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秋校評石頭記》第一回之四

《靜秋校評石頭記》第一回之四

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餚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斟漫飲,次漸談至興濃,不覺飛觥限斝【jia,上聲。古代青銅酒器,圓口三足,用以溫酒。】起來。當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絃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靜秋:此筆確係神來。】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乾。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號一絕雲:

時逢三五便團圓,【甲戌側批:是將發之機。】

滿把晴光護玉欄。【甲戌側批:奸雄心事,不覺露出。】

天上一輪才捧出,

人間萬姓仰頭看。【甲戌眉批:這首詩非本旨,不過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用中秋詩起,用中秋詩收,又用起詩社於秋日。所嘆者三春也,卻用三秋作關鍵。】【靜秋:由此批推,石頭記最後一詩也應是中秋詩了。三春正好對應三秋,應該是三年了,但所嘆者是哪三春卻不詳,因為必然是缺失的、七十九回以後賈府敗落的三年,而這三年又以三個秋天作大關鍵,這實在大有可深究之處。】

士隱聽了,大叫【靜秋:士隱好興頭!】:“妙哉!吾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於雲霓之上矣。可賀,可賀!”乃親斟一斗為賀。【甲戌側批:這個“鬥”字莫作升斗之鬥看,可笑。】【靜秋:男人習以為常,自不會以之為意,脂硯女子也。】雨村因幹過,嘆道:“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論時尚之學,【甲戌側批:四字新而含蓄最廣,若必指明,則又落套矣。】【靜秋:脂硯稱“時尚之學”之說“含蓄”而非“明指”,顯見芹溪是在暗諷清八股文。】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者。”【靜秋:說者有心啊!】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時,兄並未談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靜秋:偏雨村就不識。】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戰,方不負兄之所學也。其盤費餘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甲戌眉批:寫士隱如此豪爽,又無一些粘皮帶骨之氣相,愧殺近之讀書假道學矣。】【靜秋:脂硯真乃寶玉知音耳!】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耶!”【靜秋:這倒是甄兄痴心妄想了。】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靜秋:前不推辭,今不介意,非是“氣象不俗”,顯見無恩無義之相耳。】【甲戌側批:寫雨村真是個英雄。】【靜秋:由此足可看出脂硯此批時間較早,當時還沒有系統瞭解《石頭記》人物的完整品性。】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隱送雨村去後,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甲戌側批:是宿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寫兩封薦書與雨村帶至神都,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足之地。【甲戌側批:又周到如此。】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去了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靜秋:甲辰本缺此字,庚辰本作“他”,其餘各本均作“也”,似更暢順,故從之。】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靜秋:說得冠冕堂皇,小人之相已盡顯。】【甲戌側批:寫雨村真令人爽快。】士隱聽了,也只得罷了。

真是閒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霄佳節矣。因士隱命家人霍啟【甲戌側批:妙!禍起也。此因事而命名。】抱了英菊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菊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菊的蹤影?急得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就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靜秋:庚辰本誤作“安”。】,再使幾人去尋找,回來皆雲連音響皆無。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豈不思想?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曾尋死。【甲戌眉批:喝醒天下父母之痴心。】看看的一月,士隱先就得了一病,當時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構疾,日日請醫療治。

不想這日三月十五,【靜秋:正是“不直雲前而云後,是諱知者”。】葫蘆廟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多用竹籬木壁者,【甲戌側批:土俗人風。】其大抵也因劫數,於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甲戌眉批:寫出南直召禍之實病。】【靜秋:南直乃南直隸、即南京(書中謂之金陵)的簡稱,此段文字乃以隱筆、簡筆寫出江南曹府“召禍”敗落的“實病”——“接二連三牽五掛四”,脂硯齋卻是直指其事。所以後文皆是敗落之後的曹府了,謹記!】彼時雖〖有〗【靜秋:僅庚辰本缺此一字,據其餘各本補。】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如何救得下?直燒了一夜,方漸漸的熄去,也不知燒了幾家。只可憐甄家在隔壁,早已燒成一片瓦礫場了。只有他夫婦並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急得士隱惟跌足長嘆而已。只得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鼠竊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士隱只得將田莊都折變了,便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靜秋:其中自然有兩顧雨村的丫鬟嬌杏了。】【靜秋:庚辰本誤作“報”。】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喚封肅,【靜秋:此外蒙府、戚序和甲辰本有夾批作“風俗”。】本貫大如州人氏,【甲戌眉批:託言大概如此之風俗也。】雖是務農,家中都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甲戌側批:所以大概之人情如是,風俗如是也。】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地的銀子未曾用完,拿出來託他隨分就價薄置些須房地,為後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哄半賺,些須與他些薄田朽屋。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覺窮了下去。封肅每見面時,便說些現成話,且人前人後又怨他們不善過活,只一味好吃懶【靜秋:庚辰和卞藏本作“作”,也可用,甲戌本作“用”,己卯本作“動”,其餘各本均作“做”。】【甲戌側批:此等人何多之極。】等語。士隱知投人不著,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驚唬,急忿怨痛已傷,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

可巧這日拄了拐,掙挫【靜秋:令人心酸!】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靜秋:自然是渺渺真人了。】瘋癲落脫,麻屣鶉衣,口內念著幾句言詞,道是: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些什麼?只聽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士隱本是有宿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解注出來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隱乃說道:

陋室空【靜秋:夢稿和列藏本缺此一字,庚辰本作“空”,其餘各本均作“堂”,疑庚辰本為因形似抄錯,從“堂”更確。】,當年笏滿床;【甲戌側批:寧、榮未有之先。】【靜秋:分府前之曹家。】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甲戌側批:寧、榮既敗之後。】

蛛絲兒結滿雕樑,【甲戌側批:瀟湘館、紫芸軒等處。】

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甲戌側批:雨村等一干新榮暴發之家。】【甲戌眉批:先說場面,忽新忽敗,忽麗忽朽,已見得反覆不了。】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甲戌側批:寶釵、湘雲一干人。】【靜秋:由脂硯所批可知寶釵、湘雲等活至兩鬢成霜,這也正應了二人性格。】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甲戌側批:黛玉、晴雯一干人。】【靜秋:可憐!可嘆!】

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甲戌眉批:一段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愛,倏痛倏悲,纏綿不了。】【靜秋:寶玉娶寶釵也,所以二人結婚必在黛玉死後。】

金滿箱,銀滿箱,【甲戌側批:熙鳳一干人。】展眼乞丐人皆謗。【甲戌側批:甄玉、賈玉一干人。】【靜秋:甄寶玉、賈寶玉等後來皆曾淪為乞丐。】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甲戌眉批:一段石火光陰,悲喜不了。風露草霜,富貴嗜慾,貪婪不了。】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甲戌側批:言父母死後之日。】作強梁;【甲戌側批:柳湘蓮一干人。】【靜秋:第六十六回柳郎君“一冷入空門”,由此可知七十九回以後又有了二冷入綠林。】

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甲戌眉批:一段兒女死後無憑,生前空為籌劃計算,痴心不了。】【靜秋:巧姐一干人。】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槓;【甲戌側批:賈赦、雨村一干人。】【靜秋:賈赦、雨村等皆鋃鐺入。】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甲戌側批:賈蘭、賈菌一干人。】【靜秋:二人後來皆步入仕途,只是卻有了“嫌紫蟒長”之病。】【甲戌眉批:一段功名升黜無時,強奪苦爭,喜懼不了。】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甲戌側批:總收。】【甲戌眉批:總收古今億兆痴人,共歷幻場,此幻事擾擾紛紛,無日可了。】

反認他鄉是故鄉。【甲戌側批:太虛幻境、青埂峰一併結住。】【靜秋:完整的《石頭記》以“太虛幻境、青埂峰”為終結篇。】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甲戌側批:語雖舊句,用於此妥極是極。苟能如此,便能了得。

】【甲戌眉批:此等歌謠原不宜太雅,恐其不能通俗,故只此便妙極。其說得痛切處,又非一味俗語可到。】

那瘋跛道人聽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說一聲“走罷!”【甲戌側批:如聞如見。】【甲戌眉批:“走罷”二字真懸崖撒手,若個能行?】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揹著,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靜秋:正應前文之“跳出火坑”。】當下烘動街坊,眾人當作一件新聞傳說。【靜秋:都雲士隱痴,誰解其中味?】封氏聞得此信,哭個死去活來。只得與父親商議,遣人各處訪尋,那討音信?無奈何,少不得依靠著他父母度日。幸【靜秋:庚辰本誤作“兒”,系因音同而錯寫。】身邊還有兩個舊日的丫鬟伏侍,【靜秋:若走了,怎算得僥倖?】主僕三人日夜作些針線發賣,幫著父親用度。那封肅雖然日日抱怨,也無可奈何了。

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門前買線,【靜秋:不買線焉能被賈老爺看見?處處都巧。】忽聽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到任。丫鬟於是隱在門內看時,只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的過去,俄而大轎抬著一個烏帽猩袍的官府過去。【甲戌側批:雨村別來無恙否?可賀可賀。】【甲戌眉批:所謂“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是也。】【靜秋:真的已走,假的來也。】丫鬟倒發了個怔,自思這官好面善,倒象在那裡見過的。於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甲戌側批:是無兒女之情,故有夫人之分。】【靜秋:可憐雨村。】至晚間,正待歇息之時,忽聽一片聲打的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府太爺的差人來傳人問話!”【靜秋:竟等不得過夜,雨村好性急!】封肅聽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禍事。

《靜秋校評石頭記》第一回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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