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馮氏的夢,是殺人不見血的刀

1

暮色晦暗,殘陽流著血,徐徐淌下了山頭。


馮氏揹著一隻竹籮筐,默然立在道中。她穿著絳紫衣裳,頭戴笠帽,烏煙似的薄紗從帽頂傾瀉而下,虛籠著她的面容。一隻蒼老的大黑狗趴在她身側睡覺。


道路盡頭,一個素衫女郎正急急地奔來,她撲倒在馮氏腳下,哭道:“馮家娘子救我!我在山中採藥,卻遇到了賊人!”這是村裡劉郎中的二女兒。


馮氏低頭看著她,又抬頭,只見一群大漢正提刀趕來,腳步聲和叫罵聲嘈雜如雷。


女郎愈發驚懼,躲到馮氏身後,不停喊救命。


馮氏皺了眉,似在猶豫。


這時,熟睡的大黑狗醒了,它站起來,對著夕陽吠了幾聲。


夕陽快要隱沒了。天要黑了。


馮氏一咬牙,說:“你躲到我的竹筐裡罷。”她摸了摸女郎的髮髻,頓時,女郎成了一隻白兔。馮氏捉起兔耳,把兔子藏進背後的竹筐裡。待那些大漢跑來,問她,有沒有看見一個白衣女人過去。馮氏點點頭,指著遠處說,她往那邊去了。


大漢不疑,追了過去。


眼見賊人遠去,馮氏的眉頭卻鎖得更緊。她只覺得背上的竹筐重逾千斤,壓得她幾乎要倒下去。


天已經黑了。村裡卻沒有一戶人家點燈。


四周黑魆魆的,大黑狗的身軀淹沒在夜色裡,只餘一雙硃紅如焰的眼睛。它注視著馮氏,竟突然開口說話了:“你回去罷。”


2

馮氏醒來時,已是辰時二刻了。這次,她睡了十五個時辰。


推開窗看,天白如鏡。婢女水芹正抱著馮氏的幼子筌兒,在庭院玩耍。自兩年前,馮氏的相公離世,家裡的僕僮就都散了,只餘水芹一個。


“娘子醒了。”水芹瞥見馮氏,笑道,“飯菜都在鍋裡熱著。”


她對於馮氏一覺睡了十五個時辰,已經見怪不怪了。自打相公病逝,馮氏傷心欲絕,竟得了怪病,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昏睡過去,怎麼都喊不醒。間隔的時間不定,昏睡的時辰也迥然。最長的一次,她昏睡了整整兩個日夜。


只有馮氏自己知道,她這並不是什麼怪病。一切都源於兩年前的一個夢。


那個夢,是盛夏的夜晚。身懷六甲的馮氏,提著風燈,獨行於石橋上。突然,她被絆了一下,拿燈一照,竟是一條大黑狗,皮毛油亮漆黑,真跟烏緞似的。大黑狗看了馮氏一眼,就朝橋下吠叫。馮氏往橋下一看,只見她的相公正在水中翻騰求救。馮氏忙去撿了根竹竿,把相公拉了上來。


夢醒之後,只聽家裡哭聲四起。原來,她已經昏睡了八個時辰了,其間,相公從丹陽訪友歸來,過橋時,不慎落水身亡了。


此後,馮氏就常會做夢,夢裡往往有人落難,她施救。但等她醒來,就會聽到那人離世的消息。


她開始害怕了,不敢在夢裡救人。可是,冥冥之中,似有什麼在操縱她,每當她冒出不想救人的念頭時,身體就會不受控制。她的神魂眼睜睜看著軀體去救人,卻沒法阻止,真是絕望又荒唐。


3

第三次入夢,馮氏質問那隻一直出現在夢中的大黑狗,為什麼讓她害人?

大黑狗赤焰騰騰的眸子盯住了她,肅然說:“你是在救人。”


馮氏當即哭道:“我在夢中救人,卻在現世殺了他們!”


大黑狗罕見的嗤笑一聲,說:“是夢是真,你又怎麼能知道呢?”


說罷,它低吼一聲,就把馮氏扔出了夢境。


如今,馮氏回想起大黑狗的眼睛,仍然不寒而慄。


4

水芹牽著筌兒進了屋,一邊打掃屋子,一邊說道:“昨晚,劉郎中失蹤的二女兒,原來是被山匪捉了去。衙門帶人去找,只找回一具屍首。劉郎中暮年喪女,真不知道有多痛心。”


馮氏點點頭,心下很不是滋味。於是又吩咐水芹,去備些銀錢和茶葉,送去劉郎中家。水芹應聲去辦了。


馮氏抱了筌兒在膝上。小兒不知愁,抓著她頸上的瓔珞玩,咯咯笑著。馮氏看著他清澈如泉的眼睛,心下悲寒,只盼著,自己身上的罪孽,不要損了筌兒的福壽。


5

自劉郎中女兒一事後,馮氏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入夢。


轉眼,就到了仲秋,天漸漸涼了。馮氏打算去扯些布料,給筌兒做幾身厚衣裳。小孩子長得快,去歲的衣裳早就不能穿了。

挑了布料,從布莊出來時,天陰沉沉的,似是要下雨了。


她急忙往回趕,半路卻還是遭了雨。好在路邊賣茶湯的元婆子借給她一柄傘,還問:“馮家娘子怎麼才回來?我都要收茶攤嘍。”


馮氏一愣,笑道:“婆婆,這還沒正午吶,怎麼就收茶攤了?”


元婆子道:“馮家娘子別說笑了,還是快回去罷,再晚,天都夜了。”


馮氏心頭一凜。她清楚地記得,平日裡,元婆子要到傍晚才會收茶攤。四處張望,果然,路邊的樓館攤位都漸次打烊了。


難道……她在布莊逗留了一天了?馮氏心裡發毛,疾步往家裡趕去。


到了家,只覺四下悽清,秋風獵獵。她本想喊水芹開門,卻發現家門虛掩著,屋裡似乎沒有人,寂靜得可怕,惟有灶房裡有燒水的咕嚕聲。一切都是早上她出門時的樣子。


春凳上擱著一隻沾了泥巴的虎頭鞋,那是昨天筌兒弄髒了,換下來的,水芹大概忘了洗了。她心中鼓響,猛地衝去筌兒住的耳房。


6

門是敞開的,她明明白白地看見,筌兒躺在床上。而水芹,正用枕頭狠狠地捂住筌兒的頭,讓他喘不過氣來,也發不出聲音。筌兒糯米餈似的小手捏著拳頭,無力而驚恐地揮舞著……


“筌兒——”馮氏怒懼交加,挺身撞開了水芹,抱住筌兒就往外跑。


水芹見奸心暴露,也咬牙追了上去。


馮氏本想跑去屋外求救,卻被水芹逼進了灶房裡。


她雙手抱著筌兒,只有逃的份兒。水芹卻拿起了砧板上的菜刀,一步步逼近,臉上的神情又冷漠又瘋狂:“娘子,本想讓你晚些下去的,無奈你送命來了。也罷,我就送你們母子一程。今後這屋中富貴,皆是我有!”


馮氏哪兒見過這陣仗,嚇得一身虛軟。筌兒更是哭得厲害,一張臉漲得黝紫,涕泗橫流,教人看了心疼。


灶上的水還在燒,咕嚕咕嚕。


眼見水芹手裡的刀就要下來,馮氏望著懷中幼子,一狠心,把筌兒放到身後的米缸上,雙手抱起燒得滾燙的鐵壺,沖水芹潑了過去。


7

馮氏的雙手被燙得血皰猙獰。


水芹捱了滾水,情況更是悽慘。她扔了刀,痛得在地上哀嚎打滾,不久,就沒了動靜。


“我的兒……”馮氏劫後餘生,抱著筌兒痛哭起來。她本以為水芹是忠僕,未料,她竟藏了賊心!


“咳咳……”一陣老人的咳嗽聲響起。


馮氏警惕地把筌兒護在懷裡。只見灶房門口,站著一隻大黑狗。


“你怎麼會在這兒……”馮氏雙目圓瞪,聲音都顫抖起來。這隻大黑狗,不是一直只出現在自己的夢中麼?怎麼會在這裡?


大黑狗朱目灼灼,只盯著她,卻不說話。


馮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發現燙傷正在慢慢消失……地上蜷曲著身子的水芹,也不見了蹤跡。


她醒悟了。心卻冰冷如冬。“我這是……在夢裡。”


8

馮氏的夢,是殺人不見血的刀。她在夢中救人,那人則必會在現世死去。現在,她在夢中救了自己的孩子,豈不是意味著,她的孩子會死去?


“不可以,不可以……筌兒得活著!”馮氏跪伏在大黑狗面前,不停磕頭。她怎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骨肉死去?而且是自己親手造的禍端?


可不論馮氏怎麼懇求,大黑狗都緘默不言。它像是鐵鑄的,心冷。


馮氏見求救無望,只能伏地啜泣。可她突然又想到,既然她在夢中救人,便是在現世害人。那若在夢中害人……現世裡,那人是不是能夠存活?


霎時間,她的臉慘白如雪,為自己這古怪的念頭感到悚然。懷裡,筌兒哭累了,已經睡著了。孩子的憂慮總是不長久的,哪怕剛剛經歷了生死劫。


“這是夢。這是夢。這是夢……”馮氏一遍遍唸叨著,淚水將她的臉洗得模糊又淒涼。她的雙手顫抖著,如同狂風中的樹枝,捏住了筌兒的細頸……


9

馮氏醒了。


她不知道這次自己昏睡了多久,或許得有幾百年。她躺在灶房的地上,意外的是,地上並不那麼涼。


灶上的水還在咕嚕咕嚕燒著,像是絮絮叨叨在說著什麼。身後的米缸上,有一個小小的孩子。他那麼小,那麼白淨,那麼剔透,像一塊玉。一塊會呼吸的暖玉。


沒錯,馮氏聽見了筌兒的呼吸聲,平穩又恬淡。他甚至還咂了咂嘴,也許是夢見吃雪花糖了。真好。馮氏喜極而泣。


突然,灶房裡闖進了一群人,他們穿著捕快的衣裝。其中有人抱起了筌兒。馮氏嚇得去撲打那個人,想把筌兒搶回來,卻發現……她的手,觸碰不到那人。


“該上路了,馮氏。”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馮氏駭然回頭,只見一個烏衣蒙面人浮在半空,一雙硃紅的眼靜靜地注視著自己。她記得這個聲音,更認得這雙眼!


“上路,去哪裡?”她癱軟在地。


“冥府。”烏衣人回答,又說:“你已經不是陽間之人了。”


“為什麼?”馮氏抬頭,雙目驚惶地望著他。


烏衣人緩緩道:“你最後一次入夢,救的人,是你自己。”


現世中,水芹覬覦馮氏相公留下的財富,就打算除去馮氏母子二人。馮氏為了救筌兒,被水芹亂刀砍殺。有村民聽見了屋裡的動靜,跑來探看,正巧撞見這一幕,嚇得趕緊去報官了。水芹趁機逃跑。筌兒也才保住一命。


馮氏如墜冰窖,眼見官兵帶走了筌兒,卻無能為力,心中悲涼太甚。她掩面哭著,退後幾步,低頭,發現一個女人正倒在血泊裡,臉微微仰著——赫然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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