趵突泉為什麼是“天下第一”?

趵突泉為什麼是“天下第一”?

侯林

  在中國諸名泉中,趵突泉作為“天下第一泉”最是當之無愧,然而偏有論者心中不服,甚至將趵突泉說成“濟南第一泉”或“歷下第一泉”。(見黃仰松、吳必虎《中國名泉》文匯出版社1998版)

  趵突泉的底氣不僅在於其無與倫比的美,還在於世上終有明白人,所謂伯牙摔琴、公瑾顧曲者。古往今來,有眾多經多見廣的飽學睿智之士,生平一見趵突泉那平地湧出、勢若鼎沸的奇特氣象,便很自然地將“天下第一”的桂冠戴在了趵突泉的頭上。

  黃利通即其中之一。黃利通,清代康熙年間湖北黃梅進士、詩人,在作於康熙五十三年(1714)的美文《趵突泉記》中,他在親眼目睹趵突泉的奇觀後,對“舊聞濟南七十二泉,趵突第一”的說法,大為不滿。


一代作手境界超凡脫俗

  黃利通能有這般見識,實在難能。而其人的確不是一般人物。

  黃利通(1654—?)字曉夫,號梧岡,又號懷亭。湖北黃梅人。康熙三十三年甲戌(1694)進士,康熙三十九年授廣西賀縣知縣,康熙四十三年以獻平瑤策擢吏部主事,丁父憂,康熙四十八年入京師,改工部營繕司主事,逾年告歸。著有《石亭稿》《懷亭集》等。

  相比於其他官員,黃利通頗多迥異之處,彰顯出他超凡脫俗的境界與智慧。比如他早年便有的對於官位的淡然及對於文化的熱衷。與他同年的進士朱軾說他:“黃梅黃懷亭,餘甲戌同門友也。一時同譜弟兄,多譚經濟,而懷亭獨高著述,有自命傳當時而名後世之意。鮮不以為‘迂’‘狂’。”而其結果呢,那些起初看不起他的人們還是不能不佩服黃懷亭的遠見,何以這般說法,朱軾說:“士大夫一登仕途,工語言,識形勢,善奔走,以要達官,而經濟何有?”“何如自分襟抱,一官告罷,放浪於湖山煙水,而寓意於比興圖記之間,千秋百世猶有諷其長章短句、片楮隻字,以想見其為人。”這顯然句句說的是黃利通。所以,拿做官與著述相比,乃是“政事反虛而文學乃實”。這是身為學者、詩人、政治家,做官一直做到“文華殿大學士”的朱軾朱文端公的切身感受。由此,朱軾方才說:“懷亭賦質清癯脫落,不受拘束而聰慧異常”。“聰慧異常”,那可不是一般的評價,應該說,正是這種聰慧與清醒成全了黃利通的學業與詩文,朱軾稱其為“一代作手”,“作詩不削草頃刻成數十言,為古文豪邁不羈而律度自合”,“詩似岑嘉州,文追宋景濂”。(朱軾《懷亭集序》)


生死感悟 功名不關輕重

  這聰慧還來源於血的經歷與教訓。真正使得黃利通徹底覺悟的是其父母、特別是其父的過世。黃氏為此寫了《告墓文》,這篇使得他日後聲名大振的文章,以杜鵑啼血般的聲腔文筆,述說了父母離世,他卻因官務與瑣務在身,遠隔千里不得盡孝、甚至不能見上最後一面的悲哀遭遇。

  文章中說,康熙三十三年,他中進士後並未被安排官職,為餬口計,他只能靠著當家庭教師(“舌耕”)而“浪跡四方”。康熙三十六年丁丑,母親猝然離世,可憐他還在由福建返回湖北的船上,連母親的喪禮都耽誤了,為此常常“汗顏疚心”。三年後,他被任為廣東賀縣知縣,但那裡是“霧毒煙荒”的不毛之地,他不敢迎養父親一同前往,父子相攜一直到河邊碼頭,不忍離去。想不到一年之後,父親竟一病不起,他在賀縣也聽到一些不好的信息,心動欲歸。但此時正逢清朝大軍征伐瑤人,駐紮賀縣,他要為軍隊提供軍需物資,絕不敢以家庭私事請假。五個月後,征伐罷兵。他接到上官檄令充任廣東鄉試同考官,又不敢請假。好不容易熬到八月鄉試結束,卻礙於舊的規定(“格於成例”),他請假多次就是不批准。直到康熙四十三年甲申,他因平瑤的功勞升任吏部主事。這時他十分興奮,以為可以順道回老家看望父親,父子相逢。及至他趕回老家,父親早已長眠於地下。而具有反諷意味的是:“詎知撫軍諮部之日,即吾父棄世之日;而河干出祖之地,久為幽明永訣之地耶!”這篇《告墓文》被當時的河道總督陳鵬年稱為“至情至性,和墨淚俱流”的“千古述作”(陳鵬年《懷亭集序》),而此後一百餘年,與黃利通有著相同遭遇的著名詩人、詩論家張維屏讀此文,“不禁潸然涕泗之交集也。”(張維屏《國朝詩人徵略》卷十七黃利通,中山大學出版社2004版)

  痛定思痛,黃利通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以不關輕重之功名,喪萬難解免之至性,昊天罔極之恩,昆弟同懷之義,隔別數千裡不得一奉飯含,豈不傷哉?”“不關輕重”,這是黃利通對世人孜孜以求的功名的最終評價——它較之人間的父子、昆弟等至情至性來,不值一提。可惜人間有這般認識的人實在太少了。作為一位出色的詩歌美學家,張維屏曾經摘取了黃利通許多洞徹人生的美麗詩句,其中有:“自從墮地名為累,剛說圖閒夢已虛”,是啊,人們可以掙脫金錢、官位的誘惑,但“名”呢?作為文人,這是最為艱難的一關,所謂“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乃是老祖宗幾千年的教誨啦!

  黃利通的請退引來同僚的一片驚歎:官都當到這份上了,多不容易;而且,他的官做得如此之好。誠如陳鵬年《贈行序》所言:”吾鄉黃曉夫先生,以甲科尹粵西之賀縣,有聲,徵入為虞部郎,又有聲。”然而,黃利通歸田之心堅不可摧,“終浩然遂其初志,不稍變”,只有深切瞭解他的好友認可他的選擇,如陳鵬年,他不僅盛讚黃的智慧是“安於行止之分,明於勇退之幾”,“識高學深,籌於內外者良熟”,更藉此對那些一味戀棧的人物予以申斥與揭露:“夫世之危厲燻心者,率由於當止而不止。專城矣,則思擁節;九列矣,則望三公;為縣令,曰非百里才;為郎官,曰有棟樑器……如是則何日而止哉?”而一直追陪並深切瞭解他的閩南弟子黃漈則指出,黃利通敢於作出這樣的抉擇在於他的底氣:“古之君子,其進也,有所為;其退也,有以自樂;是故無入而不自得。”黃利通先生“品峻而量宏,學富而識卓”,自然就會“無入而不自得”。

趵突泉為什麼是“天下第一”?


解甲途中 與趵突泉一見傾心

  正是靠著高人一籌的見識與閱歷,黃利通一眼就看出趵突泉作為“天下第一泉”的本質屬性與價值所在。

  康熙五十三年甲午(1714),60歲的黃利通經無數次請求,終得解甲歸裡。歸途路過濟南,與趵突泉一見傾心,寫下《趵突泉記》這篇慧眼獨具的美文佳作。文章開頭,詩人說:“舊聞濟南七十二泉,趵突第一。”然而,他在親眼目睹了趵突泉的盛況後,卻對於這種說法大為不滿了,他認為趵突泉當為“天下第一”,而不僅是“濟南第一”。他將趵突泉的主要審美特徵精妙概括為一個字:“奇”,他說:“凡泉之勝在山,茲泉之勝以平地,其奇當甲天下。豈獨濟南第一耶?”這就是說,通常泉水的勝處在山,在泉水由山中流淌而來,而趵突泉不同,它由平地湧出,拔地三窟,逆勢而上,且能噴高尺餘,這本身便是“甲天下”即“天下第一”的“奇觀”啊(“其奇當甲天下”),怎麼只說它是“濟南第一”呢?應該說,這“奇”,不惟是趵突泉的獨特性,也是它作為天下第一泉的唯一性特徵。

  另外,他還指出,趵突泉真正體現了大自然的偉美壯觀之力,甚至其微妙神秘之機:“豈知天地之生物,不測變幻譎詭之觀,何在蔑有,欲以區區之意智,與造物角其工巧,適見其不知量而已。”這與後來老舍的看法實有異曲同工之妙。在《趵突泉的欣賞》這篇美文中,老舍寫道:“永遠那麼純潔,永遠那麼活潑,永遠那麼鮮明,冒,冒,冒,永不疲乏,永不退縮,只是自然有這樣的力量!冬天更好,泉上起了一片熱氣,白而輕軟,在深綠的長的水藻上飄蕩著,使你不由的想起一種似乎神秘的境界。”

  無心出岫,倦飛知還,不以偶然之功名,壞天性之固有,由是,黃利通的文筆灑脫生動,清新自如。他創造了兩個描繪趵突泉的比喻;“圜頂”“琉璃佛火而倒懸”,閉目思之,趵突泉拔地之態、噴湧之狀,栩栩然如在眼前也。

  黃利通還別具慧眼地對傳統的品泉標準予以抨擊。他認為,品評泉水,應該是以泉的審美形態為主的綜合概念與標準。而傳統的品泉則以水味為主要甚至唯一標準,其捨本逐末的片面與狹隘是自不待言的。黃利通特別以趵突泉為例,指出趵突泉水“泉品特峻,不欲受品題於陸張”,更重要的,趵突泉“其勝不在味,豈能以瀝液悅人?俾世之充隱士偽詞客,賭賞鑑之虛名,以饜口腹之慾耶?”真的是尖銳潑辣,高屋建瓴,令人釋惑解頤。

  正是在歸田返家的路上,黃利通的美好心情是可想而知的;而在歸途之中又遭遇趵突泉這樣的寰中絕勝,更使黃利通的興致達於極點,他把趵突泉視作自己的真心朋友與戀人,他甚至感到趵突泉的美都是為他準備的:“是日天朗氣清,泉光燦爛,出奇獻媚於餘,不為無意耶。”詩人把他的美好心情帶入了文章之中,這對於讀者也是一束燦爛舒適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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