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海光:“一片傲霜葉”

殷海光是20世紀50年代著名的知識分子,在20世紀中國思想史上佔有重要地位。殷海光滿腹經綸,激情洋溢。他有嶙峋的風骨,也有獨立的人格。作為思想家,他深邃冷靜,鞭辟入裡;作為一個人,他堅強不屈,鋒芒畢露。


殷海光:“一片傲霜葉”


  在常人眼中,殷海光只能算個失敗者,兩袖清風,無官無職,然而,面對厄運,他絕不屈服,以死抗爭的行為卻令後人為之動容,為之肅然起敬。

  關於殷海光,林毓生下面這段話道出了很多人的心聲:“殷先生生命中追求的目標是否達成,似乎不是最緊要的事,他追求奮鬥大仁大勇的精神是永恆不朽的。殷先生在天有知也一定會同意我這個看法。因為殷先生一生為學術、自由、正義的奮鬥實導源於人性中最真實的成分,只要人性本身是永恆的,這種精神也是永恆的,至於世界上的成敗,都是不相干的事。換句話說,如果殷先生在乎世間的成敗,他也就不會對自己的理想那樣堅定不移。”

  殷海光曾對他的學生說:“一個思想家的責任,就是告訴群眾如何不受欺騙。”殷海光的著作和言行表明,他正是這樣的思想家。

  殷海光晚年曾對弟子說:“今天的知識分子,不是淪為啦拉隊,就是變成蛀蟲,特立獨行的太少了,在時代的大震盪下,一幅晚秋的景象,涼風一吹刮,滿樹的落葉紛紛飄下,枝頭只剩三二片傲霜葉在冷風中顫慄。有風範有骨格的知識分子太少了!”其實,重壓下決不低頭的殷海光自己卻正是一片殷紅的“傲霜葉”。

  “小狂士啊!”

  1919年,殷海光出生在湖北黃岡回龍山鎮一個破落的大家庭中。童年的殷海光智力超群,但頑皮、淘氣、桀驁不馴。上初中後,殷海光狂放不羈、自由奔放的個性開始初現端倪。感興趣的科目,他學得津津有味,成績也是名列前茅;不感興趣的科目,他不肯敷衍,成績自然“慘不忍睹”。他在學習上的隨心所欲,率性而為,激怒了他的父親,父親認為他不堪造就,不可救藥,於是,讓他輟學去學做生意,以便將來有碗飯吃。

  學徒生涯對殷海光來說是不堪回首的。苦熬了8個月,殷海光忍無可忍,終於不辭而別跑回家。

  經過一番據理力爭,殷海光得以重回學堂。那一年,殷海光剛16歲,便直接進入高中。一次,在書店裡看到一本《倫理學ABC》,他如獲至寶,如飢似渴地讀起來。隨著閱讀量的增大,他對哲學的興趣越來越濃厚,對羅素的著作更是情有獨鍾。

殷海光:“一片傲霜葉”


  1935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殷海光得到一本金嶽霖著的《邏輯》,他因此知道了金嶽霖這個人,並很想認識這位北京大學的哲學教授,從而得到必要的點撥和教誨。儘管他和對方素昧平生,儘管對方大教授的身份讓他有點望而生畏,但求知的渴望戰勝了一切,他鼓足勇氣給金嶽霖寫了一封信。沒想到,他很快收到了教授的回信,在信裡,教授耐心地解答了他提出的哲學問題,並表示了他對殷海光的欣賞。

  那時的殷海光,年方17,但才華橫溢,文筆老到,經常給報刊賺稿,發表文章給他帶來的快樂幾乎難以言表。在給友人的一封信裡,殷海光吐露了高中時的“年少輕狂”:“我十幾歲就偷偷投稿給報館。平生第一次領到稿費的那份狂喜,至今不忘。我記得領到稿費以後,第一件事就是買一罐鷹牌煉乳,打開來當街且走且喝。小狂士啊!”

  “真像濃霧中看見太陽!”

  高中畢業後,殷海光決定到北平求學。因在北平上學學費貴、開支大,家人不贊成。殷海光只得向金嶽霖求助。金教授歡迎他去北平,並慷慨地承擔了他的生活費。

  到北平後,因為金嶽霖的引薦,殷海光得以結識了不少北平知識界的名流。和這些文化精英交往,讓殷海光大開眼界,獲益匪淺。

  一次,殷海光、沈有鼎(曾是金嶽霖的學生)和金教授聊天,金教授說要買一本哥德爾的書看,一旁的沈有鼎說:“老實說,你看不懂的。”金嶽霖不以為忤,而是平和地說:“那就算了。”弟子竟敢當面說老師不懂,而老師竟欣然承認。師生間的這種平等交流,殷海光大為欣賞。殷海光成為一名大學教授後,一直提倡平等交流,推崇以理服人,這自然歸功於老師金嶽霖對他的言傳身教。

  1938年,由清華、北大、南開組建而成的西南聯合大學在昆明成立,金嶽霖寫信要殷海光前往求學,這樣,殷海光於1938年秋以免試的身份進入了聯大哲學系。

  西南聯大的學風極為自由、寬鬆。對於崇尚自由,不慣循規蹈矩的殷海光來說,進入西南聯大,簡直如魚得水,他在這裡盡情呼吸著自由的空氣,盡情吮吸知識的乳汁,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在西南聯大活潑、自由的空氣中,學生和老師之間完全平等,相處十分融洽,當然,爭論起來免不了唇槍舌劍,但卻決不會傷害彼此的感情,因為大家是為學術而爭,為真理而爭,沒有私人恩怨,不帶個人意氣。

  第一學期,殷海光選了鄭昕的《哲學概論》課,這位曾留學德國的教授早就聽說了殷海光的大名,發現他來聽自己的課就對他說:“我的課你就不必聽,你回去看書吧。”殷海光真的回去看書去了。學期結束,殷海光參加考試,分數最高。這學期,他還選了恩師金嶽霖的課,老師對他說:“我的課你不必上了,王憲鈞剛剛從奧國回來,他講的一定比我好,你去聽他的吧!”

殷海光:“一片傲霜葉”


  晚年,殷海光以這樣語言回憶恩師的:“在這樣的氛圍裡,我忽然碰見業師金嶽霖先生,真像濃霧中看見太陽!這對我一輩子在思想上的影響太具決定作用了。他不僅是一位教邏輯和英國經驗論的教授而已,並且是一位道德感極強烈的知識分子。昆明七年的教誨,嚴峻的論斷,以及道德意識的呼吸,現在回想起來實在鑄造了我的性格和思想生命。”

  在西南聯大的七年時光,是殷海光精神最愉快、思想最活躍的時期,每每回憶西南聯大的求學生涯,他的臉上都呈現出一往情深的表情:“昆明的天,很藍,很美;飄著雲。昆明有高原的爽朗和北方的樸實。駝鈴從蒼蒼茫茫的天邊蕩來;趕駱駝的人臉上帶著笑。我們剛從北平搬到昆明,上一代的文化和精神遺產還沒有受到損傷;戰爭也還沒有人的元氣。人與人之間交流著一種精神和情感,叫人非常舒暢。我有時候坐在湖邊思考,偶爾有一對情侶走過去,我就想著未來美好的世界。月亮出來了,我沿著湖散步,一個人走到天亮。下雪了,我赤背坦胸,一個人站在曠野裡,雪花飄在身上……”

  “我沒有學問,但能使你們有學問。”

  到臺灣後,殷海光仍然是《中央日報》的主筆,但由於他為人剛正,不肯敷衍,得罪了不少官場的權貴和文壇的宿老,於是,不可避免地受到排擠。一氣之下,他辭掉報酬優渥的主筆職務,去了臺大當老師。

  在臺大,殷海光打分雖嚴,但教學方式卻很寬鬆、自由。作為西南聯大培養出來的高材生,殷海光當然希望自己的學生也能分享到西南聯大的自由學風。

  殷海光的高足陳鼓應曾這樣回憶老師的:“殷先生上課,從不點名。他很不喜歡用點名來維持教室人數。他很反對填鴨式的教育,這種教育方式使學生的思想,有如工廠的產品,有如從冰箱裡拿出來的冷凍物。因而考試的時候,如果一字不改地照他所說的抄一遍,得分一定不會很高。他覺得這樣的學生只是一架機器頭腦。他說:‘照我所說的作答,充其量只不過一個殷海光。並且,你所寫的我都知道了,我要看的是你們的意見。’”

  可見,殷海光並不看重學生的分數,而是著力培養學生的創造力。

  儘管對學生要求很嚴,打分偏低,但選殷海光課的學生卻越來越多,他的課在臺大上座率最高。殷海光的課為什麼受到追捧,學生趙天儀是這樣分析的:

  “當年殷海光教授受學生重視與愛戴的原因,回想起來,有幾點值得一提。一、教材的革新:他常推薦主要的參考書;一面講授,一面加以發揮,頗有啟發性,不像其他的教授只有讓學生抄筆記當錄音機。二、批評的精神:殷先生的談吐幽默而風趣,聲音低沉而有魅力,雖然在大教室裡常常擠滿了同學,坐在後面還是可以聽得清楚。在問題的分析中,他常常發揮他那銳利的批評精神。三、親切的關懷:凡是學生在下課以後去請教他問題的,坐在校園的草坪上,他跟學生就聊了起來,不像有些大牌教授來去匆匆,因此,在無形中,他反而能讓學生體驗到治學方法的重要性。”

  殷海光本可以在學術領域有更多的建樹,但由於他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花在教書育人上,自家的學術領地只能任其荒蕪了,對此,殷海光無怨無悔,他說:“我所能做到的,是勉力做個好的啟蒙人物:介紹好的讀物,導引大家打定基礎,作將來高深研究的準備。我常向同學說:‘我沒有學問,但能使你們有學問。’許多教書人常自以為聰明,以致看不出別人的聰明。我認為一個好的教書人必須能夠很快地發現聰明的學生,尤其應該因著發現比他自己更聰明的學生而高興。”

  因為殷海光課講的精彩,下課後,有學生意猶未盡,就陪老師走回家,路上邊走邊聊,一直聊到老師的家門口。很多學生把這種問學方式稱為“馬路學派”。另外,只要有學生願意談學問,殷海光家的大門隨時向他敞開。

  “我敢拿生命去打賭,我不會接受那張聘書,我也不會去做官。”

  1966年,臺灣各校發現一種宣言,內容主要是批駁費正清等人在美國國會的證詞,說他們“助匪”,“犯罪”。當局要求廣大教師在這份宣言上“自由簽名”,表面是說“自由簽名”,其實是以此衡量教師對當局是否忠貞,誰不籤,誰的飯碗就可能被砸。在這種壓力下,有1400多文化工作者都在宣言上籤了名。剛直的殷海光則拒絕簽名,後來,臺灣大學一個高級黨務人員親自到殷海光家中逼籤,殷海光也不幹。

  殷海光坦承了拒絕簽名的原因:“宣言的背後的確蘊含著臺灣的一些政治意圖。國民黨通過簽名者和拒絕簽名者名單,可得知誰擁護它,誰不擁護它。文化工作者如果拒絕簽名,幾乎都會面臨可能被懷疑為‘不忠’或失去工作的後果。大多數的文化工作者在與官方保持和諧關係上都有豐富的經驗——所以明白簽名背後所蘊含的真正意思,於是麻木地簽上名字。你知道這是某些人在不利情況下尋求自保的一種傳統方式。作為一個自由人,我率直地表示我對這個伎倆的憎惡,拒絕簽名。”於是引燃了爆發點。

  由於殷海光和當局採用了不合作的態度,當局決定迫使他離開臺大,割斷他和年輕學子的聯繫。為遮人耳目,掩蓋迫害殷海光的真相,當局一面強迫殷海光離開臺大,一面又誘使他去當官,聘他去教育部任“教育研究委員會委員”。

  於是,當局兩位高級人員去殷海光家,“勸”他接受聘書。一位官員說:“殷先生,你進了教育部,我們把你捧成國際名人,政府還要借重你的。”殷海光答:“謝謝,我不需要這些,我只想隱居讀書。”對方說:“現在臺灣,怎能隱居?咱們只有一條心,為反共復國而貢獻力量。”殷海光對這種騙人的鬼話十分厭惡,他猛擊茶几,厲聲說:“還談這一套做什麼?難道我還不懂?你們對付一個文人,不惜動員黨、政、軍,這就是反共復國工作嗎?你們復什麼國?”說著,他又拍了幾下桌子:“你們能幹的,無非是抓人,槍斃人。我殷海光站這裡,你們抓好了。”殷海光的怒火把對方燒懵了,半天說不出話,最後,殷海光對來人說:“我敢拿生命打賭,我不會接受那張聘書,我也不會去做官。”

  殷海光曾對妻子說:“我也不是那麼笨,要吹牛拍馬、說歌功頌德的話,混到一官半職,然後出國一走了之,誰不會?只是我的良知和個性使我做不出來。”在給朋友的信裡,他也吐露了相同的看法:“我個人實在沒有什麼希求。名,利,權位,對我淡如浮雲。我平常過的,近乎清教徒的生活。我二十年來,就是這一件事放心不下,一息尚存,此志不渝。如果我肯稍微遷就一下,何至弄到這樣焦頭爛額,四面楚歌?我之所以如此,就為了這一點理想,同時也為後世證明,中國知識分子並沒有在心靈上死光了。”(魏邦良)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