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明朝嘉靖末年,一位來自江南蘇州的籍籍無名的書生,不知是為了趕考,還是為了訪親,一路泛舟北上,獨自來到了千里之外的北京城。
也許是為了掩飾自己卑微的身份,抑或是為了標榜自己對先祖的崇拜之情,這位書生每每對人自稱:在下姑蘇松陵人士,唐代隱逸詩人天隨子世裔。
天隨子,是晚唐隱士陸龜蒙的號。由此可知,此人姓陸。其名,陸紹珩,字湘客,一位名不見經傳的江南落寞文人。
年輕時,居住在老家時,他即醉心於歷代詩文典籍,包括當代的一些名家之作。他的書案上,時常擺著《娑羅館清言》《小窗四紀》《偶譚》《寶顏堂秘笈》《巖棲幽事》《太平清話》……這些都是他非常喜歡翻閱的書籍,他喜歡品讀這些熠熠閃光的格言短句,不時為之擊節稱讚。
然而此時,他置身於偌大的京城,煢煢影孤;並未交到幾個知心朋友,落落寡合。身份卑微,自然無人在意。
總之,整個明代的官方檔案几乎沒有這位陸才子的影子和名號,因而,很少有人知悉他落寞一生的身世來歷,也沒人清楚他在京城待了多少年,究竟幹了些什麼。
總之,佇立在歷史長河中的他,極其寂寞,幾近於默默無聞。假如他沒有出版那幾卷薄薄的作品,他肯定會被後人完全遺忘,也不會有任何值得紀念的蹤跡。
01留下一部書稿,失望離京
1624年(天啟四年),京城風雲慘淡,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權傾朝野,肆意打壓儒林人士。(沒想到,就在第二年,熹宗下詔,燒燬全國書院,大批的東林黨人紛紛被羅織入獄。)這位一事無成的北漂書生,已然垂垂,決意離開京城。
在返回故鄉前,他打算將一部書稿付梓刊行。
這部書稿歷經了他大半生的心血和積累,是他在日常讀書之際,遇到麗詞醒語,佳言妙句,勤懇摘錄彙編而成的。
所摘錄的書,都是他喜歡並反覆閱讀的,那些作者也彷彿曾是他靈魂的知音——吳從先、屠隆、陳繼儒、張岱……他們都曾一度是失意的文人,也有嘯傲人生的追求,或漫遊天下,或隱逸林泉。無疑,他們是精神上的同路人。
在這部書稿付梓之前,第一位讀者便是他自己的兄長陸邵璉,由他校閱一番。陸紹珩同時又寫了一篇序言,記錄了自己的心路歷程:
“每遇嘉言格論,麗詞醒語,不問古今,隨手輒記。卷從部分,趣緣旨合,用澆胸中塊壘,一掃世態俗情,致取自娛,積而成帙”。
可見,他是位嗜好讀書、睥睨世俗的老書生了。
正所謂:平生未能入廟堂,且做書城南面王。遇到悶悶不樂之事,鬱鬱寡歡之時,他樂於借別人之快語,來澆自己胸中的積年塊壘,從中得以自娛,自警,自得。
付梓出版,自然是要取一個書名的。
這位老書生,在家鄉有一所書房,蓄藏古書萬卷,名曰“醉古堂”,在這方天堂般的居所裡,他曾度過了多少浮白而飲、拍案而嘯、擊劍而歌的美好時光。
於是為紀念自己的書堂,他給這本書取名《醉古堂劍掃》。
和刻翻印本封面
這本書付梓之後,算是了卻一樁心願,他便返回了故鄉。而後,他的身影,便在歷史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那本面世的《醉古堂劍掃》,確實很精彩,然而當時的讀者寥寥無幾,因為作者太過於默默無聞,而又缺乏一定的名家給予推薦宣傳,以致於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這本書寂然無聞,一如作家的生平。
02無良書商的殘暴之舉
時光轉到清代乾隆三十五年(1770),距離《醉古堂劍掃》最初的出版,已是一個多世紀之後了。這本書依然沒能引起中國讀書人的廣泛關注。然而,它卻被一名頗有心機的資深書商相中,並從中嗅到了巨大的商機。
這位書商,名叫崔維東,來自於河南許昌,曾一度活動於北京各大書肆,往時不過是向前來京城趕考的學子們兜售流行的應試讀物罷了。
據明代學者、批評家胡應麟的記述,早在明代,北京的書肆相當密集而熱鬧:“多在大明門之右,以及禮部門之外,及拱宸門之西。每會試舉子,則書肆列於場前;每花朝後三日,則移於燈市;每朔望並下澣五日,則徙於城隍廟中。燈市極東,城隍廟極西,皆日中貿易所也。”
到了清初,這些書肆已大多搬遷到了南城廣安門內慈仁寺一帶。
乾隆年間,政府開館修撰《四庫全書》,書肆又聚集在琉璃廠、隆福寺一帶。據考證,僅琉璃廠書肆就達30多家。如曾氏聚星堂、金氏文粹堂、徐氏文華堂、傅氏文茂堂、周氏瑞錦堂……難以枚舉。可見當時的京城圖書行業之發達。
今天的琉璃廠書畫街
某天,崔老闆在琉璃廠的書肆溜達,偶然間翻閱到了《醉古堂劍掃》,發現裡面摘錄的作品格外清雅雋永,且出自於不少近世名家:吳從先、屠隆、陳繼儒……作為書商,他對這些知名作家的身份和市場影響了如指掌。其中陳繼儒聲望最著,他曾被推許為明末文壇的巨擘,擅長小品文學、精通書畫,其生前每出一書,遠近之人競相購買,極具市場號召力。而本書的編纂者,偏偏卻籍籍無名,知道有這本書存在的讀者更是寥若星辰。
於是,這位深謀老算的崔老闆,將北京各大書肆裡所有的《醉古堂劍掃》通通購走,然後命人一把火銷燬,只保留了一本帶回到了老家許昌。如此一來,就更沒有人能知道有這本書的存世了。
這場浩劫的直接結果是,天啟那年所刻印的《醉古堂劍掃》,留存於今天的,不過寥寥數本而已,而且散亂世界各地——據察所知,北京國圖一冊半(一個全本,一個殘本),山東省圖書館一冊,蘇州市圖書館一冊,復旦大學圖書館一冊、南京圖書館一冊,上海圖書館圖書館一冊,另有臺北故宮博物館兩本、日本尊經閣一本。寥寥數本,遂成珍本。
03一場“教科書式”的盜版與營銷
經過一番精心謀劃,第二天它將這本書進行了一番改頭換面。
他先是讓手下工匠重新抄錄了一份手稿,抄錄過程中,對部分內容適當地進行少量改造:刪掉了其中明顯重複的條目,修改了個別字句;更改了一些條目順序;甚至將一些條目合併或分割開來。
然後效仿吳從先的一本清言集《小窗清紀》(即當時較有名氣的《小窗四紀》之一),僅易一字,改為《小窗幽紀》,最後再謄稿之前特意署名曰:眉公陳先生輯。眉公者,即陳繼儒,晚號眉公,世人多稱陳眉公。
接下來還需要一步計劃。他需要找一位當時頗有文學聲望和影響的文化官員,來為此書作序,做現身的代言人,振臂推送,如此才能引起反響。
他思量了一圈,最後選中的目標,乃是許昌聚星堂書院的山長,從前在京城擔任過翰林院的官員,名叫陳本敬。
陳本敬,字仲思,此人為河北直隸昌平人。乾隆二十五年進士,官任翰林院檢討。雖說不是文壇大家,但從他留給後世的《陳本敬書詩稿》《陳本敬、丁雲錦、顧之炎書法冊頁》等,可見他在詩文書畫上倒有一些建樹。更重要的是,他是翰林院出身,對整個京城士大夫階層還是有不少的影響度。
也許,陳本敬壓根沒見過《醉古堂劍掃》這本書,也就不知道這部新手稿的真實來歷,讀罷之後,大加讚賞,拍案驚奇。由此,翰林大夫硬生生被那位出版商給忽悠了,於是欣然命筆,為這位書商寫了一篇飽含高度讚揚的序言:
眉公先生負一代盛名,立場高尚,著述等身,曾集《小窗幽記》以自娛,洩天地之秘笈,擷經史之菁華,語帶煙霞,韻諧金石。醒世持世,一字不落言荃。揮麈風生,直奪清談之席;解頤語妙,常發斑管之花……
許多時候,文人難免天真,不知不覺竟被這樣的書商出賣而不自知。這正是現實版的狐假虎威的案例。
一切皆在這位崔維東的掌握之中,不到一月,《小窗幽記》便從問心齋書坊“新鮮出爐”了,而且廣告味十足:
晚明文壇巨擘陳眉公之千秋遺作,
翰林院學士題詞作序,鼎力推薦,
問心齋書坊獨家面世,別無分號!
在這樣競爭激烈的圖書市場下,果不出其然,這本獨一無二的“盜版書”很快備受廣大知識分子矚目,不到三個月,銷量直線攀升,工人們晝夜開工,書坊幾番增印,遂成為當時最為暢銷的圖書,沒有之一。崔老闆賺得盆滿缽滿,面對自己一手打造的書市神話,捋著頷下的那一撮山羊鬍,得意至極。
直到崔維東死後,這本書依然十分暢銷,一再被翻印,各種版本不斷湧現,甚至到民國也暢銷不衰。
04 作偽終將大白於天下
兩個世紀之後,這本寂寞的書,不料竟被某個來自東洋的訪問學者從書坊中發現,翻閱之下,如獲至寶,帶回日本後,予以出版。於是這本書竟悄然流傳到了鄰國,並迅速受到異邦民族的青睞和追捧。
此後,此書分別又在江戶時代嘉永五年(1852)、嘉永六年(1853);明治十三年(1880)、明治四十一年(1908)、明治四十三年(1910)、大正十年(1921)、昭和五十三年(1978)等先後得到一再的出版發行,由星文堂、青木嵩山堂、布袋屋、京文社、明德等書坊精心刻印,裝幀考究,受到日本眾多讀者與評論家的很高評價,甚至將它譽為一部奇書。
直到近代,它依然流行於日本國。1932年,周作人先生從日本一家書肆購得一冊,並予以題記,記錄了這樣的情形:“此書在日本非常流行,與《菜根譚》同為人所愛誦。”這樣的命運,這恐怕也陸紹珩做夢也沒有料到的。
然而,大凡世上越是備受矚目的東西,就越會被人挖出底細。原版的《醉古堂劍掃》在日本的盛行和流傳,還是讓一些細心的學者發現了其中的蹊蹺。
經過嚴謹的考證,一些學者撰文聲明:《小窗幽記》為一部“偽書”,內容來源於陸紹珩的《醉古堂劍掃》,書名則模仿吳從先的《小窗四紀》(即《小窗清紀》《小窗自紀》《小窗豔紀》《小窗別紀》),甚至剖析了其中清晰的脈絡。不過,這樣的“平反”尚未受到大多數人關注。
時光流轉,從20世紀末至今,這本盜版書在現代圖書市場上依然如火如荼,據統計(開卷),從1998年至2016年,不到20年間,《小窗幽記》竟達一百多種,幾乎所有的署名都是陳繼儒,壓根就沒有陸紹珩的名字。
而這場百年誤會,對於作者,抑或是廣大的讀者,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歷史的尷尬。
然而這幾年,關於《小窗幽記》的作偽背景,漸漸被廣大讀者所認識,隨著對知識權的尊重,出版界也開始為此書正名,將其歸於當年那位默默無聞的書生——陸紹珩名下。
儘管有人曾說“假作真時真亦假”,然而假品只是暫時的,終究唯有真相,才會為世人所欣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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