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在一次意外中流掉的。
那是一個星期四傍晚，她放學經過巷子口，正巧看到本校的兩個男同學，抱成一團在扭打。作為老師，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走上前去喝止。
一個學生鬆手了，另一個卻還緊緊地箍住對方的腰，她想拉開那個狂怒中的男同學，卻不料被對方反手一推，肚子撞到了牆角，一陣劇烈的鈍痛過後，鮮血從大腿根流下來。
六個月的孩子，就這麼沒了。
學生家長帶著孩子來道歉，又是送花，又是鞠躬，她把頭扭到一邊，眼淚盡數地流進枕頭裡。思來想去，還是算了吧，都還年輕，不能毀掉他們的一輩子。
就這樣，張敏敏沒有追究任何人。
她把自己鎖在房間整整半個月，獨自嚥下了失去孩子的劇痛。
痛感是一陣一陣的，她時而說服自己，沒事的，孩子會有的，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時而卻又一陣猛烈地憤怒，烈火灼心，燒得胸腔火熱。
可是她又能恨誰呢？
誰讓她一個孕婦，挺著大肚子去管閒事呢。
所有人都這麼斥責她，連丈夫都不例外。自從孩子沒了，丈夫對她的態度就一落千丈，懲罰她似的，每天擺著一張冷臉，對她的身體狀況也不聞不問。
他在怨她，怨她弄丟了自己的孩子。事實上，這怨恨不是一天兩天的，早從他們結婚那天，他就懷著對她的不滿。
他不明白，不就一個月幾千塊工資嗎，值得她這麼拼命嗎？
她每天七點出門，晚上天黑才回來，節假日不是加班就是做教案，結婚四年都不肯要孩子，如今好不容易懷上了，卻又……
相比於那兩個學生，丈夫更不能原諒的是她。
公婆就更不用說了，這個孫子他們等了四年，如今流了產，少說又要歇息一兩年，什麼時候才能再懷上喲？
張敏敏的人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更倒黴的是，她發現自己得了婦科病。興許是小月子沒坐好，又興許是憂思過重，孩子掉了以後，底下的血就沒停過，這幾天好了，過幾天又捲土重來，淅瀝瀝的，綿綿不斷。看了醫生，開了藥，卻總不見好。
丈夫對她徹底失去了耐心。他甚至開始反思，自己當初怎麼會看上她？
就這麼一個姿色平平的女人，除了那點死認理的犟勁和善良，再找不出一點出彩之處，他是鬼迷了心竅麼，怎麼偏偏娶了她？
男人嘛，一旦動了這點心思，離出軌就不遠了。
這不，僅僅幾個月後，張敏敏就在丈夫的公文包裡，發現了一隻用過的口紅。
是外面那個女人刻意放進去的。
張敏敏在那個瞬間，萌生了萬事俱空的灰敗。
憤怒、悲傷、痛恨，所有情緒都在那一刻消失，腦海只剩一片空白。
她平躺在那張空蕩蕩的大床上，兩眼空洞洞地盯著天花，這麼多年了，她做人做事，沒一樁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多少孩子在她的教導下考上大學，又有多少家長給她寫過感謝信，可到底是為什麼，命運要如此待她？
這是張敏敏第一次，對堅守的信念產生了懷疑。
早在她還是孩子時，父親就教導過她做人的道理。“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就這麼一句話，她堅信了幾十年，別人不敢仗義執言的事，她敢仗義執言，別人不敢挺身而出的事，她敢挺身而出。
可命運是怎麼待她的呢？
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如今，也將失去自己的丈夫。
離婚手續很快就辦了下來。
丈夫到底有點良心，給她分割了大半的財產。說也奇怪，幾個月都治不好的婦科病，一拿到離婚證，竟就自然而然地好了。
張敏敏覺得人生諷刺極了。她患上了很重的抑鬱症。
課是沒法再上了，學校特別向上級打了報告，幫她申請了停薪留職。
張敏敏卻不太想回去了，實不相瞞，她現在一看到那身火紅的校服，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個傍晚的事——她被那個穿校服的男同學，一掌推到牆邊，鮮紅的血從她身體裡流出來……
張敏敏辭職了。她想換個城市重新生活。
29歲，孑然一身的張敏敏，來到了雲城，開始了她的第二世。
雲城是個好地方，因為沒什麼重工業，天總是藍盈盈的。她租的房子背靠大山，門前卻是一條清澈的河流，張敏敏便時常搬張凳子坐在窗前，看面前那條河，看天上那朵雲，一看就是大半天。
慢下來的時光令人平靜。每天吃完飯，張敏敏都要出門散散步。沿著河流一直走，兩邊都是璀璨的燈光，她在這燈光中，一點點地治癒了自己。
直到九月的一天，她遇見了一個男人。
那天的日子很晴，她吃完飯剛出門幾步，就目睹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輛摩托車飛馳而過，把一個挑著擔子的老人撞翻在地，老人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卻沒一個人敢上前去扶。
一個紮了小辮子的男人挺身而出。
“快打120啊，你們愣著幹什麼，快找救護車啊！”男人一邊去看老人傷勢，一邊扭頭對眾人說，他的目光落下之處，正好是張敏敏所站的地方。
張敏敏還沒回過神來，卻不自禁受了這目光驅使，從褲兜裡掏出手機來。
男人又朝張敏敏擺擺手：“誒，你別走，一會警察來了，你得幫我證明，人不是我撞的……”
張敏敏終於回過神來了，用力地點了點頭，心頭湧上一股久違的暖意。
呵，這個男人，真有趣。
男人名叫林子源。是個作家，最近在寫一本關於雲城山水的書。
說來也奇怪，接下來的幾天，他們竟然在街頭偶遇了好幾回。
她總是一個人，他也總是一個人。
於是林子源向她發出了邀約：“看來我們很有緣，要不一起吃頓飯吧？”
張敏敏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她這才意識到，對於這個男人，她帶著一點本能的好感和好奇。
之後他們又約過幾頓飯，林子源給她送了兩本自己的書，上邊有他的親筆簽名，以及送贈她的詩句：人生飄忽百年內，且需酣暢萬古情。
詩仙李白的句子。或許，就連這個幾面之緣的人，都瞧出了她眼底的心事。
再後來的飯間，她忍不住問林子源：“大家都不敢去管那個閒事，你幹嘛去管？”
林子源給她斟了杯茶，反問道：“怎麼，你也認為那是閒事？”
這倒把張敏敏問住了。這算是閒事麼？
放在一年前，老人倒地這種事，她想都不會想，就一定會挺身而出。
可如今她真的不敢了，生活對她的教訓太慘重了，她付不起更多代價了。
她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向林子源和盤托出那些往事，可轉念一想，還是忍住了，他們畢竟還不熟，不是麼？
林子源卻笑了：“其實，早在那之前，我就見過你一次。”
“哦？”張敏敏好奇。
“在雲城小巷裡，一個媽媽帶著兩個孩子，手邊牽著一個，嬰兒車裡推著一個，把窄巷子全堵住了。你就跟在後面，一句也沒催促，等她們慢慢地走過去……”
張敏敏這才想起，是有這麼一回事。
不知道為什麼，那瞬間她突然有些想哭——她以為她早就“改”了，卻原來她一直沒有變過，父親教她的道理和準則，早就寫進了她的骨髓裡，是無論如何都抹不掉的啊！
張敏敏沒跟林子源講她的故事。倒是林子源先講了自己的故事。
職業寫作之前，他是一名記者。有一天，社裡接到一個爆料，某地產違規作業出了事故，好幾名工人身受重傷……
他負責跟蹤報告這一事件。調查報告都寫好了，“上面”突然打了招呼，這事不讓報道了。
“我感到一種巨大的諷刺，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堅守了七年的新聞信仰，那一刻悄無聲息地崩塌了……”
張敏敏有些吃驚，在此之前，她從沒想過，如此桀驁不馴的人心底，竟藏著這樣的一段往事。或許就在那瞬間，他們的心一下子就靠近了。
“所以，你是因為這個辭職的嗎？”
“算是吧。剛開始那一年，我心底滿是憤怒和失望，我是抱著逃避的心態來到雲城的。來這裡住了兩年，我竟慢慢地想通了……”
“想通什麼了？”張敏敏脫口問道。
“想通為什麼要去管閒事了呀！”林子源帶著玩笑地口吻道：“你看，有什麼辦法呢，有些人天生就愛管閒事，別人不管睡得香，可自己不管這攤閒事，就渾身難受得緊……”
張敏敏被他那打趣的口吻逗笑了，再一抬頭，已是滿臉淚水。
她似乎在那瞬間，得到了寬慰和獎勵。
所有人都指責她，為什麼挺著大肚子，還要去管別人的閒事。那股憋屈在她心裡，藏了足足一年多了，直到那刻才盡數地釋放出來——原來，在這個世上，還有一個人是懂她的。
好人為什麼要成為一個好人？因為好人根本沒得選啊！
他們的善良，他們的良知，他們的本能，早就註定了，他們不得不成為一個好人。
32歲的夏天，張敏敏再婚了。新郎毫無疑問，自然是林子源。
為了迎接婚禮，他還特地剪去了留了很久的辮子。還別說，穿上西裝的男人，真有幾分筆挺帥氣。
張敏敏問他看上她什麼了？
林子源捏著她的鼻尖道：“當然是那股子傻氣了。”
她懂得那股“傻氣”是什麼。那是兩個同樣不被理解的人，在世間的一點惺惺相惜。他們在雲城這一方山水下，相識、相知，結為夫婦。
張敏敏說：“你介意我之前結過婚嗎？”
林子源說：“我只介意為什麼沒早點遇見你，讓你白受了那麼多苦。”
一言相交，兩心相惜。
他們在雲城重新找到了工作，像所有平凡夫妻一樣，過起了平凡的生活。
張敏敏在門前養了一叢花，這樣她推窗看水時，就更多了一點繽紛的點綴。林子源叫人在進門處，做了一個簡易書架，擺上一張小茶几，兩張小凳子，傍晚時分，兩人便相對著坐著，靜靜地讀各自的書。
所有不願觸及的往事，都在那些靜謐的時光中，得到了安放和救贖。
她甚至不懼怕聽到前夫的名字了。聽說他也結婚了，跟那個把口紅放進公文包裡的女人。很奇怪，得知消息的一瞬，她的內心竟沒有一點波瀾。
她被徹底救贖了。
直到那時，她才真正地跟這個世界和解，她終於願意原諒一切了。
第二年的深秋，她又有了一個孩子。
來之不易的一個孩子。她這回小心得很，去哪都嚴實地護住肚子，生怕有一點兒閃失。孩子，她的孩子，如果說這些年，還有什麼遺憾是無法釋懷的，那便是那個孩子了吧……
他都六個月大了，有小手，有小腳了吧，偶爾在她肚子裡，都能感受到胎動了。
可是她的孩子啊，都沒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就被她弄丟了。如果他還在世上，該有三歲多了吧，會跑，會跳，會叫媽媽了……
張敏敏只有想到孩子時，心臟才會驟然地一緊。
那是歲月留給她唯一的疤。
可是，她到底還是懷孕了，不是麼？
她又有了一次做媽媽的機會，上天到底還是待她不薄的。有時她輕撫一天天鼓起來的肚子，心頭就會漾起一股幸福感。
等到孩子九個月，張敏敏的肚子已經相當地大了。
這一日，她跟丈夫出門散步，偶遇了一個很漂亮的小女孩。
約莫三、四歲的樣子吧，長得是真好看，瓷娃娃似的，一雙眼睛特別大，一看就是家人費了很多心思養育大的。
小姑娘原本牽著媽媽的手，但不知怎麼的，一看到張敏敏，竟就開心地跑了過來。
她真是一點都不認生。
一跑過來就拉住張敏敏說個不停，她給張敏敏看她的新裙子，又在她跟前唱了一首歌，還輕輕地抱了抱張敏敏的肚子……
女孩的媽媽在一旁喊她：“甜甜，你快回來，小心別碰到阿姨了。”
女孩調皮地吐了吐舌頭，衝張敏敏做了個鬼臉。
她準備轉身離去了。卻又不捨地回過頭來。
她又摸了摸張敏敏的肚子，眨巴著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突然喊了一聲“媽媽”。
只聽見那孩子說：“媽媽，這回你可一定要小心哦，不要再把弟弟弄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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