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一部中篇小說需要多少歲月
王方晨
早在2006年，我家裝修。我隨手記下了一些裝修生活的點滴。
那時候我就開始為寫作做準備，希望有可能寫一部反映裝修經歷的作品，至少可以給人提供一些有益的生活經驗。
這是我家第一次裝修房子，發生一些問題在所難免，因為你會很突然地發現，哪一部分的裝修跟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搞裝修的小老闆很有性格，天生一股拼勁兒。平常遇見過的那些成功人士，都少不了這種勁頭。區別是有的外露，有的斂藏了起來。
還有一個引人注意的特點，是他頗讀過書。天文地理都能聊，讓人驚奇。
裝修很操心，說累嘛，也沒覺得累。可是裝修那段時間不知怎麼搞的，什麼也不幹，就站在那裡，身上卻呼呼汗出。
小老闆說，你體虛。
給我提供了一個妙方，就是隔三差五的去洗桑拿。
我早不去浴室洗澡，還以為洗桑拿是很高級的一項享受。依他的意見就是，先去桑拿室蒸，出透了汗，就出來補充一些水分，然後再去蒸。反覆幾次，就能把身體的毒全排光。聽起來很有道理。他就是這麼做的。每過一段時間，就帶員工一塊蒸一次。
兩年前，《人民文學》的李敬澤說，你正是出好作品的時候，寫了就發給我。
我很認真地想，什麼樣的作品是好作品？
按好作品的要求，我真沒想起來裝修有什麼更大寫頭。
時間就這麼容易流逝。想著想著，五六年過去了。
這期間，我用力寫了一些中篇，《暗處之花》《水袖》《魚哭了水知道》《喂，上樹！》《遍地英雄下夕煙》等等。我調到了濟南，而李敬澤也已不在了《人民文學》。
我對好作品的思考沒有停止。留在電腦上的裝修點滴，還經常被我翻到，不用在小說裡就像我的心病。
2013年，我決定動筆。小說人物一個是裝修小老闆，一個是大學老師。
我曾住在山東師範大學附近，這個大學老師自然被我安排在了山師。為了突出本土特色，我寫他常去黑虎泉取水。這事我就幹過。現實中，山師不少老師也愛去汲水泡茶。聽上去蠻清雅的。小老闆還是那個小老闆，愛讀書，對社會人生有自己的見解。這位大學老師就是被他這個特點吸引住的。
按我的設計，大學老師會越陷越深，最後被小老闆完全控制。說白了，讓小老闆坑了一把。
小老闆叫褔勇，當時讀的是本歷史學雜誌《大河山史》。
我不狠心。我若狠心就乾脆寫成謀殺小說，肯定吸引人的眼球。所以寫著寫著，寫不下去了。大學老師掉進裝修公司的陷阱，好像也沒多大意思。況且，如果你仔細考察一下，掉進太深的坑裡的可能性也不太大。合同紙，白地黑字嘛。裝修公司也要靠口碑吃飯。坑你點小錢，漸漸把活路給堵了，不怎麼值當的。
小說無路可走，只好暫停。
忘了具體哪一年，方方的《塗自強的個人悲傷》很火。
看過作品，我有自己的一點想法。這塗自強其實就是個倒黴蛋。意外的災禍，糊塗的家人，換誰遇上這些，要掙脫出來都很難，而絕症又給了他最後一擊。他的那個母親，純粹就是個拖後腿的，不管是在經濟上，還是在人生指導上，對他沒有絲毫幫助。說句不好聽的話，白活那麼大歲數。
當然，塗自強不能厭棄自己的母親。如果要我評價她，或許就一個字，愚。
與此類似的，我還想起劉恆《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裡的母親形象。不知為什麼，我對這個善良的母親也感到很討厭。張大民渾身上下透露著小人物的生活智慧，從他母親身上卻幾乎找不到。我希望是我腦子出問題了。
沈從文先生講，“窮和愚至今似乎尚成為絆住中國進步的兩個活結”。說這話是在1948年。
到了塗自強的時代，愚似乎還在困擾人們的生活。至於塗自強，權且稱之為老實吧。他是個老實孩子。
給我家裝修的小老闆，文化水平還不如他，他好歹也是個二本大學生，但小老闆憑著那股拼勁兒，開了小裝修公司，把種地的家裡人也給帶了出來，人生是另一幅天地。不能說很成功，但至少活得朝氣蓬勃，桑拿也能夠隔三差五去洗的。
探討一下小老闆的奮鬥之路，我覺得似乎正是對塗自強這些老實孩子的校正。於是，2014年，就寫了《元寶的耳語》。主人公還是那個小老闆，跟塗自強一樣是個二本大學生。他在求職的道路上磕磕絆絆，最後淪落於陰暗潮溼的防空洞。
關鍵是小老闆不怕跌落在生活的最底層，做事豁得出去。你給我肩上壓二百斤，他還會喊著再壓二百斤。壓吧，壓死了拉倒！比塗自強幸運的是，他的家庭沒有拖累他，還以為他在城市裡混得很好，並引以為榮耀。
小老闆生存了下來。一有機會，果敢出手，甚至不惜背叛感情。
這部《元寶的耳語》，可謂是“褔勇前傳”。那時候，他就不是一個道德完美的人物。他沒有被生活打垮。
當然，我們不能指望人人都能做褔勇。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我們沒把一分錢看在眼裡，可能還沒到最難的時候。
從2014年到2019年，愛看書的褔勇，愛跟客戶講哲學、發表生活見解的褔勇，虎虎有生氣的褔勇，又沉睡了五年。我開始重新審視這個人物。
不管是生活中的小老闆，還是小說裡的小老闆，愛讀書、愛思考，不是非常之可貴嗎？
寫什麼勞什子的怎麼裝修被騙！
調轉方向，就寫一個大學老師機緣巧合與一個小裝修公司老闆之間所發生的思想交鋒。至少在我看來，比提供裝修經驗更有價值。
一個男人要走多少路，才能被稱為一個男人
一隻白鴿要飛過多少片海，才能在沙丘安眠
炮彈要多少次掠過天空，才能被永遠禁止
答案啊，我的朋友，在風中飄揚
答案它在這風中飄揚
一座山要聳立多少年，才能被沖刷入海
一些人要生存多少年，才能被容許自由
一個人要多少迴轉過頭去，才能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答案啊，我的朋友，在風中飄揚
答案它在這風中飄揚
一個人要仰望多少次，才能看見天空
一個人要有多少隻耳朵，才能聽見人們的悲泣
要犧牲多少條生命，才能知道太多的人已經死去
答案啊，我的朋友，在風中飄揚
答案它在這風中飄揚
這是鮑勃•迪倫的歌聲，那樣讓我著迷。
一個小說走過了13年的漫長歲月，才得以見天地。
在《褔勇的大河山史》中，思想的神奇交流讓兩個男人平凡的生命活蹦亂跳著。我的朋友，聽到沒有？一曲歡樂頌響徹心靈。
王方晨，山東作協副主席 。著有大量小說作品，共計800餘萬字。
作品多次入選多種文學選本、文學選刊以及全國最新文學作品排行榜、中國小說學會全國小說排行榜，並譯介為多國文字。
曾獲《中國作家》優秀短篇小說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百花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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