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年除夕最意外的,是表舅來了家裡做客。
距我上次見他,已有六、七年光景。
他的近親早就與他斷了關係,老婆改了嫁,兒子改了姓。他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
爸媽邀他吃飯,一是覺得他可憐,更重要的,我家最困難時,他曾隨手包攬了我大學所有費用。
是的,表舅曾是十里八鄉最風光不過的闊人,那時全縣的一半買賣攥在他手裡,推杯換盞的,盡是些有權有位的體面家。
可惜這一時無兩的闊綽,全折在了一次善舉上。
2
年夜飯上,表舅很快就醉得脖子通紅。
“大外甥,你如今也在社會混了,一兩句還得聽當舅舅的一勸。千萬莫要多管閒事,這世道,好人哪裡有的什麼好報。”
他說著揉了揉紅腫的眼睛,眼角皺紋像脫水了十幾年的蘋果皮。
這話裡的緣由我是懂的。
七、八年前的一個冬天,他為了徵地辦廠,下到一個臨縣山腳的村子。
村子幾乎沒有開化:泥坯的房子、院牆,擠滿了村子的角角落落。
其中一座低矮的房子讓他暮然想起了,那座他過世的爸媽親手蓋起來、給了他無數童年歡樂的老房子。
一時沒忍住,他走進那座似曾相識的房子裡。一股刺鼻的煤煙味從暗漬的房間裡飄出。
一位獨居老婦人坐在炕沿上猛烈地咳嗽著。
一問才知,這老婦人的一雙子女太過不孝,他們常年在外打工,除了每年給點微薄生活費,幾乎就是扔了她在這自生自滅。
聯想到自己早早過世、窮苦了一輩子的父母,表舅突然動了惻隱之心,想在眼前這位老人身上彌補一下自己未能盡孝的遺憾。
他記起在縣城開的兩個樓盤馬上就要完工。
於是,他向老人表示,願意留出一套房子,讓她免費居住。
老人一貧如洗,當下就同意了。
很快,老人入住了縣城樓房,在他照顧下,生活滋潤得不得了。
緊接著,老人住了樓房的消息傳到她子女的耳朵。子女馬上覺得在表舅身上有利可圖,即刻上門索錢。
索錢不成,就打起了樓房的主意。剛開始,表舅只是怒氣衝衝地驅趕老人子女。到後來,實在不勝其煩,再加上彌補孝心的熱情也退了。他對老人便也下了逐客令。
請神容易送神難。
老人剛舒服了沒幾天,又聽進了子女的教唆,覺得鬧一鬧、爭一爭,興許就吃下這套房。
於是老人一家突然團結起來、賴上了表舅。
接著不知怎的,居然有個律師出面幫著老人把表舅告上了法庭。省工商局很快下來了調查組,將他的企業一家一家,查了個底朝天。
結果是,表舅確實官商勾結,買賣裡沒有一分錢是乾淨的。然後他破了產,判了有期六年半。
後來知道,是他勾結的幾個官員礙了別人利益,政敵們藉著表舅的事,扳倒了一批縣官。
說起來,他就是個被順便搞掉的小嘍囉。
表舅入了獄,老人搬回了暗漬的泥坯房,老人子女的工廠因為涉及到了表舅,被迫停產,他們跟著失了業。
小地方的人最怕與大獄發生關係。表舅的親戚們,一夜之間都當他不存在了一樣,即使在他闊綽時,大家都受了不少好處。
3
表舅服刑期間,我曾悄悄去過那個擠滿泥坯房的小村子,並找到了老人的家。
老人子女已經又去打工了,我便裝成無意的過路人,跟老人閒聊。
她仍舊是滿口辱罵著子女不孝,哀怨又委屈地敘述一輩子生活的不容易。
當我隨意提到那個關了監獄的縣城商人(即我表舅)時,她突然激動起來,破口大罵:
“那個狗東西,看著是個人,我沒做一點得罪他的事,好好的房子就不讓我住了。呸,狗東西!”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表舅有點可憐。
4
飯桌上,表舅已經完全醉倒了。而他當年叱吒商場時,外號卻是“千杯不醉”。
他頭枕著雙臂伏在桌面,一動不動的,似乎是睡著了。
少時,我看到一片淚漬沿著眼角,在他襯衣袖上漫延開來。
這襯衣還是他入獄前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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