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他先天殘疾被母親送到鄉下,一年後接回,他的變化讓母親意外

故事:他先天殘疾被母親送到鄉下,一年後接回,他的變化讓母親意外

1

梁彥第一次見到胡陽,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後。

那時梁彥十一歲,被父母千里迢迢送到外婆家生活,並不知道自己何時會被接回去,或者說,還能不能回得去。

他出生於南方繁華的都市,被潮溼溫潤的空氣養出了一身的細皮嫩肉,此刻他坐在窗前,只覺北方的太陽真是炙熱得可怕,熱浪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簡直要把人烤得四分五裂。

胡陽就是在這個時候摸過來的。

他聽說鄰居家來了位新夥伴兒,迫不及待地想要見見他。

北方的瓦房建得很高,他踮起腳還夠不著後窗的邊沿,只能跳起來向裡面張望。這孩子從小就胖,這麼蹦來蹦去就跟麻袋反覆摔打在地上一樣,咚咚直響,砸出漫天灰塵。

胡陽一邊蹦還一邊喊:“哎,新來的,出來玩兒啊!”

梁彥緊貼窗邊而坐,一低頭就看見只冬瓜在朝自己招手,還從上到下都是黑黢黢的,只能靠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辨認出哪裡是臉。

他沉默地看了一眼便移開視線,在面前的畫板上夾了張紙,自顧寫寫畫畫。

胡陽毫不氣餒,轉而去敲開他家的門,三兩句把外婆哄得樂呵呵的,順利被放進了梁彥的房間。

他新奇地打量了一番新來的朋友,問道:“你叫什麼?”

沒有迴音。

胡陽自來熟地去翻放在桌上的書本,紙頁上清晰地寫著兩個規整的字,可惜他沒好好讀書,有一半不認識。

索性放棄這個問題,他轉頭想去瞧梁彥的畫,卻忽然發現,“咦,你這椅子上怎麼還帶車軲轆啊?”

他正要蹲下去研究,一直無視他的梁彥卻忽然發了火,揚起手中的尺子狠狠砸在他湊過來的腦袋瓜上。

“哎呦!”胡陽疼得眼冒淚花,條件反射地反手去奪。

他長得壯實,一身蠻力,隨便一拉扯就把梁彥給拽了起來。

只是不成想,奪過尺子的瞬間,梁彥整個人也趴在了地上,帶翻了身前的畫架,顏料畫筆叮叮噹噹灑了一地。

滿室狼藉。

胡陽懵在當場,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位新鄰居貌似不僅是啞巴,還是個殘廢。

2

梁彥先天性殘疾,無法站立,又不知怎麼搞的,還有自閉傾向,兩歲前咿咿呀呀發過幾個模糊的音節,之後就再也沒開口說過一句話。

家裡不是沒嘗試過治療,可惜幾年尋醫問藥,見效甚微。父母還要忙於事業,沒辦法一直折騰下去。

再後來,梁彥有了弟弟,身體健全,聰明伶俐,為這個家帶來了久違的歡樂與希望。一碗水總是難以端平,在有限的精力下,父母只能全心全意培養其中一個。

所以他們毫不猶豫做出了決定。

梁彥的學籍被轉到了外婆這邊,夏天一過,他就要入學了。

鄉下的孩子哪懂什麼兒童孤獨症,猛然見到一副生面孔,長得像瓷娃娃一樣漂亮,又寡言孱弱看著十分好欺負,都忍不住想要逗弄。

在學校還不敢造次,等到了放學回家的路上,他們便三五成群地抱成團,跟陣風似的刮過來圍著梁彥打轉,嘰嘰喳喳地背繞口令。

“打南邊來了個喇嘛,手裡提著只鰨獁,從北邊來了個啞巴,腰裡彆著個喇叭……小啞巴,你的喇叭呢?”

這群半大孩子們一邊鬨笑一邊伸爪子去撓他的腰,外婆推著輪椅的扶手,無奈地出聲阻攔,“好啦好啦,你們別鬧啦。”

老太太脾氣溫和,毫無震懾力,倒是胡陽從後面追上來,舉著拳頭就朝那幾人撲了過去,連跑帶吼,橫眉豎目,打成一團。

興許是初次見面就把人摔了一跤心存愧疚,也興許天性忠厚心存憐憫,胡陽對他的小鄰居格外好。

打完一架,他氣喘吁吁地折回來,掐著腰昂首挺胸地站在輪椅邊,如同一個手撕鬼子保衛家園的勇士,眼尾的餘光悄悄掃視著他所守護的小孩兒,故作不經意地邀功道:“這群八嘎,一點都不禁打。”

很快他便失望了,梁彥自始至終沒看他一眼,彷彿對眼前的鬧劇一無所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沉默地看天、看地、看偶然路過的羊群。

只是在當晚的畫上,除了藍天草地,青山綠水,又多了一團黑乎乎的麻團一樣的東西,雄踞在畫紙中央,醒目又滑稽。

3

一晃就到了寒假,胡陽天天往梁彥家裡跑,那裡總有許多花花綠綠的零食,來自那個遙遠的他甚至無從想象的瑰麗世界。

梁彥對此毫無興致,他每天坐在窗前,畫街坊門前掛起的紅燈籠,畫悠悠飄落在房簷瓦片上的雪,偶爾會張望一眼直通向村外的土路,又在發現路上空無一人時匆匆收回目光。

除夕晚上,四處張燈結綵,鞭炮轟鳴,胡陽端來幾塊熱騰騰的年糕,正好梁彥的外婆剛放下電話。

老太太搓著圍裙,斟酌著向小外孫開口:“彥彥啊,你弟弟病了,這幾天一直住在醫院裡,你媽媽可能沒時間回來看你了。”

梁彥依舊是面無表情的,用手轉著輪子,拐回了自己屋裡。

胡陽不知怎麼就在他身上看出一絲落寞,他三兩步跨過去,從年糕上扣下個棗兒塞進梁彥嘴裡,推起輪椅就跑,“走,咱們放鞭炮去。”

一掛長鞭在院子裡炸成了火龍,胡陽用積攢一年的零花錢買來一大捆仙女棒,慷慨地分給梁彥一半。

熱烈的火花在眼前飛濺,如同一串串跳躍的電流,奮力劈開了濃稠的黑夜。

梁彥不眨眼地盯著它,煙花很快燒到了底,他想抓住那束光,卻傳來一股燒焦皮肉的味道。

胡陽一驚,跑過來抱著對方烤糊的爪子一頓猛吹,氣急敗壞道:“怎麼不鬆手啊,你個八嘎!”

梁彥下意識地往回一縮,又被他牢牢扯住,“別亂動。”

胡陽皺著眉毛幫他擦藥膏,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其實這兒也挺好的。”

他抬頭望向旁邊的玩伴,認真道:“等過些日子天暖和了,我帶你去田裡捉螞蚱,還有肥美的螳螂,烤著吃可香了。你不要想家了好不好?”

梁彥沒有回答,把視線從手指上移開,緩緩轉過頭,第一次注視著面前這團黑疙瘩,發現那雙大眼睛裡忽閃的光,像方才的煙花一樣明亮。

4

很快便到了春暖花開,胡陽自告奮勇攬下了護送梁彥上下學的重任。

梁彥有個怪癖,每次的行程都要固定不變。放學必須回家,回家只能走固定的那條路。

那天天氣晴朗,中午從學校出來,周圍大片的農田已經悄然泛青,一簇簇的麥苗在風中顫巍抖動,地面隱隱傳來水流的聲音。

胡陽心念一動,忽然推著輪椅轉了個彎,往旁邊的鄉間小路上賣力狂奔,“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梁彥猝不及防偏離了原本的軌跡,焦躁地反手去拍打他,強烈地掙扎著抗議。

胡陽一伸手就攥住了他的胳膊,順勢在他頭上胡擼一把,“別鬧。”

小路的盡頭是一道渠坡。農田春季需要引水灌溉,總會有一段時間開閘放水,以往乾涸的渠溝重新變得豐盈,運氣好的話,還能在裡面逮到細小的魚苗。

胡陽把梁彥從輪椅上抱下來,兩人在渠坡上席地而坐。胡陽撿起石頭打水漂,他扔得極有水準,一塊石頭連蹦帶跳,在水面激起三處浪花才沉下去。

漣漪盪漾,他拔下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裡,懶洋洋地往後一躺,頭枕著手臂曬太陽,笑道:“你瞧,我沒騙你吧。”

渠是土渠,兩壁和底部都長滿了嫩草,貼近岸邊的地方有許多蒲公英,還沒到結種子的時候,每一株都盛開著黃色的小花。這些花花草草被清澈的水漫過,就像封存在了水晶裡。

梁彥低著頭,伸手去觸摸水中的草葉,微風拂過他額前的頭髮,一枚蝌蚪滑進他的指縫中。

梁彥不自覺地往前挪了挪,他看到一簇黑色的魚苗在附近的草窩間遊動,張開手就能撈住好幾條。

魚苗不停向前遊,他便不停地往前蹭,最後伸長胳膊振臂一撈,成功把自己栽進了河裡。

正抻懶腰的胡陽被這“咕咚”一聲嚇得魂飛魄散,他一個鯉魚打挺蹦起來,又氣又急地大叫一句:“八嘎呀路!你可真是我祖宗!”

幸好他從小貪玩,水性不錯,梁彥又長得瘦小沒什麼分量。他把人撈上來,咬著牙抗在肩上一路狂奔。

外婆出去串門還沒回家,胡陽看著梁彥煞白的臉色十分害怕,拍了拍他的臉,著急道:“哎,你可千萬別死啊,我給你換身乾衣服。”

他脫下對方溼漉漉的外套,繼而去扒他的褲子,半死不活的梁彥忽然開始激烈地掙扎,揮舞著雙手拼命往後爬,甚至抱住那隻試圖解他腰帶的手放在嘴裡死命地咬。

胡陽看他又活了過來,下手便不再留情,毫不客氣地扯掉褲子,大笑道:“又不是小姑娘,你怕……”

後面的話全堵在了喉嚨裡。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梁彥的腿。

對面的小孩上半身精緻得如同漢白玉雕成的藝術品,而膝蓋以下,只有兩條細弱如嬰兒手臂般的小腿掛在那裡,軟綿綿的,畸形、醜陋,還有點嚇人。

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真想象不出人類還能長成這樣。

梁彥伸出胳膊遮掩住自己的小腿,渾身顫抖地蜷縮成一團,雙眼通紅,長長的睫毛上沾染了水漬,迸射出駭人的光。

胡陽硬著頭皮給他拉過棉被蓋上,訥訥道:“對不起啊。”

他躊躇半晌,忽然一拍腦門,“這樣吧,我也給你看個我的秘密。”

說完猝不及防脫了褲子。

他撅起來給梁彥看,“我三歲的時候玩火,結果把自己掉進了火盆裡,你看,這麼大的疤,以後再也好不了了。我把我的秘密也告訴了你,咱們扯平啦。”

梁彥直直地審視著他的眼睛,確認其中沒有一絲一毫嫌惡與恐慌,這才把視線轉移到那個黑屁股上。

大片灼燒後殘留的黑紅印記縱橫交錯,一直快要蔓延到腰上,但因為長得黑,看上去也不是特別猙獰。

梁彥緩緩抬起手掌,咬著牙掄圓了胳膊在那上面招呼了一巴掌。

尖銳的哀嚎聲響起,他在心裡默唸:扯平。

5

說來奇怪,自從被胡陽看光了自己的殘疾,梁彥反而不再排斥他了。

那年他十二歲,第一次在晚上踏出了家門,被胡陽推到野外的樹林裡,藉著明朗的月光,一棵挨一棵地尋找剛從地下爬出來的知了。洗乾淨放在油鍋裡一炸,金黃酥脆,“咔嚓”咬開,唇齒溢香。

等下過雨,兩人便會提一盞捕蠍燈,挨家挨戶地挖牆腳。梁彥拿紫色的燈光往牆根兒一照,胡陽便用鑷子熟練地捏住蠍子尾巴,將它們一隻只地塞進瓶子裡,回去養在瓦缸內,賣給藥店就能領到好多零花錢,可以買一罐子的真知棒。

到了十月,田裡的玉米成熟了,胡陽沒有時間帶著梁彥四處去玩,便把他往地頭一放,擺上一本畫冊,放上一瓶水,讓他自娛自樂。然後自己一頭鑽進玉米地裡,把碩大的果實掰下來運回家裡慢慢剝皮。

梁彥偶爾會望著胡陽的背影發呆,都是差不多的年紀,他還是瘦瘦小小的一隻,胡陽卻已經開始抽條,從前那隻矮冬瓜隱隱有了少年人的輪廓。

胡陽擦著汗從田裡鑽出來,見他一直望著茂密的玉米田發呆,會錯了意,“你也想掰玉米?行,勞動人民最光榮,哥帶你去。”

他一手抄進梁彥的腋下,輕輕巧巧地將他拎了起來,三兩步走進田裡,小心地將鋒利的玉米葉撇到一旁,笑道:“現在能夠著了。”

梁彥從來沒做過農活,新奇地擰下一顆,纖細的手腕快要被沉甸甸的果實墜彎,他慢條斯理地撕開一層層粗糙的外皮,伸手去摩挲掉亂糟糟的玉米鬚,不期然捏到一枚軟綿綿的小東西。

在愣神的片刻,伸縮蠕動的觸感清晰地傳遞到指尖,胖蟲在他手上打了個滾,露出了廬山真面目。

梁彥從未想過自己會懼怕一個如此脆弱的小東西。

他發出了一聲尖叫,將那枚玉米扔出老遠,恨不能把自己的手一起甩飛出去。這片玉米地忽然變得恐怖起來,他想要立刻逃出去,但是雙腿不受控制,徒勞地揮舞著胳膊一頓折騰,反而把胡陽一起帶翻在地。

胡陽皮糙肉厚,躺在地上當肉墊也毫無怨言。他眼睛亮得出奇,忍不住地哈哈大笑:“你居然怕蟲?”

他隨手就在地上又捏起一隻,故意放在梁彥眼前搖晃,“這有什麼好怕的?”

梁彥眼前陣陣發昏,他趴在胡陽胸口上,感受到溫熱的胸腔內由於笑意帶起的微微振動,面紅耳赤,怒不可遏,大吼了一聲:“八嘎!”

胡陽愣住,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麼?”

梁彥捏著拳頭繼續吼:“八嘎呀路!”

這句話是胡陽跟電視上學來的,常年掛在嘴邊。他跟胡陽鬼混這麼久,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幾個字,想都不想,脫口而出。

胡陽震驚地去摸他喉嚨,“你會說話了?”

梁彥一巴掌拍掉他的手,長久未用的聲帶乾涸嘶啞,他一字一頓道:“我不是啞巴。”

6

胡楊就像發現了新大陸,每天拉著梁彥談天說地。他本來就是個話癆,以前梁彥不理他,他都能自言自語嘮嘮叨叨,現在得到了回應,更是滔滔不絕沒完沒了。

梁彥很少開口,他喜歡靜靜聽著。兩人一起坐在院子裡,抬頭便能望見黑暗中廣袤的天空,那裡繁星燦爛,匯聚成一條耀眼的銀河,橫跨天際。

就一直生活在這裡吧,也沒什麼不好。

當他終於融入進這座北方的小城,父母卻要把他接回去了。

交流障礙漸漸消失,家人在他身上又重新看到了希望,他們會給他提供良好的教育,試圖彌補多年的虧欠。

他在夏日被送來,也同樣在夏日裡離開。

胡陽抱著塊西瓜在院子裡啃,沒心沒肺地說道:“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大城市多好啊,我想去都去不了。”

他鼓著腮幫大嚼,眼珠滴溜溜地轉,“聽說你們那裡,不管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還是水裡遊的,什麼千奇百怪的東西都能抓來吃,到底是不是真的?”

梁彥沉默地看著他,神色悲傷。

胡陽與他對視半晌,垂下頭慢慢吃完手中的西瓜,低聲道:“以後你要是想姥姥了,就回來看看吧。”

“寒假。”梁彥咬住下唇,望向漆黑的夜,“我肯定會回來。”

有了歸期,就有了盼望,分別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

梁彥麻木地被抱上汽車,一番輾轉後又搭乘飛機駛離地面,撥開層層的雲霧,那些記憶中的高樓大廈越來越近。

身邊是父母,前方是回家的路,這些他曾翹首以盼的事,如今看來,好像也沒什麼值得歡喜。

他很快到了新的學校,教室寬敞明亮,同學溫和禮貌,還有專業的教師指導他畫畫。梁彥依然寡言少語,但也沒有再次出現自閉的傾向,父母悄悄鬆了口氣,一切步入正軌。

家中總是雞飛狗跳,弟弟魔音穿耳,梁彥與此格格不入,他總是溫吞平靜得如同一杯白開水,把自己藏進臥室裡,鋪上乾淨的畫紙,勾勒出絢爛的色彩。

他回憶著遠方蔥蘢的農田,金黃的麥穗,碧藍的天空,將它們一幀幀收錄在畫冊裡,計算著不久的歸期。

那時手機還未普及,到了喝臘八粥的那天,梁彥收到封信。

字跡不算好看,但一筆一劃寫得工整。大意就是,鞭炮買好啦,年貨備齊啦,你個八嘎啥時候回來呀?

梁彥摩挲著信箋笑起來,迫不及待地收拾起行李,裝進一大盒子糖果,要帶去和他的夥伴兒分享。

可是媽媽拒絕了他。

弟弟有好幾門課外班,哪一個都耽誤不得,回鄉一趟要浪費許多天,等有時間再去吧。

梁彥愣了愣,默默退回自己房間裡,捲起褲腿,兩手按在膝蓋上發了狠地揉搓,兩條細弱的小腿被蹂躪得通紅,殘敗地掛在那裡,搖搖欲墜。

許久,他冷靜下來,轉著輪椅來到書房,漠然地注視著因輔導功課引發的母子大戰,等弟弟的吵鬧聲止住,他才平靜地開了口,細小的聲音裡夾雜著他自己都未發覺的小心翼翼。

“媽媽,我想站起來。”

7

胡陽盼來盼去,鞭炮都囤積得發潮了,也沒等到人回來。

“大概是學業太忙吧。”

他很自覺地幫朋友找藉口開脫,並且年復一年地等著,唯恐一亂想就會葬送這段友情。

及至第三年的冬天,梁彥終於給他打來了電話。

胡陽一大早就出了門,頂著呼嘯的北風去車站接人。他專門借了輛小貨車,有足夠的空間裝輪椅。

站臺外左等右等,旅客陸陸續續走光了,他反覆在出站口詢問,擔心自己記錯了車次。

終於在工作人員不耐煩地哄人之前,梁彥獨自慢慢悠悠地走出來了。

他手中撐著一柄長杆,雙腿雖然僵直,步伐卻走得很穩。

胡陽有些怔忡,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把梁彥拉到牆邊,拉開他的褲腳。

膝蓋以下被齊齊砍斷,取而代之的是兩條冰冷的機械支架。

說不清的滋味在心底翻江倒海,胡陽輕輕鬆手,撫平他的褲腿,將平衡的長杆接過來,轉而攙住他的手臂,扯出一抹笑,“走吧,回家。”

兩人一路上說說笑笑,默契地對兩條假腿隻字不提。

胡陽說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初中畢業就去餐廳當了學徒,等學成後就去開飯店當老闆;梁彥說自己被中央美院破格錄取,以後要是成了畫家,就拿賣畫的錢給他開店。

時光沒有帶來任何改變,他們只是從貪玩的孩子長成了追夢的少年。

當天晚上,積攢多年的煙花終於派上了用場。

胡陽抱出一箱放在房後的空地上,一個接一個的點燃。這種常見的煙花一點都不花哨,只會呼嘯著衝上高空,驚雷一般炸響,隨即化作一抹硝煙飄散,了無痕跡。

梁彥倒覺得挺好,他瞅著胡陽點燃導火線後快速地往回飛竄,覺得特別熱鬧。

“傻笑什麼呢?”胡陽碰了碰他冰涼的手,將自己的棉衣披在他身上,調侃道,“穿這麼少,還想美麗凍人啊?”

他已經完全長開,寬肩長腿,體型修長,快比對方高出一頭。

梁彥攏緊棉衣領口,就像披了一面斗篷,周身都被熱乎乎地包裹起來,特別踏實的溫暖。

胡陽雙手插兜,漫不經心地望著夜空,冷不丁問了一句:“疼不疼?”

梁彥不說話,微笑地看著煙火炸裂在黑暗裡。

他終於能夠肩並肩地與他一起站在這片土地上,欣賞著同一高度的風景。

疼不疼的,管他呢。

8

梁彥能夠自由走動之後,兩人的來往明顯變得頻繁。

大學有悠長的假期,他在創作的空餘,常常跑來小城和胡陽膩在一起。

奇怪的是,他們見面越來越多,說的話卻越來越少。

梁彥畫的畫,胡陽覺得好看,也只是覺得好看而已,畫中的思想內核他想破腦袋也領悟不到。

胡陽所熟悉的那些人情世故、家長裡短,他也不願拿來和梁彥說,他的朋友可是晶瑩剔透的藝術家,怎麼能沾染這些凡塵俗事。

索性兩人誰也不說話,躺在麥堆上曬太陽。烈日灼熱,彷彿要把人當成麥粒一起烤乾。

胡陽伸出手去遮擋太陽,光線從指縫中間透過,陰影投落在梁彥臉上。

“以後有什麼打算?”

“畫畫。”梁彥想不出別的,“你呢?”

“攢錢!”胡陽神采奕奕,“我在鎮上看中了一家店面,用來開飯館剛剛好,得儘快想辦法把它盤下來。”

梁彥側過頭去瞧他,少年的眼睛黑黑亮亮,意氣風發。

十幾歲時的願望,這麼多年依然為之熱血沸騰,這大概才能算作夢想吧。

梁彥坐起來,從錢包裡掏出一張銀行卡,大方地塞進胡陽手裡,就像當年胡陽毫不猶豫地遞給他一大束仙女棒。

“拿去用。”

胡陽直起身,他瞪著眼睛張了張口,最終沒有拒絕,鄭重地把卡裝進兜裡,承諾道:“不管以後是賠是賺,我都會還你的。”

梁彥望著他笑,他並不想讓他還錢,只是希望對方的生活裡,處處都能與自己有所牽扯。

兩人又像原來那樣躺了回去,胡陽繼續幫他遮太陽,梁彥抬手撫上自己的臉,輕輕握住了那隻手的影子。

9

年輕人各自忙於事業,梁彥準備去國外深造,馬不停蹄地申請流程,等他忙過這番兵荒馬亂,發現胡陽已經不動聲色地當起了老闆。

他很有經商的天分,小飯店生意十分紅火,常年賓客爆滿,人聲鼎沸。

知道梁彥喜靜,胡陽特意給他預留一個包間,還在門上掛個招牌,寫著三個大字“貴賓室”。

梁彥哭笑不得,他坐在桌前,胡陽親自跑去下廚,前臺的姑娘熱情地給他送來一盤水果。

待菜上齊,梁彥掏出瓶乾白,倒進醒酒器裡。

胡陽聞了一下,奇道:“這葡萄酒怎麼是蘋果味兒的?你不會是被賣假酒的蒙了吧。”

梁彥笑著解釋:“是用香檳區的霞多麗釀造的,那裡非常寒冷,是石灰質土地,造的酒酸度高。”

胡陽訕訕地把酒瓶放回桌上,自嘲道:“嗨呀,你這酒高級,全是洋文,我都看不懂。”

他快速把話題轉開,準備靠敘舊衝散尷尬。

可沒說幾句,發現敘無可敘。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們之間好像無話可聊了。

書都沒讀幾年,留學的事他不懂,兩人貌似從童年之後就失去了共同話題。

“還記得我帶你去掰玉米不?你被條小蟲嚇得會說人話了。”他回憶著童年趣事,繼而唸叨起老家近來的新鮮事,“現在都不用人力了,聯合收割機能直接把皮給剝掉,還會順便秸稈還田,什麼都不用操心,可真是方便多了……”

梁彥微笑看著他,胡陽說什麼,他就聽什麼,胡陽不說話,那就低頭吃菜。

反正兩個人能同在一個屋簷下,他就心滿意足。

可說著說著,胡陽忽然停下了,拍了拍腿,乾笑道:“我和你說這個幹啥,你又不種地。”

他悶頭喝了口酒,搜腸刮肚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可說。

正巧,前臺的姑娘進來了,她也沒敲門,以主人的姿態熱情地對梁彥打個招呼,略帶羞澀地叮囑胡陽:“我爸帶朋友來了,你騰出點時間來,過去招待一下。”

尷尬的氣氛被打破,卻陷入更詭異的靜謐中。

梁彥懵了。

胡陽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髮,向他介紹:“忘跟你說了,這我女朋友,明年結婚。”

他不等對方做出反應,匆匆出了門。

太突然了,梁彥腦中“轟”地一聲爆炸開來,什麼都無法思考,他衝出去站到樓梯的拐角處,居高臨下地望著一樓大廳裡熱鬧的人群。

胡陽端著杯白酒,輕而易舉就把未來岳父哄得開懷大笑,他好像有說不盡的妙語連珠,在屬於自己的地盤裡活得風生水起。

梁彥遠遠地望著,印象中黑胖的冬瓜已經完全舒展開,五官變得清晰立體,濃眉大眼,成熟穩重。

他真的是一個可以讓人依靠的成年人了。

他和那位姑娘坐在一起,就是熱熱鬧鬧的一家人。

梁彥喃喃地嘆息道:“真好。”

早晚會有這麼一天,只是他自己選擇性地遺忘了。

他轉身悄悄地離開,沒有撕心裂肺,也沒有真心祝福,麻木不仁地走到小時候逮知了的樹林邊,一棵樹一棵樹地摸過去。

已經是初冬的季節,夜風很涼,他走著走著,忽然彎下腰去,大口地呼吸,依然喘不過氣,心臟像被硬生生地拉扯出來,千萬條血管齊齊斷裂,空蕩蕩的胸口徒留下一片血腥的泥濘。

他又閉著眼呢喃了一聲:“真好……”

10

梁彥把自己關在畫室裡,沒日沒夜地創作。時間如同被按了快進鍵,一眨眼就跑過了一年。

燙金的喜帖寄到了家裡。梁彥用手擋住新人的合照,飛快地瞧了一眼日期。

就去遠遠地看一眼吧。

畢竟朋友一場。

婚禮前一晚,胡陽家熱鬧地快要翻了天,親朋好友忙碌地佈置著婚房。

梁彥站在牆院外,看窗邊透出的人影來來往往,他摸出根菸叼在嘴角,仔細地分辨著。

“別學這個。”胡陽不知何時從他身後冒了出來,搶走了煙,自己點燃。

火苗在夜裡忽閃而過,胡陽吐出一口煙霧,低聲道:“既然來了,就一起喝兩杯吧。”

他沒帶人回家,反而開車去了鎮上的飯店。

婚禮期間暫停營業,胡陽拉開了百葉門,兩人走到樓上的“貴賓室”,搬出兩瓶白酒。

房門關上,彷彿與天地隔絕。他們誰也不再說話,沉默地對飲。

兩瓶見底,意識開始朦朧,胡陽抬起眼笑著:“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他向後靠在椅子上,眼神悠遠,“我一瞧見你就驚呆了,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小神仙呢?那麼白,那麼幹淨,眉清目秀的,就像從畫裡走出來的人。你還來自那麼遙遠的地方,總覺得能和你說句話,就像是觸摸到了另一個世界的邊緣。”

“可等進了屋才發現,你這個人,瞧著跟塊美玉似的,缺陷可真不少。路也不會走,話也不會說,明明是個小可憐兒,還兇巴巴地動手打人。”他忍不住笑,“真是奇怪,就你這副德行,我怎麼還跟中了邪似的喜歡親近你呢?”

梁彥唇角彎了彎,抬手去摸當初他拿尺子抽過的地方。

胡陽有點醉了,伸手攥住了梁彥的手腕,握著他的手在掌心把玩。

“或許男人天生就有英雄情結,每次保護你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可酷了。而且付出總是有回報的,你第一次能和人對視,看到的人是我;你第一次開口說話,聽到的人是我。你這小破孩兒的自閉症是我治好的,這事兒你可一定要記得。”

梁彥緩緩把手指插進他的指縫裡,“我知道。”

胡陽順勢將十指緊扣,“那你知不知道,我十二歲那年的新年願望,是將來能養你一輩子。”

梁彥詫異地望向他。

胡陽垂著眼,低聲道:“我當年真想把你留下,可是不行,你本來就不屬於這裡,落在雞窩裡的小鳳凰,早晚是要飛回天際的,我攔不住,也不能攔。明知道你一飛走,我就再也追不上了。”

他能養得起一個鄉下的小瘸子,卻養不出博聞廣識的小畫家。

都說眾生平等,無分貴賤,可怎麼可能真正平等的了呢?起跑就不在同一條線上。

也不是沒有對抗過,他拼命地努力,想盡辦法來證明自己,在這一畝三分地上做到極致,可當他想要去靠近對方所在的世界,卻一秒就被打回原形。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兩人的距離越拉越遠,直到分裂開一條無法逾越的天塹,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無話可說。

“有些事強求不得,該放手的時候只能放手。”胡陽輕飄飄地說著,手指卻無意識地用力,彷彿要把兩人的手掌合二為一,“對不起啊梁彥,我就是個自私的混蛋,沒有你,我也得好好活著。”

他徹底醉了,把額頭抵在兩人交疊的雙手上,有溫熱的液體順著手腕蜿蜒流淌。

“說什麼對不起呢?你對我夠好了。”

梁彥還清醒著,他俯下身用臉頰蹭了蹭胡陽柔軟的黑髮,冷靜地叫了輛車送他回家。

一切已經結束了。

尾聲

結婚典禮開始的時候,梁彥已經登上了飛機。

他終究沒有出席,這對他來說太過殘忍。

不過,他會努力學著與過往和解。胡陽已經施予他足夠多的溫暖,這些年的愛與光亮足以陪伴他開啟新的旅程。

梁彥朝著飛機駛離的方向揮了揮手,向他的夥伴兒無聲告別。

你愛過我,謝謝。

我還愛你,再見。(小說名:小城往事,作者:尉非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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