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吹過她的鬢髮,秋天的夕陽透過打開的窗子，在她的臉上塗上了一抹緋紅。她拿著那張紙的手有一點顫抖，那是他14歲上中學那年得到的一張獎狀，她用手撫摩著那獎狀上瀟灑俊逸的簽名。30年過去了,如今已是44歲的她不知道自己曾經有多少次悄悄地撫摩過這簽名的獎狀。每次,她都會微笑,有些喜悅,無奈,哀傷,也有些羞愧。
循著時光的隧道，記憶又回到30年前，青春的希冀，少女的情懷......
一
認識他那一年，她14歲，他26歲。他是她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她是班上最優秀的學生。
他目光深邃，沉穩，舉手投足中透出的儒雅，莫名地吸引著她。她喜歡上他的課，常常聽得入迷。而每次她的作文被他當作範文來講解，她總是羞紅了臉，低垂著頭，心怦怦地跳著。得到他的認可和稱讚，她是多麼高興啊。
她努力地學習著，常常不知疲倦，時間被學習緊緊地充滿了，彷彿她的學習，就是為了得到他認可和肯定的目光。青澀年少的她不知道，這其實就是少女的愛情。
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她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高中。他代表學校給她頒獎。走上主席臺，從他手裡接過獎狀的那一刻，同學們掌聲雷動，他微笑的雙眸盯著她羞紅的臉，低聲說：你是我最優秀的學生，並緊緊地握住她的雙手。他寬大有力的手掌，彷彿至今都留有餘溫。
離開他的學校，她還常常寫信給他，讓他了解自己依舊是優秀聽話的好學生。
他只回過兩次信，是啊，他的學生畢竟太多了。她常這樣勸自己。高二暑假同學小聚，有個女同學忽然說：“有個好消息，李老師今年結婚了，聽說新娘很美，是大學時的同學，在另一所學校教音樂。”
她一下子懵了，是啊，原來，人是要結婚的，她還以為，他永遠會是他的老師，她的一生，都會和他有關……
她們一同去老師的新家拜訪。
她坐在不大的但清潔明亮的客廳裡，她望著一臉幸福的新娘和新郞，心，疼痛地抽緊了…….
她依然給他寫信，有時一學期一封，有時一年一封，只是簡單地彙報自己的成績，他曾給他寄來他全家的照片:一雙兒女，四口之家美滿而幸福。
二
時間過得好快，她和別的女孩一樣，工作、結婚，生子。丈夫在機關上班。她和老師一家依然保持著聯繫，相距不遠。
生下兒子那一年，丈夫下海經商，成了一家建築公司的經理，家漸漸富庶起來。但丈夫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了，直到有一天，他告訴她，他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不會再回來了。他們達成協議，為了兒子，暫不離婚。他在外面買了一所新房，開著豪華的汽車，與別的女人過著夫妻般的日子。而發生這一切，她卻非常平靜，是啊，她心裡沒有愛過丈夫，沒有必要留下他。他們的關係，只剩下一張結婚證書而已。
聽說了她的婚姻悲劇，老師一家人氣憤之餘，對她非常關心。她和他的妻子也成了最好的朋友。
2001年，他已經56歲了，她也44歲了。春節過後不久，他的妻子身體忽感不適，檢查後得知患了乳腺癌，動手術、化療……。身為校長的他為了護理妻子，辦了提前退休的手續。從此，他就終日出入在各大醫院，想盡各種辦法為妻治病。
聽到這個消息，她到醫院探視，走到病房門口，看到他在走廊的長椅上低著頭，一根根地抽著煙。她被驚呆了：他彷彿一瞬間老了，頭髮斑駁地蒼白著，神情憔悴黯然，只有目光依然堅定和深邃，和三十年前沒有什麼不同。
他們一起走入病房，在他妻子面前，他朗聲笑著，對她說：“化療的效果很好，大夫說從沒見過恢復這麼快的病人，估計快出院了”。
“我們很有信心把病治好，他說，只要我配合治療，加強營養，一定能治好的。”他的妻也溫存地笑著，幸福溫柔地看著他，看不到一絲久病的痛苦和絕望。
是啊，她早就聽說，為了給她治病，他申請退休，跑遍各大醫院，讓兒子從國外買藥，每週燉三次甲魚湯……
但她卻在無意中，捕捉到他笑容下的隱隱淚光……
當晚，她失眠了。她分明地感覺到心又在疼痛，為他妻子的病痛，更多地是為他新生的白髮和皺紋。再這樣累下去，他會垮掉的！
她決定幫助他一起照顧他的妻。那一年，她正好剛剛辦理了內退手續，兒子讀高中住校，她反正閒著無事，能幫上忙，也算是盡一份心力吧。
她將被褥帶到醫院，辭退了鐘點工，每天陪著她的妻打針、喂藥，說笑。這樣的日子，整整過了一年。後來，隨著病情的發展，她伺候病人大小便、處理嘔吐物，擦身……
最令人感動的是，每次給病人餵飯、喂藥前，她都親口嘗一嘗溫度、鹹淡，而且，因為來不及外出吃飯，她常常吃病人剩下的飯菜。
妻的病情越來越重了，癌細胞已擴散至整個胸腔，昏迷的時間一次比一次更長。最後一次從昏迷中醒來時，妻握住他的手，眼裡含著淚光，用盡氣力對他說：“我不能陪你終老了，也不能照顧你了。她是一個好女人。”
將妻子安葬到老家的墓地上，他常常乘坐公共汽車，一個人到墓地陪妻說話，告訴外地兒女的情況，讓妻放心。自妻離開後，從不失眠的他，常孤獨地於夜深時坐起，回想自已與妻一起走過的快樂的日子。
三
三年過去了，給他介紹老伴的人很多，但他一直沒有動過這個念頭。這個家，到處都是妻的身影，有時恍惚中覺得，妻就陪他坐在沙發中看電視，但他象往常一樣攬她入懷時，臂膀裡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兒子擔心父親一個人孤獨，為他新買了房子，讓他搬到自己的身邊，方便照顧。
在這所對他來說全新的城市裡，他沒有朋友，就這樣孤獨地一天天地老著，彷彿在等待著死亡，等待著到天堂與妻重聚。
而她，在他的妻子去世後，悄悄地躲起來，是啊，再沒有理由可以陪在他的身邊了，甚至，連打個電話，都是小心翼翼地詢問著，生怕洩露了什麼。
每一天，她都會為他擔心：他已漸漸老了，萬一突然病倒怎麼辦？
她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連續一週，她打電話都沒有人接聽，手機也關機。正萬分焦急之際，他的兒子打來電話，告訴她父親病了住院了，正在檢查，是他怕她擔心，讓兒子打來的電話。
沒有一絲猶豫，她乘上火車去看他。當推開病房的門，看他懨懨地一臉病容臥床不起，她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
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他很快出院了，檢查結果是糖尿病，沒有大礙，但需要日常注意營養和休息。
她承擔了本不該她承擔的一切，將他凌亂的新家徹底清掃，拆洗被褥，添置家當、衣物。他恍惚中感覺到，彷彿妻又回來了，家又有了生氣和活力。
身體很快復原了，他臉色紅潤起來，人也胖些了。但她卻要走了。臨行前，她說：老師，你要儘快找一個老伴，否則，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他的老友、兒女一起張羅著給他找老伴，見了一個又一個，他有些暴怒了，女方几乎無一例外詢問著，他有多少退休金，兒子收入多少，房產掛在誰的名下等等。
經朋友介紹，認識了一個離異的江南女人，嬌小風韻，聲音甜美，令他感動的是，這個女人說：她不在乎他是不是有錢，是不是有房子，甚至不在乎他的年紀。
他們交往了幾個月，但漸漸地，他總是感覺有什麼不對勁，這個女人常常向他索要禮物，而且有一次提出要求：讓他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兒子，到他兒子的公司就業，而且必須保證一定的薪水。
他又一次感到心冷了，但什麼都沒說，一切照辦了。只是一天深夜，他起來去洗手間，聽到這個女人在自己的臥室給老家的朋友打電話：“他老了，身體還有病，要不是因為他兒子有錢，我能看上他？”
第二天，他就結束了和這個女人的一切。只是心更加孤獨了。
遠方的她，也聽說了這件事，再次乘上火車來看他。她哭著懇求：“老師，今後就讓我來照顧你吧？你答應我好嗎？”
他撫著她的頭，笑著說：“你真傻，我是你的老師啊。而且我從沒給過你什麼，現在人又老了，你給我的已經夠多了，我沒有資格要更多，你會有你的幸福的”。
“老師，你知道嗎？從14歲那年，我就愛上你了，一直覺得今生不會有機會在一起了，現在能夠相伴終老，對我已經是最大的奢侈了，和你在一起，就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了。”
他沒有同意，但她卻堅持留下來，以家庭主婦的身份料理他的一切。他也漸漸習慣了有她在身邊的日子。
今年，她已經49歲了，對鏡自照，青春的美麗已蕩然無存，她已是一箇中年的婦人。但她卻分明感覺到，一生中從沒這樣幸福過。
特別是有一天，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說：“在我眼裡，你一直是個小丫頭，而現在，我覺得，你真的是一個好女人，讓我們珍惜在世的每一天吧！”
一想到這裡，她的心底就漾起幸福的清泉，笑容不自覺地寫在臉上。
四
命運不會因為你的善良和付出，就一定給你安排好美好的際遇。就在她感激命運和上蒼的眷顧，決定在有生之年，與默默暗戀一生的老師相伴終老時，幸福卻如肥皂泡般，跌得粉碎。
那天上午，她買菜回到家，滿滿一屋子的人，平時靜寂空蕩的房子充滿了歡聲笑語。原來老師的兒女和孫子、外孫女全部到齊了。兒孫繞膝，她看到他臉上久違的激動和快樂。吃過飯，他和兩個孫兒嬉戲，他的兒女悄悄把她拉到一邊，面色凝重，有些吞吞吐吐。她彷彿預感到什麼，說：“有什麼事，你們直說吧，不要把我當外人“。
"姐，這麼多年了，你一直照顧著我們這個家，媽媽在九泉之下也一定會感激你的......只是，我們從小就把你當作姐姐看待，現在這樣長期住在我們家，親戚們都在說閒話。”
“你們的意思，讓我離開你爸爸嗎？我的離婚手續下個月就辦好了，兒子也支持我的決定。”
“不是因為這個。其實我們知道，爸爸需要你。只是這樣下去，會有人說，你們年輕的時候到現在，關係一直曖昧不清”
"不用說了，我馬上走”。她含淚收拾好行李，對老師說家中有急事，當晚坐上了返鄉的火車。
沒有她的日子過得好慢。女兒要接到一起住，但他拒絕了。他覺得她會回來，他在等著，等著。
沒有等到她的人，卻等來了一封信：
“親愛的老師：
從不曾有過這樣的奢望，能夠和你一起買菜做飯，度過這麼多相擁相守的日子，我的一生也從沒這樣幸福過......我已不敢再對命運要求太多，儘管我們都老了，可以不在乎世俗的冷眼，但我們要為孩子們想一想.......一個人，要保重身體！”
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心一下抽落了，彷彿整個世界把他拋棄了。自妻離去的那一刻，他的心就一直這樣空著，而這段有她的日子，漸漸充實快樂起來，而現在，他再度失去了整個世界。
五
在孤獨和寂寥中，他一次次拒絕了相親和兒女要接他同住的要求，一天天打發著時間，甚至期望著生命早一點結束。
終於，他又病倒了。醫生對他神色張惶的兒女說：“其實他的病不嚴重，只是心情不快樂，人老了，更需要感情”。“可我們一直很孝順啊”，他們無奈地說。“有些情感是你們無法代替的，懂嗎？如果你們真的孝順，應該給他真正需要的東西”。
女兒哭了，說：“是我們對不住爸爸！”拿起手機，撥通了她的電話：“姐，對不起，什麼都別說了，我馬上去接你......”
出院的那一天，當他推開家門，望著裝點一新的家和她孩童般幸福的笑臉，他忽然感覺自己回到了年輕的時候，生活又重新充滿了激情和夢想.
他們相擁面坐， 她，拿出珍30年的獎狀，傾訴著不為他所知的，她的愛戀、她的相思、她不幸的婚姻，她一個人如何堅強地撫育著孩子。他萬般愧疚：“30年了，我不曾為你做過什麼，從現在開始，我會好好疼你的。離開這個世界前，讓我們相愛吧！
冬日的黃昏，他們攜手走在街上散步，歲月的風塵，也難掩這人世偉大的情感。
是的，他們老了，已到遲暮時分，但愛情，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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