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醜他驕傲

Sir始終慶幸中國有一群“醜陋”的人。

他們享受齊聲喝彩的讚美下渾濁與混亂。

他們躲在水裡,冷漠地旁觀岸上的喧囂與變遷。

但極其偶爾。

他們會撲騰出一點水花。

我們看到。

我們驚豔。

比如。

他和他的節目——

《十三邀 第四季》

他醜他驕傲


這水花其實很小。

在大多數人眼裡,只是兩個微不足道的新聞:

許知遠為拯救自己的書店單向空間,朋友圈發起眾籌求救。

《十三邀》最近一期節目,請來中國著名史學家許倬雲對談。

他醜他驕傲


書店?

Sir相信,當代90%的人已經很久不逛了。

許倬雲?

Sir相信,如今讀這篇文章中90%的人不認識。

為什麼Sir今天還要聊?

是為了剩下那10%嗎。

過於自大了。

當我們崇尚明星流量,崇尚快節奏輸出,追求更粗淺的舒適時,《十三邀》當然是一檔不合時宜的節目。

但這恰恰是我們離不開的原因。

原因是——

如果你對生活的期待,只是俗世的成功,平庸的圓滿。

哪怕有1%的人在此刻猶豫。

今天這篇文章的目的就達到了。

他醜他驕傲


尷尬

許知遠到底想追問什麼?

許多人看《十三邀》開始都帶著疑惑。

他是一種尷尬的姿態走近我們的。

他沒有意識到。

當自己以習慣的、舒適的方式走進主流時。

主流把他當成一個怪物。

群嘲。

爭議。

從語錄到舉止。

尤其俞飛鴻、木村拓哉,尷尬效果簡直爆表。

前者是接不住他的熱情。

後者是看不透他的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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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醜他驕傲


必須承認。

對於聊不來的人,許知遠與(被選擇的)嘉賓就是沒有太多共同語言。

他不是一個好的提問者。

他不是對每個人都感興趣。

他只是一直假裝專業實則死硬地貫徹自己的話語,表達自己的思考。

一個讓我們忍俊不禁的細節。

“老好人”李安實在受不了了,對他說:

“你有些問題我接不住。”

——因為許知遠跟他聊美國大選。

許知遠,非常非常自我。

這樣做的結果,就是“三”敗俱傷:

嘉賓、他、觀眾。

這也是為什麼有一段時間,他的細節被捕捉,成為“油膩”的證據。

比如外在的style,堅持中長卷發,堅持很緊身的牛仔褲。

比如不是冷到無法忍受,絕不脫下人字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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謎之直男審美。

但。

一季季看下,Sir明顯感覺這種笨拙的可貴。

俗話說,就是義無反顧地逆流。

一個習慣堅持下來了:

愛拍

咯吱窩夾著,或者手拿著,再不濟也要跟嘉賓提起。

就像陳魯豫會問你小時候的事兒。

許知遠經常問:

你看過這本書嗎?你知道這個作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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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別出現在項飈、陳沖兩期

一種無用貫徹始終了。

愛拍環境

看溫州的碼頭。

看廣場舞大媽,和江邊發呆的市民。

然後呢?

許知遠與嘉賓項飈突然談論“什麼是人生的黃昏”。

項飈這話震動了我:

“世界進入黃昏,思想開始上升。”

當然還有讓于謙置於他最愛的馬場。

記錄下他對談時,把菸頭在椅腿子上掐滅的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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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謙打開話匣——

自己偏要年輕時候就開始提籠架鳥,偏要打魚摸蝦,不聽老人言。

不務正業的背後都是“傷”。

當然還有把建築師馬巖鬆放到黃山腳下。

鏡頭之後。

是他的作品:

黃山太平湖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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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著黃山啤酒,迎著微風。

馬巖松突然說了一些不像建築家的話——

以一個更大的歷史的尺度看自己,“做得還不夠”。在解決了向西方人證明中國人才華的問題之後,他思考的是“對內”。如何說服、改變“體制”的審美氛圍。哪怕是火車站也不能是滲透權威感的結構,大圓柱子、高臺階……

事實上,《十三邀》可以更尖銳的。

問項飈:

你怎麼評價溫州的經濟模式?

問于謙:

你怎麼評價郭德綱,跟他相處是否需要忍耐、沉默?

問馬巖松:

你的建築裡很明顯的中國風,但是否考慮到中國普通人真正的接受程度?

……

這些都是公眾更感興趣的爆點。

為何不問?

或許是。

許知遠自私地,希望做一檔坦誠的談話節目。

他試圖用書,建立自己與受訪者的聯繫。

試圖用環境,建立人與時間、空間的聯繫。

《十三邀》是沒有主角的。

許知遠希望把每一次談話,拋向那個更廣闊,更深邃的時空。

而人,是當中最渺小的微塵。

這樣看,許知遠的“尷尬”就很正常了。

他追問的,是那些排除在人類私慾、正確價值、刻板模式之外的,那些搖擺的、困惑的、甚至錯誤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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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

什麼是真實?

《十三邀》當然不可能百分百復刻真實。

但對比那些口若懸河,對答如流的套路式訪談——

《十三邀》在努力接近真實。

即使以一種笨拙、尷尬的姿態。

Sir印象深刻的一個細節。

春節檔前期,節目請來徐崢。

明眼人都知道,這是一次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宣傳行為。

但許知遠數次讓場面陷入沉默。

兩人坐在一家烤肉店,廚師烹飪美食。

許知遠突然拋出一個致命問題——

“最讓你不舒服的傷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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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徐崢的反應:

大眼一轉,身體迅速向後癱。

進入戒備模式。

(怎麼滴,不按規則提問啊)

徐崢完全沒有想到,許知遠的“進攻”如此直接。

對。

犀利和直接是兩回事。

徐崢顯然沒做好準備。

只能話鋒一轉——

料理師,這是你們新菜品嗎?

在Sir看,這種較量很有意思。

對於許知遠來說,它展現了他作為採訪者的冒犯。

而對徐崢而言。

也暴露了受訪者的枷鎖,侷促,以及超出安全區的不舒適。

說白了——

人無完人。

而每當這樣的侷促出現,許知遠總會捎帶驕傲地說出一句:

我們的節目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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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某種勝利宣言嗎?

算是吧。

起碼比起種種被設計的套路,《十三邀》語境,讓我們看到人與人的錯位

在這裡,它用每個人不同的側面去碰撞,而非去鞏固那個主流的,被塑造起來的“人設”。

在這裡,我們驗證了雙方的分歧,並且允許它的客觀存在與展示。

在這裡,採訪者與受訪者是平等的。

這是《十三邀》展現出的,最大程度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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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醜

真實。

這個詞Sir今天第N次提到了。

真實是什麼?

一種回答。

真實就是獻醜。

獻醜,不止是把我的醜暴露給你看。

是我把我的真實暴露給你看,即使它是醜的。

再把話說狠一點。

真實就是讓某些人不適的。

例子太多了。

《十三邀》最新一期,嘉賓是許倬雲。

許倬雲是誰?

中國最著名的歷史學家之一。

被稱為“臺灣改革開放的幕後推手”。

他是胡適的學生。

王力宏的舅公。

王小波的老師。

父親參加過辛亥革命,而他本人則患有先天性肌肉萎縮,生下來就站不直。

這樣的殘缺,甚至影響了王小波的坐姿。

老先生曾寫文回憶:

小波的朋友大約都知道,他坐姿鬆鬆散散,我也一直有坐不直的毛病,師生二人東倒西歪,倒也自由自在。

面對這樣一位受人崇敬的學者,許知遠從進門就表現得像個學童:

您隨便說,我就當上課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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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著名公知的桀驁,也沒有節目製作人、主持人的急功近利。

還很“乖”地做起了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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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心態的改變,以及兩人知識結構的重合,讓這期《十三邀》展示出遠高於目前國內談話節目的質量。

Sir強烈建議大家去看一看。

不僅因為許老的學識、眼界。

40分鐘的節目,金句頻發:

現在的知識分子只是檢索機器,不是思考者。

全世界人類曾經走過的路,都要算是我走過的路之一。

今天的文化是一個打扮出來的文化,是舞臺式的文化,是導演導出來的文化。

個人的地位最小,最短是人,比人稍長一點是政治,比政治稍長一點的是經濟,比經濟稍長一點的是社會,時段最長的是文化,最長的是自然。

更因為,兩人對談中——

作為人與這個世界共振時,傳達出與這個浮躁的、淺薄的時代對抗的自覺。

面對一個宏大的問題,許老沒思考。

他用中國三本名著的拆解給出答案——

《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

一個虛偽的宋江,斷送整個理想的、好漢聚義的梁山泊;三個結拜兄弟,因情義各自走上絕路;四個心有雜念的師徒取真經贖罪,卻得來一本“無字天書”。

總結:

一切人追尋的理想、慾望、情義,必將虛空。

這個答案是悲觀的嗎?

細想,並不是。

許老是希望對我們說——

只有當一個人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渺小,才能堅定自己追尋人生任何意義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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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了。

讓許老這樣的人物講出這樣一番話,不難。

但下一個問題,許知遠卻問出了更真實的答案:

是什麼讓您對中國始終懷揣著信心?

這一次,許老沒有引經據典。

說話節奏放緩,說起了自己的經歷。

敘述了自己在抗戰期間的經歷,以及親身感受到的,中國人的善良與慈悲。

許老哭了。

但他還是紳士地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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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r當然不以為。

一個採訪者把受訪者逼哭,是衡量一檔訪談節目是否優秀的標準。

但更讓人動容的,是接下來許知遠的反應。

他瞬間不知所措,連忙喊來師母“救場”。

並一直襬手致歉:

不好意思,不問這個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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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許知遠是真誠的。

他以一個學童的心態進入訪談,並換來了許老先生孩童般的赤誠相對。

又或者說——

這一瞬間的感動,是這一對師生,懷著對世界、對歷史、對時代的敬畏,為我們換來的。

我們很難不為此動容。

回到Sir最初那個問題——

許知遠到底在追問什麼?

是真實,是時代,是時間。

不是全部。

其實《十三邀》每一季的口號都有一種相似的矛盾

看似靜謐,可能正澎湃

表現得篤定,其實充滿不安

理性,才能擁抱危險

歷史,與未來一樣嶄新

而當下,也許和過去一般古老

看似很裝逼吧?

這正是許知遠的態度——

他追問的,就是追問本身。

保持對這個世界的懷疑,保持對人性的不信任,保持對親眼所見的懷疑。

這也是為什麼《十三邀》會給我們帶來“看不懂”“好奇怪”等等觀感。

——我們在岸上太久了。

這裡有足夠新奇的潮流,有足夠吸引的成功,有足夠瘋狂的慾望。

但就像許老說的:

我為什麼讓你來拍這個節目?

如果一千個人,一萬個人裡有2、3個人把這些話,聽到他耳朵裡面去,聽到他心裡面去。

我也滿足了,你也滿足了。

同樣的。

如果每次那些水花,能引起岸上1%的人注意。

讓你們來到岸邊走走。

Sir覺得,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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