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時刻”的精神之旅 趙思運解碼王競成《燕山夜話》

愛國沒有選擇

祖國是我的母親,我不能玷汙母親的聖潔

這是王競成長詩《燕山夜話》的點睛之筆。王競成嘔心瀝血,把自己的個體生命體驗鐫刻在祖國之愛與歷史幽思之上。可以說,《燕山夜話》既是他個人在特定的“中年時刻”、特定的文化場域“燕山”進行的一次精神尋根,也是他在“精騖八極,心遊萬仞”之中完成的一部宏大的歷史隱喻和寓言。

這部作品創作於王競成生命歷程的43歲這一“不惑之年”,是他在不惑之年的自我精神勘探,體現出強烈的生命緊迫感。在這個鴻篇鉅製中,“中年”一詞出現15次、“43歲”一詞出現5次,共計20次。他在43歲的“此時此刻”,回望歷史,反思現實,展開了對個人生命軌跡的凝眸,體現了強烈的“中年情結”。就是在這個“中年時刻”,他意識到每個人都是無盡的時間隧道里的“過客”,每個人都是不斷被翻頁的“歷史中間物”。

他寄居燕山,附近的白水河、白水寺、石佛寺、鳳凰亭,作為歷史意象,被王競成帶有個人的生命體溫一一激活。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達官貴族,隨著朝代的更迭,統統都將成為歷史中間物,“多少帝王只留下了年號/沒有一個帝王留下江山/江山屬於時間,屬於歷史”;“帝王的野心 貴族的功名利祿/都成為了塵埃 在歷史的記載中/也落滿灰塵”。他不止一次地在詩中寫道:“我們註定是過客,被草淹沒/浪得虛名靈魂永遠回不到故鄉”。唯有燕山,才是超越歷史中間物的永恆載體:“一個王朝擊倒另一個王朝/勝利者難逃最終被時間擊倒的命運/燕國消亡久矣,唯獨燕山這曾經的屏障/獨存於世,昭示它不屬於哪個王權哪個國家”。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自稱“燕山之子”。燕山,是不斷漂泊的王競成選擇的精神寄託物,“燕山”這一詩歌意象構成了他的人格化載體。

如果對這首長詩進行披文入情的細研,就會發現,詩中深藏的核心是傳統的“內聖外王”人格,這也構成了王競成的精神文化結構。他寫道:“我時常在夢裡/與孔子以君王的身份對話,孔子畢恭畢敬的樣子/我喜歡,孔子的謙遜,會令現在的任何學者自卑”。“從一個詞開始,孔子坐在河的對面/他畢生沒有渡過這條河流,燕山白水寺/孔子不可能抵達的地方,這個魯國我的老鄉/二千多年後我們在河的兩岸對望”,在對望中,二者產生了靈魂對話。其實,孔子和君王,都是王競成靈魂裡的自我鏡像,這兩個鏡像在進行自我對話:“內聖”,即王競成的孔子情結;“外王”,即王競成的“君王情結/王子情結”。一個是內聖,一個是外王,構成了中國傳統人格的一體兩面。內聖與外王並非矛盾關係,事實上,其內在是相通的:“孔子年輕時讚美過皇帝的新衣/那是他的理想,為帝王駕車/甚至做一匹帝王的快馬/……/權力是孔子畢生的嚮往,他的想法就是我的野心”。

王競成是山東沂水人,系魯國琅琊王直系。他的血液裡流淌著濃郁的帝王情結。1984年入伍海軍,曾服役於海軍上海基地吳淞口雷達訓練團、海軍潛艇二支隊長城八號潛艇、海軍青島基地魚雷庫、海軍402醫院等,凝練出強烈的家國意識和報效祖國的情懷。他1995年4月轉業回到山東沂水,1996年移居北京,漂泊異鄉至今已達24年之久。長詩中有一節寫到琅琊人草聖王羲之,也很有深意。王羲之是王競成的老鄉兼本家。王羲之移居江南紹興以後,渾身乏力,食而無味,提筆手軟,遍尋名醫而不知病因。恰逢老家來的僕人正在饕餮老家帶來的大蔥大蒜,頓時,百病祛除,精神抖擻,筆墨酣暢淋漓!王羲之與孔子一樣,都是王競成精神尋根的隱喻元素。王競成從魯國飄在燕國故地,猶如孔子周遊列國,無根無棲。“孔子是偉大的導師,我們魯國人的驕傲/我在燕山之上,想象孔子四處流浪的形骸/沒有一個國家肯收留孔子從政,任何帝王都喜歡自己的臣子是傻瓜/天才永遠在體制之外,放縱偉大的才華”。王競成的“天才/傻瓜論”,其實是在借孔子的遭際來隱喻個人志向的自況。王競成具有儒家的積極入世思想,主張和平相處,反對戰爭殺伐,秉持著“和諧為本”的理念。

“聖人情結”與“君王情結/王子情結”是緊密聯繫在一起的。燕山作為一種君王氣度的象徵,成為王競成靈魂的維繫。“燕山上方的夜/充滿王氣/這是締造傳說的空間”。他虔誠地把自己比作“燕山長子”。“長子”意象作為長詩《燕山夜話》的詞根,總共出現26次。他多次寫到“燕山坐在龍脈之上”:

長子坐下來,作為燕山的長子

沒有理由拒絕這個位置,在九龍山的龍頭上

長子累了,這塊神奇的石頭就是坐北朝南的龍椅

環顧四周,也就是天下

那些歷史的煙塵消失了,諸侯各國也消失了

王統一了天下,只有王是理所當然的天下

這是一幅靈魂剪影。這幅剪影的內核即是“天下”。據傳,世界上金姓的祖上是王姓。作為琅琊王直系的王競成,自然對金國及燕山腳下的金陵抱有親近感,因此,他說:

金陵就在九龍山的一側,山根之處也做了金國的風水寶地

不惜千里之遙,從遼地挖掘出祖祖輩輩的魂魄

移葬於九龍山腳下,此時長子正坐在山頂

觀望那片早被平整的土地,好像龍氣殘存

……

坐在九龍山這個位置,真可以俯瞰天下

目光掃一圈,就看見滿山遍野的王陵奔湧而來

他的個人思考一直疊合著關於民族、歷史、人民等宏大概念的思索,將“小我”充分融入到的“大我”之中,而完全擺脫了風花雪月的個人化風格。他的思考價值基點是人民立場:“人民需要正義的神靈,引導他們匡扶帝國的重生/人民不會永遠是野草,任由王公貴族世代的踐踏”。他胸懷黎民蒼生:“我時常幻想著,坐擁江山/為天下蒼生謀一口糧食,為他們冷暖添加一件衣服”王競成深情地說:“誰的雙手沾滿露水與植物的氣味,誰就是百姓的王”,“天地有正義,那氣就來自人民的底氣”。在王競成的詩中,延續了傳統知識者那種“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憂患傳統。拒絕為帝王醫治絕症的神醫華佗不再轉世,他看到了“一個只剩下貴族的帝國”,看到“殘喘的帝國”裡貧富不均的社會現實:

遠處燈火是大都市,一個帝國的心臟

每一條街道都夢想成為主幹道

哪怕一條短的不能再短死衚衕

跳蚤也在談論政治

派系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紅燈區

郊區的別墅囚禁著一顆顆衰老的心臟

富翁貪官 政客 沒有轉移到國外的房產

在城市郊區的龍脈上隱姓埋名

夢想讓子孫遺傳他們的貪婪與野心

城市內的村莊擁擠不堪

出租房在小院裡雞籠子一樣一個個密集

衚衕口的公共廁所釋放著低級階層的怨氣

高級社區的一條狗也像偷情回家的貴族

……

他以幽默而戲謔的筆墨,勾勒了城市的諸種病象,進行了辛辣批判。他的民本思想是溫暖的,動人的,樸素得就像山坡上的大白菜:“幸福的白菜依偎山民寬厚的胸膛裡/像帝王的江山靠著山民的脊樑/一棵白菜就像一個王朝/民眾把江山養大”。他在“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之後,最終的皈依是大自然。這也是他的人民立場和草根立場的表現。他不斷地表達一種願望,要變成一條魚,一隻鳥,山中禽獸,“總有一天/草會掩埋我沾滿塵埃的軀體,哪怕我的軀體已經燒成塵埃/我也會成為一棵草,與這些草一起立在大地上/年復一年的綠,年復一年的黃”。

可惜的是,這個“內聖外王”者,卻遭遇了“孔子”一般的命運。“我不能成為時代的主宰,我是燕山的長子/被廢棄繼承王位,只能守著燕山的石頭”。他的喋血呼喚,他的如焚憂患,並未實現“鳳凰涅槃”。詩中多次出現的那個鳳凰亭,也是一個精神象徵物。鳳凰亭就在燕山腳下王競成的寄居處附近。碑亭內豎有清雍正九年(1731年)漢白玉石碑一方。傳說當地天降祥物,禽如鳳凰,官員遂修建鳳凰亭,以紀念“鳳凰來儀”。碑文記載:“至首至治之世,百職修奉,和氣充盈,黎民偏德。天用錫以嘉祥四靈徵,諸福之物莫不畢至,其績之也……雍正八年正月二十日,房山縣雍正八年正月二十日,房山縣西山之上,朝陽方升,有綵鳳翔然來儀,高數尺,尾長丈餘,五色繽紛,眾鳥拱衛。官吏及居民觀者千餘人。”我們知道,鳳凰被譽為“百鳥之王”,乃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吉祥鳥。《山海經》裡多處出現關於鳳凰的傳說。《山海經·南山經》說:“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皇,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五四時期,郭沫若以《鳳凰涅槃》,呼喚祖國新生。一百年過去了,王競成依然在喋血呼喚再一輪的“鳳凰涅槃”。但是:

燕山春天來了

鳳凰亭依然沒有鳳凰的的影子

恐怕在有生之年與鳳凰無緣

我沉醉於一個傳說之中

……

撫摸一次石碑

我就感到冰涼的謊言

是一個個朝代的縮影

自慰早就從君王開始了

任何君王的江山難逃斷子絕孫的命運

鳳凰的絕跡昭示萬物生存的法則

環顧四野,一片寂然,鳳凰身上的“德”“義”“禮”“仁”“信”等花紋,已經隨時光消逝。大道已絕,身邊的白水河瘦成大地母親的眼淚。“白水河流淌的歷史 就是燕山脈氣由盛到衰的見證/一條河的消亡 就是一種文明的滅絕/逐漸衰微的白水河 是燕山文化最後的輓歌”。

王競成的思想是豐富而多元的,內聖外王與草根立場並行不悖地交織在一起。這一切都通過“燕山”這個文化歷史意象整合起來。王競成因燕山而生,同樣,“燕山因我而死/因我而活”。這位高蹈的“燕山之子”內在的天才情結與個體境遇的侷限之間的矛盾,令他站在“43歲”的門檻上,產生了生命存在的高度緊張感。懷古思今,他有一種“燕山死了/燕山的我也死了/重生需要幾個世紀”的滄桑之感。甚至,他參透了人生的結局:

山道盡無,無僧的白水寺只有雪在坐禪

我也是多餘的,我像是一片雪的陰影

時間的一個墨點,圍困在大雪軍團之中

燕山的青黛,黑亮不復存在

細長的白水河奄奄一息

“燕山雪花大如席”的豪邁奇觀,如今被置換成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蕭瑟之境。於是,一種“幽燕老將,氣韻沉雄”的悲涼之感湧將上來。文章來源:中華讀書報(作者:趙思運 浙江傳媒大學博導,著名學者、詩人、文藝理論家2020年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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