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味帝國》一文在熱傳,這是一篇全方位介紹中國“野味”產業鏈的文章,裡面講了廣西雲開大山裡的“獵人”、在廣州迷上吃上野味的女白領、用1500平方米的巨型捕鳥、用乳酸諾氟沙星和高含脂的白蘇子“催肥”禾花雀,還有用高毒農藥呋喃丹毒殺野雞的勾當。
我在朋友圈轉發《野味帝國》那天,一位朋友在群裡艾特我,說半夜裡讀了,津津有味。
我有些陰暗地揣測,恐怕不是一般說的那種讀書讀得津津有味,而是真的口舌生津,再三咂摸,腦補其味。
《野味帝國》裡挖了很多關於食用野味的猛料,光介紹癩蛤蟆的吃法就有:鹹蛋黃包裹的金沙蠄蚷、陳皮醃製的九制蠄蚷、椒鹽蠄蚷……我相信大部分中老年國人,哪怕是公開申明反對食用野味的,在閱讀時體驗到曖昧而刺激的快感,也會在某一刻壓過觸目驚心的憤怒。
嘴巴說不要,舌頭很誠實。食色,人之大欲,沒辦法。就算是野味因為新冠肺炎疫情而被頂上了風口浪尖,恐懼比病毒更廣泛傳染的今天,依然如此。
我不認為他們“虛偽”。儘管我寫了好些篇反對食用野味的文章,但也知道,大部分人腦中深植的執念,是有特定歷史背景的。因為了解,總要有些理解。
疫情催迫對食用野味行為的檢討,進而形成了現實的壓力。在2月24日,全國人大常委會表決通過《關於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革除濫食野生動物陋習、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安全的決定》。
有很多關注野生動物保護的人歡呼。也有很多朋友問我,難道他們熱愛的牛蛙從此再跳不上餐桌了嗎?3月4日,有了結果。農業農村部發通知,烏龜、中華鱉、牛蛙不在禁食範圍。
不知牛蛙當喜當悲。不過,牛蛙的身份,算是比較容易解決的。在國家林草局面對的長長名單上,尚有許多有爭議的物種。很多動物產品,有傳統,有市場,有需求,有靠這買賣吃飯的大票人,而且有些已經合法存在多年,養殖也算成功,哪裡是說割了就割了的。
疫情之下,絕對全面禁食的呼聲很高。但我想,疫情結束之後,執行的力度或也要隨曾經繃緊的輿論壓力一起“回擺”,這是必須要打好“預防針”的。
所謂歷史向前,大約總是這樣,曲折,反覆,帶一點含混,灰色地帶總是最難處理的地方。當疫情剛剛“穩定”,這麼多人已經從之前與吃野味者不共戴天的立場,變成了“牛蛙能不能吃?”
我自曝過食用野味的“黑歷史”,不管是大學期間帶回寢室做標本的動物的肉,還是參加工作之初在老百姓家裡蹭的一些獵物肉。那時,我的職業是野生動物保護,這樣是不是有悖職業倫理,我曾經想過,沒個結論。然而那時沒有過發自內心的愧疚與糾結,是真的。
很多年前,那是我參加工作第二年,單位來了位領導,在部隊上時愛打獵。偏生他分管的,就是我的野生動物與自然保護區調查規劃室。沒事時他喜歡到我辦公室,跟我講起雪雞肉如何鮮嫩,黃羊肉如何香腴,頓時眼放光芒。我有時看著辦公室名牌,感覺十分怪異。這位領導嗜酒,兩年後死於肝癌。我最後一次去看他,他還笑呵呵問我去林芝有沒有吃到猴子肉。
那一年林業廳來了新領導,此前任某地地區專員。第一次見他,我忍不住問:“馬麗華寫的‘雙湖大漢阿布’就是你吧?”他一臉悻悻:“她是亂寫的,我哪有打死過那麼多野生動物。”他愛攝影,在廳長任上,最偏愛的就是野生動物保護工作,怕是佔用了一半的時間精力。
不知道為什麼此時忽然想起這兩位與野生動物保護相關的老領導,雖然那是20多年前的往事了,和當下的生態意識沒有可比性,只是想說說那種對野味的“執念”吧。
我是學這個專業的,“保護”於我是信仰般的底層思維。不過,我越來越明白,理論是蒼白的,理想化的理論是瘋狂的,而生命之樹常青。文明與不文明的分野,有時不是那麼絕對,比如當初關於一些地方食用狗肉風俗的爭論。最有力的變化,在每個複雜具體的人身上,在曖昧的生活細節裡。那些午夜閱讀的津津有味,那些對牛蛙的眷戀不捨,都是折射。
人最難改變,人改變了,什麼都可以變。今年,我意外發現侄女和我兒子一樣,都對食用動物內臟有本能的厭惡。或許,有些“陋習”原本就是短缺社會的“不自由”的產物,只要讓人自由生長,就能收穫“正常”。但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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