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租的日子,一點變動就能讓人崩潰


合租的日子,一點變動就能讓人崩潰



有時候我也會自問:我這樣活在白天的人,有什麼資格指摘這些人?生活的辛苦我知道多少?走投無路的人生我瞭解幾分?我這個時候跳出來說什麼為別人考慮考慮,簡直就像在放屁,根本沒有資格。


1


女士來出租屋的那個下午,我在自己的房間裡聽到有四五個人的聲音,心頭漾起不一般的預感。後來隔壁室友告訴我說,她來看房那天,男男女女來了四五個人,囂張地走進來。

合租的時候,有兩樣東西能夠證明一個人的品行:聲音和痕跡。幾個人在一個有限的空間裡活動,又儘量避免碰面,這兩樣東西是大家瞭解彼此唯一且直接的方式。那天,來看房的四五個人都發出了很大的聲音,其中有一位男性的腳步非常沉。我從各樣的聲音中,知道他們打開衛生間的門,看了看廚房,又到隔壁的屋子審視了一番。他們大聲地交談,語氣也並不認真,最後撞上防盜門,走了。

我在心裡默默祈禱:這些人最好不要看上這間房。因為聲音已經向我昭示,他們絕對不是自己希望遇到的那種租客。

這些人走後很久,我都忘記有這樣一個下午。直到後來一天夜裡3點多,有人摁了外面防盜門的密碼,又摁了旁邊房間的密碼。我被密碼鎖的嘟嘟聲弄醒,十分驚訝這座城市居然還有人是這種作息。

想翻個身繼續睡,但我發現事情沒有那麼簡單:這個人進來以後,先是洗了個澡,水聲大作;然後又進了廚房開始做飯,鍋碗瓢盆一通亂響,洗碗池的水大概開到了最大。等對方洗完澡和吃完飯後,我正在書桌前翻箱倒櫃找耳塞。

大學時,我戴了4年耳塞,畢業後,不論是在夜間的火車上,還是在出租屋裡,只要這個地方有沒有辦法控制的聲音,就會防禦性地戴耳塞。因為在這個房子度過很多寧靜的夜晚,疏於防範的我早已不知道把耳塞放到哪個角落。找到它們的時候,我鬆了一口氣,想,今夜大概可以過去。

戴耳塞睡覺並不舒服。當時租這裡,也是看中了滿院子的老人和小孩,覺得這樣的一個地方應該理所當然的安靜。剛搬來時,這裡住滿了人,如果下班早,還能聽見樓上的人練鋼琴。好在大家作息都比較規律,再不濟,一兩點也都平息下來。

當時我隔壁屋子住著一對夫妻——非常陽光、世俗、正常的夫妻,把雜物擺滿了房子的公共空間。我一直以為那些東西是房主放在這裡的雜物,直到他們搬走那天整片區域風捲殘雲一般乾淨了下來。

下班時,我常看到丈夫坐在門后角落裡的一個小板凳上,低頭玩王者榮耀,手機聲音外放,開很大,從音效上就能知道,Ace 和 Double Kill的時候不多。他玩這個遊戲非常頻繁,只要有空兒就投入進去,特別是在晚上,好像是在佐證,人不論活多久、活在哪裡、以什麼樣的形態和身份活下去,都註定大多數時候面對的是無趣的瞬間——或者說,是木著眼睛盯屏幕的瞬間。他不玩王者榮耀時,就是抽菸。

這對夫妻搬走沒兩天,另外一間屋子的姑娘也一併搬走了。我在晚上聽見箱子萬向輪滾動的聲音從門外穿進來,在第二天早晨,就驚訝地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還住在這套房子裡,可以獨自享用廚房、浴室。

有人摁門鈴,我打開門,說是來“配置”的工作人員,一位男士,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也因為這一瞬間,我也一直記著他的眼神。我請他進來後,鑽回到自己的屋子,把門鎖上。隔了一會兒,聽到他走了。

大約過來兩三天後,我心血來潮想做西紅柿雞蛋蓋飯,在屋裡燜好了米飯,下樓買了大顆圓潤紅通的西紅柿,走進廚房,然後——發現自己從家裡帶來的湯勺、一把很好的菜刀、還有一些零散的廚房用具全部不翼而飛。

我打電話給之前室友們,問對方搬走的時候是否拿錯了什麼東西。兩位室友都一口否認,其中一位說,她甚至連在洗手間的洗髮液都沒帶走。她感到受了冒犯,說自己並不在乎這些東西。我說我也並不在乎這些東西,但是我需要安全,我沒法接受一樣自己的東西憑空消失而沒有任何解釋,現在有了你的解釋,我就可以去問應該為這些事負責的人。

我聯繫了租房中介公司,向他們詢問這是怎麼一回事。管家說這不是他們的工作人員做的,並承諾會保障我的安全。幾天後,中介的工作人員過來收拾房子,我和清潔工還有管道工聊天,告訴他們我丟了東西。他們告訴我,他們這才趕來清理——也就是說,在這之前,不應該有什麼所謂的“工作人員”有理由進到這間屋子裡。

就在這時,我想起那個男人在打開門的時候如何正面盯著我,持續一秒有餘令人心裡發怵的目光。我沒有任何證據,不能指正,只能把這個目光記在意識的深海里,連同獨自居住的恐懼,一併大而化之地變成我和朋友吐槽時的怪話。

這之後,我買了一個小的紅色門擋。


2


我在這間房子裡享受了若干個月的寧靜,直到陸續來了第二批室友。

依然都是些正常上班的人,大家相安無事。其中一位身體輕微欠佳,總是咳嗽。後來我得知,她的工作和我有一些聯繫,還成了朋友。她說自己並沒有什麼重病,會定時熬一些中藥,但又會抽很多很多的煙,有幾次倒垃圾時,就看到藥渣和菸灰卷在一起。

另外一個屋裡的女人不常見面,交燃氣費和水電費都很乾脆利索,不多問一句話,也不介意多跑幾步路。除了一天夜裡我聽見她在門外和什麼人吵架,有一句話似乎是——“你看看,你看看XXX說什麼,他說要娶我!”——其他時候都風平浪靜的。她臨走前曾主動敲過我的一次門,問我可不可以在這裡養一隻小狗,是她從小養到大的小狗,很乖也很親人,她想要把它從家鄉接過來。然後把手機探過來,請我看小狗的照片。

我非常開心,跟她講最好要跟另外一位室友說一聲。我說,如果你帶來,我可以幫你遛狗,也可以幫你照料它。聊起寵物,我們倆都非常開心。我問她身體什麼樣,因為有天夜裡我聽到她吐了很久,如果還不舒服,我這裡有剛買的蘋果,吃幾個會好一些。她說沒事,感謝我接納小狗。

這一夜後,我短暫地期盼過有一隻小動物會闖進我屋裡來,甚至在聊天的時候還想象過自己幫忙在樓下遛狗,和這棟樓的其他住戶一樣,每天抱著自己的狗坐電梯下樓。小區裡一個老婦人有一隻很老的斑點狗,總是喘氣。後來我在電梯裡聽人聊天,說有個人家的狗去世了,那隻狗已經很老很老——寫到這裡時稍微回想了一下,那之後,我沒再在早上上班時見過那位老婦人和她牽著的狗。

總而言之,在那時我想這樣是最好的——室友都是安靜的人,交水電費也很融洽。那個女人既然決定要把小狗帶過來,應該是打算在這裡長住,我還可以每天看到一隻可愛而親人的小狗。

可後來有一天,我看見她和母親一起進門,兩個人睡在一張床上。第二天,她拖著行李箱在門口,告訴我她要離開了。

我對她說再見,那間屋子於是空下來,一直空到那天凌晨3點,女士進來洗澡做飯。


女士每天下午四五點鐘會洗個澡,然後離開屋子,夜裡兩三點回來,做一頓飯,通常是拿電煮鍋煮麵條,也許加一些老乾媽和雞精。她長頭髮,在租客和中介的小群裡,頭像是魅惑的自拍,但是用濾鏡磨掉了歲月賦予的應有之痕,所以見到真人時,會和微信頭像略感脫節。做完飯後,有時她精神好,就會順便把碗筷刷了,如果精神不好,就留到第二天中午起床後再刷。

女士搬進來後第二天,我把碗櫥收拾出一格,告訴她東西可以放在這裡。她沒有說謝謝,只說:哦,那好。她把電煮鍋放進去了碗櫥裡一天,很快又放回了原位,繼續在外面飄著。

這個冬天,我的鼻炎很嚴重,每次躺下後都要掙扎一會兒才能入睡。從躺下到睡著,我會想盡一切辦法讓鼻孔恢復通氣,經常是折騰到後半夜一兩點才有睏意。從睏意到入睡那一段時間,我的神經半是放鬆半是敏感——如果不放鬆就無法成功睡去,如果不敏感,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會讓入睡的努力前功盡棄。

我對安靜的執著和敏銳,是家族裡一脈相承的產物。從我記事開始,家裡的大人神經總是過分敏銳,敏銳到我穿著拖鞋,如果是趿拉著走過去,都會讓他們覺得不舒服。在家裡我不可以熬夜,沒有夜生活。在學校我不能熬夜,集體宿舍沒有夜生活。最後我終於養成了自己獨具一格的生活方式,我要安靜的夜生活。我不要蹦迪不要外放音樂不要在家裡搞私人影院,我有了自己的屋子,要的只是安靜地一個人待著。

女士住進來之前,最遲夜裡2點,我一般都能順利入睡。女士住進來之後,如果1點半我還在掙扎,沒有熟睡,整個人就會愈發緊張——因為知道自己等一會兒一定會被徹底吵醒。好幾次在將睡未睡之間,密碼鎖突然發出穩定的6次聲響,然後就聽見廚房裡響起聲音,做飯,洗碗,有時還會洗個澡。

為了度過這段時間,我可能會看書,刷手機,或者抬頭看天花板。鼻炎嚴重的時候不能戴耳塞,於是就只能聽著。因為疲憊無法集中注意力,書多半捧起來之後又放在一邊,而手機是個越刷越清醒的鬼物,半夜並不能刷出什麼好消息,都是都市裡一些無法入眠的人在上面說喪氣的話。

而後,睡眠的延遲轉化成對新的一天的焦慮,似乎一天還沒開始,就已經在凌晨宣告徹底失敗。失眠的悲哀會延續到接下來10小時對工作效率的擔憂。呼吸不暢的鼻子會讓心臟跳的速度加快,又演化成對死亡和不健康的畏懼。

等到女士把一切收拾得乾淨利索進屋睡覺,我已經在焦慮和恐懼的地獄跑了三四個來回,要再花一會兒才能入睡。


3


生活變得越來越沉悶,晚上和白天都讓我覺得害怕,晚上擔心睡不著,白天擔心起不來,結果步步應驗。

歸根到底,能怪的好像只有自己的神經太敏銳。

我發現馬桶墊和原來也變得不太一樣——它以前一直都是白色的,現在則經常有黑色的條狀花紋。簡單來說,就是一邊有一個黑色的鞋印。運氣好的時候,馬桶前方還會有一口痰。我的膀胱容量並不大,經常會急衝衝地闖進廁所,後來我發現需要在行雲流水的如廁動作中加入一個卡頓——停下來檢查和清洗馬桶圈,確保乾淨後再坐上去。

這一切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我在心裡盤算:我為這房子付的房租並不便宜,這個房子位置離公司和生活區都很近,附近還有一個執法隊,安全和便利兼得;每到冬天屋裡的暖氣燒得很熱,有一整面大白牆,有時我會在上面投影看電影。可以說,在剛來到這個城市時,我就租到了自己還算滿意的房子——然而這一切似乎連同生物鐘一併損毀了,所有的罪狀都指向隔壁新來的女士。我望著群裡那個妖冶的自拍,感到無話可說又怒火中燒。

就在這時,群裡突然彈出了消息,隔壁的室友提醒大家:注意個人衛生,特別是如廁後要記得刷一下馬桶裡面。

我突然想起自己這段時間好像確實忘記注意這件事,正打算說點什麼緩解一下尷尬的局面,女士在群裡說話了:就是,真是噁心死了,我都吐了。加了一個嘔吐的表情符號。

室友繼續提醒:也許是因為身體裡溼氣太重,可以稍微調理一下身體。

女士發了一堆“憨笑”的表情:沒錯。


大家說,你可以早晨6點起床吵她,讓她也睡不著。

我一開始自嘲時,不是沒想過這種解決方法,但是後來又覺得:我憑什麼呢?我為什麼呢?我就好像必須得像後宮裡的妃子那樣活著,今天葉赫那拉把鈕祜祿給鬥得神經衰弱了,明天鈕祜祿在葉赫那拉常用的馬桶裡面下毒?

大家又說,那你就應該停止對她的抱怨。

我說我不是抱怨,而是我沒有保障。

我說要把馬桶照片全都洗出來貼在門上,第二天我媽就能給我打來電話讓我不要這麼做,“說話辦事小心一些,不要在朋友圈裡發這些東西,不然你的同事會怎麼想你?不要得罪人”——照片有什麼好得罪的?我大聲吼:“我那是藝術,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我的屁股遇上你的腳》!”

我去向租房中介舉報,你們也要攔我,說我的生命安全沒有辦法保證——我把她趕出這個屋子,她和出現在屋裡的神秘男子們都知道我在這裡,等到那個時候,你們又會說我做事魯莽不考慮後果一根筋。

再說,舉報需要證據,但除了目擊證據之外,我什麼都沒有。我安攝像頭那是侵犯隱私,我空口無憑那是造謠生事。退一萬步,我聽見她在屋裡用方言講話了,萬一她在家裡上有八九十歲顫巍巍的老人家下有七八歲鬧哄哄的孩子指著她這樣養著,到時候又有一百個角度能把我罵成愚蠢的惡人,因為神經衰弱,就搞得興師動眾的。

我從頭到尾,憤怒的根本不是我隔壁住了一位從事什麼職業的人,我憤怒的是她舉手投足完全不管別人,而沒有人可以管這件事。

我越想越氣,對著天花板在心裡喊:你們這群人到底是不是他媽的現代人?這種事只要彼此都為對方考慮一點就能解決了——寫到這裡的時候,我一掌拍在桌子上——對,只要多考慮一點就可以解決了,你們只知道不要惹事,可我憤怒的是文明人簡直在這個世界上活不下去,我們進化成今天的兩腿智人到底為了什麼,長了腦子是為了給三體人涮火鍋麼?

我繼續憤怒地想:我在這裡住得好好的,到點睡覺,說話走路都儘量做到沒有聲音。我像個標準的現代人和正常人一樣,在這個鋼鐵和地鐵堆砌起來的巨型城市裡生活著,從不招惹別人從不挑事。我的理想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如果我有一個男朋友,我也會帶他回來過夜,但我不會把用過的計生用品直接丟在公共衛生間的紙簍子裡,更不會用兩隻腳踩在上面抽菸再把菸蒂丟進馬桶裡面不衝下去。我說,你們懂不懂,合租生活的含義,就是你要在公共空間儘量少留下痕跡以及包容別人的痕跡,但這包容,不包括我必須要用我的臀部親吻你的鞋底。

那天我沒有遏制住怒火,我想,既然我們都這麼在乎馬桶衛生,既然我們都這麼希望這個聖潔的白色馬桶像天上的天使一樣閃閃發光,那麼是不是也應該有人對這些痕跡負責?我把照片一張一張發出去,都是聖潔白色馬桶上面糟糕的鞋印子,這些照片和我美麗的自拍混雜在一起,搞得我像閃現在馬桶中的奇蹟之女。

我說:是不是都得注意一點?

室友陷入了沉默——我們一起住了快一年了,偶爾我們會留下一些痕跡,但不是這樣的痕跡。

女士一看我整個人開始炸毛,立刻表示:好了好了,我們都注意一些。


那天之後,我開始像要求工作一樣要求馬桶,保證自己用完之後沒有痕跡。但是女士依然肆意,我依然會看到腳印立在馬桶圈上,像兩隻熊貓眼盯著我。馬桶的排水口像個深淵,像這個城市的眼睛,也在凝視我。

我拍了照片發在群裡,說:注意一下?

對方說:嗯嗯好的。

於是,我再一次上廁所的時候,發現兩個腳印上面蓋滿了一層水珠——對方會在穿著鞋蹲完馬桶留下鞋印之後,用花灑隨意地衝洗馬桶墊。

我只能再一次停下來,用衛生紙把水珠和腳印一併抹掉。我的心思回到幾千年前老祖宗對著牛彈琴而牛沒搭理他的那個下午。我想象著青青草地被我的惱火一把燒了個乾淨,也許有了老公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4


關於馬桶的戰役到此為止,出現在開頭的神秘男子們,又成了新的煩惱。

女士住進來之後,我和隔壁室友召開過幾次緊急會面,商量一下到底要怎麼辦。室友告訴我,她那天早上起床看見一個男人出來了。他們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男人走開了。

我想這有什麼,我們都是成年人。

然後室友又說:這和我上一次遇見的男的不一樣,那個高高的,這個矮矮的。

幾天後,我們又在洗手間發現了一副不屬於我們的男士眼鏡。又過了幾天,夜裡4點,我聽見有人打開了我們的大門,一個男性的嗓音在我門口旁邊咳嗽了一聲,摁了密碼門,噠噠噠噠噠噠,6下,然後走了進去。

我赫然發現馬桶可能還不是最糟糕的事情。

在我剛住進這間屋子的時候,正是互聯網上偷拍事件鬧得沸沸揚揚的時期。我仔細檢查過衛生間的每一個角落,從電源插頭到螺絲釘孔。自從發現家裡又有不明男士光顧之後,我又恢復了這個習慣,每次洗澡前我清洗馬桶墊,然後檢查每一處角落。我甚至還試著踩過一次馬桶,想知道那到底是多美妙的滋味,最後因為人高馬大宣告失敗——能夠這樣做而不摔成腦震盪。也真是個了不起的人。

似乎住處的消沉和工作的消沉總是糾纏在一起,在那個月的一個週末,我在屋裡度過了人不人鬼不鬼的3天,蓬頭垢面,足不出戶,瘋狂地看動畫和電視劇給自己解悶。週一的早晨,身體不太舒服,請假。

週二,我走進衛生間想要洗個澡振作起來,洗著洗著,突然發現自己身處一片汪洋大海之中。我低下頭,發現出水口完全堵了。

和室友互通了一下消息,室友感到惱火,去敲女士的門。我在屋裡吹頭,聽見屋外女士表示,這件事和她沒關係。她在群裡說話的語氣像哪個日本動漫的惡女女主角,在現實生活里居然如此低沉、寧靜,那順從的態度就好像所有人在仗勢欺人一樣。她對著室友說,她都是在屋裡梳頭的,從來不在衛生間梳頭。

我的靈魂感到一陣熾熱,推開門告訴她:姐,我3天沒洗澡了。

是的,我3天沒洗澡了。我很慚愧,失落的情緒讓我放棄了個人衛生,但是竟然意外地證明了我的清白。在這之前,我的頭和澡分開洗,早上的時候在水池洗頭,那些頭髮根本沒可能流進下水道。洗完頭之後,我基本都會彎腰把堵在出水口的頭髮摳出來。

女士彎著腰低著頭,不再說些什麼,去衛生間,把垃圾袋繫好。我說給我吧,我一會兒上班拿下去扔了——她這個樣子讓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和室友兩個人在摁著她的頭,要她承認她沒做過的事一樣。但如果這天早晨我不在,作為唯一一個不在場的人,堵掉下水口似乎就又成了我一個人乾的一樣。

這些細碎的瑣事每時每刻都在閹割我的同理心,這次之後,短時間內風平浪靜,只有一次夜裡11點我聽見大的音樂聲和男人的嗓音,不過也就那一次。

我和家裡人商量這件事,我媽給我發來一個淘寶鏈接。我點開後,發現是老人孕婦專用的室內馬桶。滑下去看產品說明圖,店主為了證明這個馬桶承重非常好,還專門拍了圖片,兩個男人站在馬桶上,一人站一邊。我把鏈接關了,我媽催我下單,說這些衛生問題必須要注意。我覺得我的靈魂像是得了花柳病一樣,奄奄一息到沒有力氣可以回覆什麼。

我說:好。

我沒有辦法把我紊亂的作息全都歸結給女士。我這樣的人註定沒有辦法斥責任何人打擾了自己,我不是8點睡6點起去公園打太極的人,在父母那一輩看來,我這種搖搖欲墜的作息被破壞了也就被破壞了,真的沒什麼可惜的。

有時候也自問:我這樣活在白天的人,有什麼資格指摘這些人?生活的辛苦我知道多少?走投無路的人生我瞭解幾分?我這個時候跳出來說什麼為別人考慮考慮,簡直就像在放屁,根本沒有資格。大家都說你要習慣,因為以後的人生全是這樣的人,全是這樣的事,你結了婚和老公也會作息不協調,你離開這裡找到下一個室友也會有矛盾,你……

是的,活著不是為了更好,而是為了承受越來越多這種事。活著就是為了把自己變成一個只老僧入定的王八,每天古井無波,到點上班,到點吃飯,到點睡覺。遇見糟心的室友、生在糟心的家庭、選擇糟心的老公,也全都一力抗下來。沒有快活,沒有秩序,沒有情緒,只有在混亂之中咬著牙扛扛扛,扛到這個人嘎嘣一下死了為止。


5


就在11月最後那個週六的早上,我洗澡之前,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我開門,一位個子不高的男士告訴我,他是物業,這家的業主今年的物業費還沒交。我說10月份的時候就告訴租房中介的工作人員了。

我加了物業的微信,把他、租房中介的管家、室友和女士都拉進了一個大群。租房中介的管家表示會通知業主——我想上個月他們就已經通知過了,顯然沒什麼用。

我問物業:這個人多久沒交物業費了?

物業說:今年正好第5年,如果再不交,我們就有權起訴戶主。

下午回到家,又看到一個通知單,顯示這家房主欠了兩萬多的取暖費,上面寫著今年的取暖費只需2000多,以此類推,房主大概欠了10年了。

我拍了照片,發到群裡。

女士把頭像換成了一個帥氣的日本卡通人物自拍,說這個的確要問清楚,應該租房中介來解決。

管家表示一定通知到位,讓他交錢,妥善解決,不會影響到我們租住。

我說,那是個驚天老賴,物業供暖都沒解決,你們也解決不了的。

物業的人趕緊表示,他們不保證自己不會半夜敲門。

管家說,你們有事衝我們來,不要打擾我們住戶。

我說,我知道法理上我們受合同保障,核心訴求只有一個,既然今年是他欠費的第5年,如果你們有後續執行,要做到提前通知,協助搬離。

我明白女士其實算是個明白人,她很清楚利害關係如何處理,正如她知道現在這樣做我們也沒有什麼辦法。如果不是住在一個屋子,我覺得自己並不介意和她再多說幾句話。平心而論,我和她是敵人嗎?

不是。


12月,高中的同學說她很快就來這個城市上班,我說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合租。我向室友姐姐告別,告訴她我要走了。

很多人不看好我和高中同學的這次組合,他們覺得這一次我也會把事情搞砸,因為上一次我就沒能處理好跟室友的關係,讓室友影響到了我。像我這樣的人,住進哪一個屋子都永無寧日,遇見的每一個人都會變成我的地獄。在我譴責女士的時候,也應該譴責我自己。

搬家的那天下午5點鐘,女士在衛生間洗澡,那天是雙休日,我知道她還會洗衣服。等到我晚上9點多回來拿最後的零碎的時候,女士屋子燈滅著。我知道今天夜裡兩三點,她會回來,也許是自己,也許是和另外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

我已經放棄了向任何一個人證明自己是三好租客的努力,下個禮拜就會從這間房子搬出去,揹負著大家的不信任,繼續展開新的生活。

沒人記得我最初的訴求:只是要一起住的人不要踩在馬桶上而已。她做不到不踩,不必受到任何譴責,因為她就是那樣;我做不到不受影響,因為沒法調整自己,而應受到所有人的譴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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