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了十幾年,什麼時候能被裁掉

工作了十幾年,什麼時候能被裁掉



“嘿,我們公司除了生產線的普工,估計有一半的職員都盼著被裁,這還得講關係呢!”
在公司混了十多年,如今已年近不惑,年邁的父母在老家無人照顧,兒子又馬上面臨上小學,老婆為了帶孩子幾年都沒上班。而他加班加點一個月也才1萬來塊錢,在深圳這個城市裡過得捉襟見肘,他只想被辭退。


工作了十幾年,什麼時候能被裁掉

2019年8月下旬的一天晚上,老同學秦三突然打來電話:“過來陪我喝兩杯?培訓基地。”接著又嘆了口氣,情緒似乎很低落:“我們公司在裁員了……”

秦三所在的公司是業界知名代工巨頭的深圳分公司,這是一家美資企業,效益一向不錯,福利雖然說不上優厚,但比起國內小企業卻正規穩定得多。

秦三大專畢業,在小公司幹了幾年,23歲進入這家公司,一干就是14年,從一個技術員升到了工程師,也從一個青春洋溢的毛頭小夥熬成了頭髮花白的中年大叔。眼看著兒子剛滿6歲,馬上就要上小學了,這當口如果被公司裁了,壓力可想而知。

“喝酒技術培訓基地”是秦三出租屋樓下的一家大排檔,我過去時,他已自顧自喝起來了,“像你這樣的元老級人物,怎麼裁也輪不到你啊!”我安慰他。

“老子就是擔心輪不到我啊!”秦三一口乾了一杯,抹了抹嘴說,“我已經給我領導報名了,現在還沒有消息。”

“你說啥子呢?”我懷疑自己聽錯了,“你這是想被裁啊?“

“嘿,我們公司除了生產線的普工,估計有一半的職員都盼著被裁,這還得講關係呢!”


1


秦三所在的公司共有4000多名員工,除去流水線工人,技術人員和辦公職員就有七八百人。由於公司是代工企業,對員工要求並不高,除了領導崗位,其他崗位基本上“有手有腳就可以幹”。只要為人不是太差,初、高中生都可以在這裡安安穩穩地“混”下去——男人拍馬屁拍得好,或者女人胸比較大,“青雲直上”也不是不可能。

這些年,公司管理一直比較鬆散,上上下下都在混日子,“非常適合養老”,700多名職員中,二三十年工齡的大有人在。像秦三這樣幹了十幾年的,在公司還“不敢妄稱老員工”。

時間長了,職員自己也覺得混成了“廢人”——職位、工資都沒有上升空間,撐不死也餓不死,一年年幹下來,除了頭上白髮越來越多,似乎也沒有什麼收穫。有人便萌生了退意——有想“告老還鄉”的,有想去“做點小生意”的,也有“情願去搬磚也不想在這混吃等死”的。

可是,畢竟在這裡幹了這麼多年,“青春都獻給了公司”,就這麼“白白”走掉實在心有不甘,何況出去了還不一定混得比這裡好呢。於是,盼著公司裁員、領取一筆可觀的補償金然後“含笑離去”,便成了很多人繼續在這裡混下去的動力。


最近這幾年,公司幾乎每年都會傳出要“大裁員”的消息,要麼是雷聲大雨點小,要麼根本就沒“雨”,但看今年的形勢卻彷彿是“要動真格了”。

早在今年3月,人事部兩位高管忽然被裁,據說補償金是“2n+1”(n是工作年份),這一消息振奮了公司“混族”,他們聞風而動,紛紛去找自己的領導“報名”。而領導們則表示“不知道”,也有耿直的領導明確拒絕:“有這好事還輪得到你?我還想走呢!”

就在大家心灰意冷時,5月初在網上瘋傳的一條消息又讓大家看到了希望——X集團珠海分公司響應美國禁令,和國內某知名企業鬧翻了,雙方中止了合作。

山雨欲來風滿樓。一時間傳言四起:

“珠海分公司要倒閉了,聽說要裁員2萬人?”

“長沙分公司也要掛了,好像整個工業園都得關掉?”

“集團這下涼涼了,咱們深圳公司肯定也要裁人。”

……

就連生產線上那些從不關心時事的00後小姑娘,都開始向秦三他們打聽公司的命運了:“聽說X集團要垮了?什麼時候呀?我們有錢賠嗎?”

到了6月份,網上的傳言得到了官方媒體的證實,珠海分公司有員工爆料已連續“放假”半個月了,這被大家理解為裁員的前奏。

在秦三的一個同事群中,大家討論得相當激烈,一致認為公司肯定會有“大動作”,更有人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可靠消息,這一次要裁兩三百人,分3個批次,第一批主要是裁那些長期有病不能幹活的,第二批裁當官兒的,第三批才輪得到咱……”

“不管這麼多,咱們先去報個名再說,現在機會難得啊!”一個叫偉哥的同事相當活躍,在群裡上竄下跳,不停攛掇大家去“報名”。

“這個時候報名還有什麼用?如果真要裁員,名單早就定了,還是先看看情況再說吧。”秦三實在看不下去了,在群裡潑了瓢冷水。

秦三說,偉哥以前是生產線上的一個包裝工,自稱技校畢業,連“生日快樂”的單詞都讀不出來,唯一的特長便是特別能“舔”。每當秦三的老闆——工程部的經理老錢一到車間,他便湊過去“老大長、老大短”地套近乎,鞍前馬後拍得老錢暈暈乎乎的,後來找了個機會就把他提起來做了個技術員。

剛開始,偉哥對秦三他們這些“前輩”還比較尊重,後來混得熟了,就展露出他過人的一面來了。

老錢在的時候,他埋頭苦幹;老錢一走,他立馬就像變了個人,無所事事,悠哉遊哉。等到快下班或者加班的時候,才“百忙中抽出時間”來發一封郵件,詳細敘述自己今天又做了一樣什麼重要的工作,沒事寫成有事,小事寫成大事,然後“抄送”給各個層級的領導。儘管有些領導與他說的事兒八竿子打不著,但郵件發得多了,也能“混個臉熟”。

更有甚者,有時候明明是別人主導完成的工作,他也會在第一時間拍幾張照片,然後屁顛屁顛地發給老錢請功:“老大,這個問題我們已經搞定了。”一旦發現了別人工作上的一點瑕疵,立馬便會用手機拍下來,傳到工作群裡,然後假裝不知情的樣子,語重心長地說:“這個東西是誰弄成這樣?好危險啊!”

而最讓秦三“佩服”的是,“這鳥人捅了你刀子還不見血”。有時候他發現有誰遲到或早退了,便會找個藉口給你打電話:“還在家裡睡覺呀?不好意思打擾你了,我問下那把螺絲刀放在什麼地方了?好,好,你慢慢睡,你放心,公司這邊有我頂著!”

要不是辦公室文員告訴秦三,偉哥給他們打電話時一般都是在老錢旁邊,恐怕他們還一直以為“偉哥是個好人”。

儘管同事們都不待見這種“舔狗”,但在老錢看來,他卻是一個“積極主動,有上進心,前途無量”的可塑之才。調到工程部不到2年,就升為了高級技術員,後來老錢生病住院,他到醫院鞍前馬後地跑了半個月,沒多久就又升為了助理工程師。

“3年時間,連升3級,而這個過程我卻整整花了14年啊!”秦三不無感慨地說道,“他現在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他才捨不得走呢!之所以在這裡叫得歡,他是想慫恿我們這些老油條走了,他更好升工程師呢!”


2


秦三也有自己的小九九。

他心裡很清楚,雖然他名義上是個工程師,其實每天干的都是些小學生也能幹的工作——重啟電腦,給機器抹抹油,扭扭螺絲,或者照著樣本寫一些千篇一律的“操作指示”——單調重複,毫無技術可言。

十多年就這麼渾渾噩噩地混過去了,如今已是年近不惑,年邁的父母在老家無人照顧,兒子又馬上面臨上小學,老婆為了帶孩子幾年都沒上班。而他加班加點一個月也才1萬來塊錢,在深圳這個城市裡過得捉襟見肘,“掙的錢都給房東了”。

“不能再在這裡混下去了!”秦三坦言,在工廠裡被“圈養”了十多年,完全與外面的社會脫節了,每天上班玩玩手機,下班玩玩手機,“人都變成傻子了”,自己離開工廠彷彿啥也不會幹了。

至於換工作,那還不如就在這裡待著呢,在深圳,35歲以上的都算老人了,找一個滿意的工作又談何容易。

“深圳不適合我們這種低收入人群。”秦三的打算是回老家開一個小店,不指望發什麼大財,能維持生計就行了,“至少能一家人在一起,可以照顧父母,兒子也不會成為留守兒童,怎麼都比這樣背井離鄉卻又看不到希望強啊!”秦三說這話的時候,迷茫的雙眼裡隱隱閃爍著一絲光芒。

當然,這一切設想的前提是必須得被公司裁掉,然後拿一筆可觀的補償金。


過去這幾年,公司零零散散解僱的幾批人,每次的補償方案據說都是“2n+1”。那些被裁的人,“抱著幾十萬塊歡天喜地地離開了公司”,讓許多像秦三這樣的人羨慕不已。

秦三暗暗計算了一下,按照這個標準,自己差不多能得到30萬的補償金。這個數字對於他來說,誘惑確實不小:“30萬啊,老子再在這裡幹10年,估計都存不了這麼多錢。”

當然,正是因為這個“誘惑”,才讓並不喜歡這個工作的他在這裡“混”了這麼多年。

早在五六年前,他就準備辭職不幹了,可每次下定決心要走的時候,公司都會傳出裁員的風聲。於是便決定再等等,這一等就又是一年,“總感覺自行辭職的話,彷彿一下子丟了幾十萬似的。”秦三說這話的時候,帶著些許自嘲,又很是無奈。

前幾次裁員,名額都很少,且事先毫無徵兆。而這一次形勢似乎比以往“明朗”得多,如果真要“動手”的話,估計不在少數。

秦三暗暗下定決心,務必抓住這個“十年不遇”的好機會,因此,當偉哥在群裡慫恿大家去“報名”時,他是真心著急,畢竟僧多粥少,報名的人多了,自己被“選中”的可能性肯定會大大降低。

秦三一邊在群裡給大家“潑冷水”,另一邊卻悄悄給老錢發了一封郵件,郵件中先是回顧了自己這麼多年來為公司做出的“巨大貢獻”。接著話鋒一轉,說自己為了工作,長期廢寢忘食,如今積勞成疾,渾身都是毛病,身體已不能適應公司高強度的工作。因此,如果公司有裁員計劃的話,懇請領導優先考慮他的實際情況——因為有傳言稱“第一批先裁有病的”,所以秦三特地誇大了自己身體健康狀況,並且聲稱“感覺有猝死的風險”,希望以此多爭取點“籌碼”。

過了兩天,老錢既沒有回覆秦三的郵件,也沒有來找他談話,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看郵件。秦三心裡著急,趁著四下沒人,決定去找老錢當面談談。

面對秦三“公司是不是要裁員”,“我們部門有沒有名額”的提問時,老錢不置可否,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秦三又將郵件上的內容口述了一遍,再三懇求老錢一定要給個機會,老錢一如既往地微笑著,並不時“嗯嗯哦哦”地點頭,但全程幾乎都沒有說話。直到秦三臨走時,他才突然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很晚才知道啊?”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是暗示公司確實有裁員計劃,同時又告訴自己來晚了?那麼自己到底有沒有機會呢?秦三有些迷惑,但他知道,老錢作為一名中層管理人員,在上面沒有正式出通知之前,肯定不會隨便向人透露任何信息的,畢竟這可是“擾亂軍心”的大事兒。


然而,“軍心”早就亂了。

這段時間,無論是在車間,還是在食堂,甚至在廁所裡,大家見面的話題都離不開“裁員”二字,有同事把聚餐的照片發到朋友圈,立馬就有人在下邊評論:“吃散夥飯嗎?”

大廈將傾,人心惶惶,誰都不知道下一分鐘自己的員工卡還能否刷開辦公室的大門。

同事們都沒有心思上班了,有的開始刻苦鑽研《勞動法》,無故裁員怎麼賠、公司搬遷怎麼賠、公司破產怎麼賠……一條一款仔細分析,只希望能夠“利益最大化”;有的則在默默收集自己的工資單、打卡記錄、加班記錄,“到時候別被公司坑了”;有的則變得更加謹慎,不再請人代打卡,不遲到、不早退,千萬不能讓公司抓住把柄把自己給開了;而像秦三這類強烈希望被裁掉的,則整天都在四處打探消息,珠海分公司怎麼樣了?長沙分公司有行動了嗎?誰誰誰有沒有上名單?

有同事更是急不可耐,在車間裡仰天長嘆:“唉,我TM每天一起床就盼著公司倒閉,這到底要等到何年何月啊?”

同事們聽了都哈哈大笑,“放心吧!咱公司這次死定了,人人都有機會,只是時間早晚而已,大家耐心等待吧!”


3


裁員的鐘聲終於敲響了。

7月15日剛上班不久,秦三與幾個同事正在車間裡閒聊,突然“藥罐子”劉莽的手機響了,是老錢打來了,通話很簡短:“馬上到人事部去一下!”

劉莽一臉懵,有些莫名其妙:“人事部找我有什麼事?”大夥兒一聽彷彿一下子明白了,異口同聲地說:“你被幹掉了?”

劉莽半信半疑地往外走,剛到車間門口就不得不停了下來——他的工卡門禁權限已經被取消了,秦三跑過去幫他刷開了大門,劉莽卻突然變得有些傷感起來:“這地方老子呆了15年,突然之間,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秦三本想和他開開玩笑,聽他這麼一說,話到嘴邊又給嚥了回去。秦三知道,儘管劉莽整天都在嚷嚷著想被裁掉,其實他是不願走的,之所以這樣“虛張聲勢”,也許是他自知這次“在劫難逃”,提前為自己鋪個臺階而已。

劉莽本來有個幸福的家,老婆溫柔漂亮,兒女也乖巧懂事,在公司每月有1萬來塊的收入,在外邊他還承租了兩棟農民房做二房東,日子過得相當滋潤。天有不測風雲,3年前,他忽然被查出患了嚴重的腎病,從此就藥不離口了,每隔兩三個月還得去醫院住上十天。更要命的是這病幾乎沒有治癒的可能,只有永無止境地“花錢保命”。這讓他老婆徹底失去了信心,在兩年前的某一天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連孩子都沒有聯繫過。

劉莽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家中還有年邁的父母。人在公司還好,公司不但為員工交了社保,另外還買了一份團體商業醫療保險,如此他每個月的收入才能勉強維持一家人生活。而現在一旦被裁,恐怕是對他致命的打擊。

劉莽一去就沒有回來。

接下來,生產部、品檢部、SMT(表面組裝技術部門)、貨倉等各個部門都陸續有人接到通知前往人事部。有同事掛了電話便匆匆打開電腦,想將自己的某些“機密文件”備份或刪除,或者群發一封郵件“給大家道個別”,然而都來不及了——凡是“榜上有名”之人,公司已預先註銷了其電腦賬戶,再也無法登錄公司系統了。


整個上午,秦三都是恍恍惚惚的,既興奮,又緊張,有時候想到如果自己真走了,又莫名其妙有點失落。一直等到快12點,手機終於響了,果然是老錢打來的,秦三激動得手都有點不聽使喚了,“彷彿看到30萬塊錢在向自己招手”。

然而,老錢並不是通知他去人事部的,而是嚴肅地質問他最近設備故障怎麼這麼多,希望他認真處理一下,秦三頓時像個洩了氣的皮球。

中午,秦三從食堂吃了午飯出來,發現公司前臺外邊一大堆人圍在一起,鬧哄哄的,七八個保安矗立在門口嚴陣以待,保安部經理也親自披掛上陣,還有兩個大隊長分立左右。

仔細一看,這群人全是上午被通知到人事部的,約摸三四十個,全部都散亂在門口,或站或蹲,有的眉飛色舞,有的愁眉不展,有的高談闊論,有的沉默不語……

人群中間,品檢部的高級工程師梅乾正在激情四射地發表演講,只見他高舉右手,臉上的表情悲憤而又堅定:“我們為公司奉獻了幾十年,我們的青春,我們的熱血,都留在了這裡。現在我們老了,沒價值了,就這樣被掃地出門了……公司的做法令人寒心,我們決不答應,決不妥協,我們一定要團結起來!”

秦三在人群中打聽了好一陣,又把劉莽拉出來聊了聊,才大致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劉莽被叫到人事部一間小辦公室後,裡面已有三人正襟危坐:人事總監,自己部門總監,再加一個“小嘍囉”。

估計是為了防止被錄音,三人惜字如金,全程幾乎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將3份早已擬好的協議書擺到面前任你選擇,一份是“請求調換崗位申請”,一份是“自願放棄加班聲明”,一份是“解除勞動合同補償協議”。

劉莽仔仔細細地將3份協議看完,發現解除勞動合同的補償標準居然是“n+1”,對此他早有防備,不慌不忙地將三份協議推了過去:“這個我不籤。首先,公司現在效益很好,沒有虧損吧?其次,我沒有嚴重違反公司紀律,給公司造成重大損失吧?你們解僱員工的理由是什麼?有給勞動部門備案嗎?你們這是非法裁員。依照勞動法,應當給予2n+1的補償。另外,我目前身患重病,尚處在醫療期……”

“對不起,我申明一下。”劉莽拿出手機上早已備份好的法律條款,正滔滔不絕地給領導“普法”,被人事總監禮貌地打斷了,“公司不是裁員,是和你協商解除勞動合同,這是勞動法所允許的!”

“既然是協商,那我不同意!”領導將“協商”重複了好幾遍,劉莽則直截了當地拒絕了這個方案。

談判最終不歡而散。

劉莽被兩個保安帶到了八樓一間閒置的空房間內,並被告知不用回到原項目上班了,“以後就在這裡辦公”,並且嚴禁進入公司任何的生產區域。

“新辦公室”十分寬敞,可以同時容納一百多號人,裡面桌椅俱全,但沒有任何辦公設備。

劉莽進去的時候,裡面已有十多個同仁了,相互一打聽,才知道大家的談判過程都大同小異,而唯有生產部一個拉長髮生了“意外”(編者注:生產線在工廠裡面稱為“拉”,每條“拉”都有人負責,負責的就稱“拉長”)。

這位老兄在公司幹了20多年,早就盼著有機會“告老還鄉”,因此當3份協議書擺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協商解除勞動合同”,簽了字就喜滋滋地出門了。

到了樓下,再拿出協議書細看,猛然發現補償標準居然不是“2n+1”,這才慌了神,趕緊跑回辦公室要求協議作廢。然而,一切都晚了,人事總監根本不願和他理論,直接揮手叫兩個保安將他“請”了出去。

據說這位老兄在樓下吸菸區整整坐了1個小時,一支接一支地抽菸,並不時喃喃自語:“20萬就這麼沒了?”


4


劉莽和秦三正聊著,老錢忽然打來電話請他到辦公室:“作為多年的朋友,想和你談一談。”

老錢很真誠地奉勸劉莽:“這個時候,千萬不能鬧事,不能做任何違法的事情!”然後又提到,作為一家跨國企業,它這麼做,“肯定是有法律依據的”。同時表示,如今國際國內經濟形勢都不樂觀,公司也有公司的難處,每年要上交這麼多稅,還要養活幾千名員工,“我們也應該站在公司的角度上考慮考慮,畢竟公司也不是慈善機構嘛!”

劉莽心裡暗罵老錢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卻也不想和他理論,他知道現在和老錢這個級別的人扯什麼都沒啥鳥用了,隨便應付幾句就準備告辭了。

劉莽剛起身,同事老石忽然推開門闖了進來,還沒等老錢發話,老石劈頭蓋臉便罵了起來:“你這個屌毛做得太絕了吧!你不是不知道,我兒子正上初三,明年升高中的關鍵時刻,老婆長期有病,又沒工作,全家人就指著我一個人養活。你現在把我裁了,我五十幾的人,到哪裡去找工作?”

老石指著老錢的鼻子,手都有些發抖:“你們吃回扣吃得滿嘴流油,我就老老實實掙點工資,你都容不下我?我告訴你,你們乾的那些勾當,我清楚得很,把老子惹火了,誰都不好過!”

老石越說越激動,一巴掌拍在桌上,把劉莽都嚇了一哆嗦。劉莽事後對秦三說:“共事十多年,第一次看到老石這麼有個性。”

老石一直都是個老實人,98年就進公司當了技術員,為人正派、做事踏實,還是公司裡少有的本科生,當時工程部的領導十分欣賞他,先後升他為高級技術員,助理工程師,並且還把本部門採購零配件和設備的“肥缺”給了他。然而好景不長。2007年,領導辭職離開了公司,老錢來到工程部當了經理,從此老石就被“打入冷宮”了,連後來的偉哥都快升為工程師了,他還是一個助理工程師。

老錢對老石的評價是“這人人不錯,就是腦子不大靈活”。上任不久,就將老石採購設備配件的工作逐步轉移給了自己的心腹,包括最後來的偉哥都分到了“一杯羹”。老石很快就被“架空”了,只能幹一些整理文件之類的“清水”工作,不過他也沒有什麼怨言,“老老實實掙點死工資就行了,心裡還踏實些”。然而,現在他連這份“死工資”也保不住了。

老石暴跳如雷,劉莽在一旁呆若木雞,而老錢卻相當冷靜,他笑容滿面地站起來,扶著老石坐下,慢慢說道:“老石你別急,你的情況我瞭解,你的心情我也理解。但是,裁員這個事不是我能決定的,都是由公司高層經過協商、斟酌……”老錢給老石遞過去了一杯水,接著說:“再說了,公司也有公司的難處,如今國際國內形勢相當複雜……”

劉莽一聽,這話不是剛才說過嗎?趕緊悄悄溜了出去,而就在前後腳,老石也丟下一句“你這種人也沒什麼好下場的!”就摔門而去了。


老石一句氣話,沒想到幾個小時之後就“應驗”了。

整個下午,大家都在“新辦公室”裡聊天,陸陸續續又有人被“送”進來,隊伍很快就發展到了40多個。快下班時,門又一次被推開了,進來的正是老錢,這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

老錢衝大夥兒拱拱手,徑直走到劉莽旁邊坐下,笑著說道:“兄弟,咱們又在一起了!”好幾個同事趕緊圍上來,緊緊握住老錢的手:“歡迎歡迎!歡迎你加入我們的組織!”

有人好奇地問怎麼經理也要被裁。

老錢“吥”了一聲:“屁的個經理,這個公司是沒人性的,每年賺這麼多錢,現在卸磨殺驢,這根本就是違法的。我們大家一定要團結起來,沒有2n+1免談!”

老石剛才還恨不得“弄死”老錢,這時候突然釋然了:“經理也好,普通員工也好,終究都是打工的,在老闆眼裡,都只不過是一臺掙錢的機器而已,早晚逃不掉報廢的命運。”


5


第一批“名單”終於全部出爐了,一共50人。

很快,以高級工程師梅乾為群主、老錢為“顧問”的“維權群”成立了,大家在群裡各抒己見,出謀劃策,最終目標是拿到2n+1的補償金。

對於這個目標,大家都很有信心,因為近幾年每次裁員的補償都是這個標準。至於“n+1”,則是公司的慣用伎倆,“能蒙一個算一個”,去年就有同事被“套路”過。

當時,公司準備與5位同事解除勞動合同,拿出一份“n+1”的協議書,態度很強硬:“你籤不籤?不籤我就收回去了!”有4位當場拒絕了。另有一位正有辭職的打算,這對於他完全是“天上掉下來一坨錢”,生怕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立馬就歡歡喜喜地簽字了。

到了下午,剩下的4位同事被叫到人事總監辦公室,“談判”相當簡單,總監指著協議書上的“2n+1”,雲淡風輕地說:“你想要這個數是吧?給你。”上午簽了“n+1”的同事聽到這種情況,腸子都悔青了:“半天時間,就騙了老子10萬塊啊!”

所以,對於公司的“故伎重演”,大家都不以為然,認為“過幾天它就妥協了,畢竟還有第二批、第三批要處理呢。”然而,這一次公司卻分外沉得住氣,將劉莽他們“閒置”在8樓後就不聞不問,一直到了8月初,公司依然沒有任何動靜,大有任其“自生自滅”之勢。

這樣一來,有不少人反而坐不住了,老石就是最擔憂的一個:“這樣搞下去,早晚得被公司耗死,我們得想想辦法,不能坐以待斃呀!”

經過協商,大家決定反客為主,主動出擊。

他們先是給公司工會寫了一封公開求助信,洋洋灑灑幾千字,聲情並茂,催人淚下,然而卻是石沉大海,“孃家人”根本沒有迴音;接著他們又去勞動部門尋求幫助,工作人員很同情他們,說“公司這就是在打擦邊球”,“很卑劣的手段”,但又拿它沒有辦法,“人家沒有強制解僱你,這並不違法啊!”

去諮詢了律師,可是律師似乎對這種小案子興趣不大,報了一個很高的價格。大家仔細一算,發現除了給他的,自己都剩不了幾個錢了,何況還不知道官司勝算幾何呢。

最後,大家把希望寄託在媒體上,報料電話打了個遍,對方登記了信息,都說“我們會關注的”,然後就都沒有後續了。

折騰了一圈,漸漸便有人洩氣了:“咱們是鬥不過公司的,這樣拖個一年半載,到時候即便能拿到2n+1,可是工資基數卻低了,到手的錢說不定還沒有現在多呢,不如早點……”

儘管以梅乾為首的“主戰派”苦口婆心地擺事實講道理,認為“公司不可能拖這麼久,總部肯定會限期解決的”,依然阻止不住“主降派”的“變節”——到了8月中旬,還是有20多人陸續向公司妥協,簽字走人了。

“主戰派”的士氣受到了極大的影響,這讓秦三他們這些在等著“第二批”的人也很是著急:“如果他們爭取不到2n,那我們後面的人肯定也沒希望了。”


“公司不讓你幹活,但照樣給你發工資,白白養著你,這有什麼可擔心的呢?”我很是好奇,向秦三提出了心中的疑問,“這樣耗下去,著急的不應該是公司嗎?”

“你又不是不知道工廠裡的薪酬體系,我們的收入全靠掙加班費啊,”秦三告訴我,“在我們這裡,技術員、文員、拉長的基本工資才3、4千塊錢,而工程師、主管之類的職位也才5、6千。我幹了14年,現在月入1萬零點,而加班費就佔了將近5千塊啊!”

秦三說,正因為如此,公司才強逼劉莽他們放棄加班,就等於變相降了他們每月幾千錢的工資。對於那些基本工資低的,每月本就沒多少,還得扣除五險一金,“這點錢怎麼養家餬口?他們怎能不著急?”

唯一不著急只有老錢。作為經理,老錢是拿月薪的,不存在什麼加班費,所以這對他根本沒有什麼影響,反而比以前更加輕鬆,什麼都不用管,什麼都不用做,只要每天準時到公司坐著就行了。

因此,除了給梅乾他們出出主意,老錢從來不參與他們的“維權行動”。自己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裡,看看書,讀讀報,研究研究股票,有時還在手機上殺兩盤象棋。日子過得悠哉遊哉,而每月3萬塊的工資一分錢都不會少,這讓劉莽他們羨慕不已:“像這樣讓我在這裡幹一輩子我都願意啊!”

在剩下的這20多號人中,有幾個是內心搖擺不定,坐觀其變的;有幾個是家裡“不差錢”,混個三五年都無所謂的;其他的大多年齡偏大,學歷也不高,或者身體有病,離開了這公司,基本就很難再找到這樣的工作了,因此,他們唯有破釜沉舟、“血戰到底”了。


6


經過商量,大家決定改變“戰略戰術”,不再指望通過正常途徑解決問題,而是劍走偏鋒,通過“製造輿論”、“噁心老闆”來給公司施壓,希望以此逼迫公司重啟談判的大門。

一群人在網上定製了“文化衫”,上書“黑心工廠,惡意逼辭”,“我們要工作,我們要加班”等大字,穿在身上在公司裡面“招搖過市”;每天上班時間,他們還會準時坐在公司前臺接待處,等待公司總裁到來,然後一路“護送”他坐電梯直到辦公室門口。

秦三給我看了一段視頻,記錄了梅乾和幾個同事“護送”總裁乘電梯的一個片斷。視頻中,電梯緩緩下行,總裁和一位客人靠壁站著。梅乾和一個同事與他們相向而立,梅乾突然指著身上的“文化衫”問道:“大家認識這幾個字嗎?”馬上就有人抑揚頓挫地回答:“黑心工廠,惡意逼辭!”

總裁是香港人,梅乾可能是擔心他聽不懂,特地用粵語“翻譯”了一遍,樣子聲音都極其滑稽,電梯裡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整個視頻,作為旁觀者的我看著都覺得尷尬。而總裁和客人面面相覷,毫無表情,等電梯門一打開,兩人便“倉皇出逃”了。

就這樣,他們幾乎每天都會陪著“曾經威風凜凜,見了都要繞著走”的總裁在電梯裡“說相聲”,就希望他有一天“忍不住了”就好辦了。然而,總裁顯然看透了他們的“伎倆”,根本不著他們的“道兒”。無論他們怎麼挑釁,一律不搭理、不說話、不回應。到後來,也許是煩了,他乾脆自己繞道坐貨梯了。

如此一來,梅乾他們也徹底沒招了。每天一上班,大家就呆在“辦公室”裡坐著、趴著、臥著、躺著,聊天、玩手機、嗑瓜子、睡大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如果待得煩了,也可以隨時出去“放風”。儘快外邊“戒備森嚴”,門口、電梯口、步梯口都有保安值守,但“只要不上樓頂,他們也不會干涉你的自由”,只是在背後默默地尾隨著。

這種日子雖然看似悠閒,卻也頹廢,很快就又有人受不了了。他們開始主動向公司伸出了橄欖枝,將要求的補償標準下降到了“1.5n”,緊跟著又降到了“1.2n”,這是一個很有“誠意”的價格,幾乎是他們的心理底線了,但公司卻並不“領情”,堅持“n+1”的標準毫不動搖。

這樣的態度也激怒了梅乾他們,公開放出話來:“不談了!大不了就讓公司給我們養老!”大有魚死網破的決心。

“和談”的大門再一次關閉了。


與此同時,很多像秦三一樣沒有“入圍”的“混族”卻在積極行動,希望能儘早拿到一張“入場券”。有人主動找到自己的領導“毛遂自薦”:“他們既然不願意走,把名額給我吧!n+1我馬上簽字走人!”

一位在公司做了30年的女保安最為迫切,因為她明年就達到退休年齡了,她苦苦哀求自己的“老闆”給個機會,要求更是低得驚人:“隨便賠我幾萬塊錢就行。”

最“堅決”的要數文控部的一位文員,她去找上司“報名”,上司搖了搖頭說沒有下一批了,她卻直接找到了人事總監,總監查了下資料,很是吃驚:“你幹了十多年,底薪才3千多?怎麼這麼低啊?”

文員激動地說:“是啊!說我表現好吧,工資又給我開這麼低;說我表現差吧,你們又不炒掉我,這是什麼道理?”

總監最後點了點頭,“開恩”似地說了句:“你先回吧,到時候再說!”

自從老錢被“擼掉”以後,秦三心裡也一直不踏實,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機會,他曾去找過自己的部門總監,詢問是否還有“第二批”,總監看了他一眼,反問道:“有嗎?我怎麼不知道?”

“早晚得倒閉!”秦三狠狠地罵了一句,“像我這種混日子的、渾身都是負能量的,他偏偏要留著你;而像老石那樣願意幹的,踏踏實實工作的,他卻偏偏要讓人家走,這不是有病嗎?”

“你們公司領導也是悲哀,”我笑著說道,“養活了你們這麼多人,你們卻在盼著人家倒閉,良心不會痛嗎?”

“你這話說錯了,”秦三反駁我道,“首先,不是公司養活了我們,而是我們養活了公司;其次,一個企業如果大多數人都盼著你倒閉,都盼著離開你,應該反省的難道不是公司領導嗎?”

那天晚上,秦三喝醉了,我送他回家的時候,他嘴裡一直在嚷著:“這公司,堅持不了多久的。”


後記


9月中旬,秦三給我發來微信,說勞動部門已經介入了,再三“勸告”公司在國慶前夕要妥善處理好糾紛,千萬不能“搞事情”。在重重壓力之下,公司終於讓步了,先後將補償標準提高到“n+1+1”,“n+1+2”,又有好幾個“心力交瘁”的同事簽字走人了。

10月18日,我給秦三打電話詢問情況,他告訴我,老錢在國慶前已經走了,補償標準是“很滿意”。走的那天,秦三在群裡建議兄弟們給他“踐個行”,結果居然沒有人響應,包括他曾經的心腹偉哥,“場面非常尷尬”。

“最近裁員的風聲越來越小,好像沒什麼動靜了。”秦三的聲音有些失落,他說公司沒有以前那麼“激進”了,老石和劉莽沒有走,最終被允許回到工程部上班掙加班費了,第一批名單上的人員只剩下梅乾等8名“頑固分子”,公司對他們似乎已經“放棄治療”了,而他們也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在“辦公室”里布置了摺疊床,電飯煲等家用物品,白天煲鍋湯、再美美地睡上一覺。到了晚上,有的回去經營自家的網吧、店鋪,有的則去做臨時工補貼家用,“沒有2n,就一直這樣耗下去!”

至於一直心心念唸的第二批裁員計劃的秦三有些悲觀,“先等吧,也許年後會有好消息的。”


題圖:《七個會議》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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