了“無用”的指代。我不知道,這樣的指代源於何時?是否源於我們在草包堆上挖地道的那個年代?那些被扯出的草包當然是無用的。被我們一張接一張連接著遞出洞外。但是,編織這些草包必定是有用途的。不然,費了這麼大的功夫,將稻草編成繩子,再編結出這些草包來幹什麼?我一直弄不明白,糧管所要這些草包乾什麼?用草包裝上泥,攔決口的堤是最好的。因為稻草容易腐爛。包中裝的泥能很快與河堤融為一體。在攔河堤時,草包是最好的,任何東西也不能取代它。可見,在人們眼中最無用的東西,只要用對了地方,它就成了最有用的東西了。

……

(未完待續)

PS:選自胡楊木紀實文學《百年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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