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情散文:堂哥


旺財是大伯唯一的兒子,是父親唯一的侄兒,也是我唯一的堂哥。

堂哥年輕時生龍活虎。這是病危的姑姑說的。

堂哥有兩歲(上年紀)時很難腸,憋像啥,他像啥。這也是姑姑說的。

姑姑去世那年,堂哥快五十五歲了。我和他相約,一同去看望病中的姑姑。此時的堂哥,早被生活磨去稜角,瘦高個兒,往哪一杵,人不問他,他便不說話。

立在某處的堂哥,如果有一把白毛銀刷子當道具,就和唱秦腔時陪伴在皇上左右的公公一個樣——雙手交叉放在腹部,定在那裡,一動不動。對於別人討論的話題,很少參與。

這樣的堂哥,多少讓人感到惋惜……

堂哥六二年生人,成年後,正好趕上改革開放,便不顧一切去省城闖蕩了。大伯想讓堂哥繼承他的衣缽:當個放羊娃,可堂哥不幹,一心想去闖世界。於是大伯就追著打他,堂哥爬上村子對面的土城牆,大伯也跟著爬上去。

大伯哪是他的對手,等大伯氣喘吁吁爬上去,堂哥早從另一側溜下來,跑的沒影兒了。大伯從城牆上下來時,堂哥已經站在村頭北面的山嘴上,向這邊回收告別。這個山嘴叫砂石嘴,是村裡通往外界的關口。

鄉情散文:堂哥

堂哥就是這樣,不走尋常路,放羊時不拿鞭子,外出時不背鋪蓋卷。堂哥走後,大娘衝大伯發火,嫌給土匪兒子沒準備一床被褥。大伯擰著脖頸吼道:"你那碎大凍不死!"

村裡其他出去打工的,年底都回來,回來時,多多少少給老人上繳一些錢財。堂哥呢,很少回來,即使回來,只是兩隻肩膀扛著一個頭,兩手空空。別說給錢了,自己的抽菸錢也沒有,還要偷著抓大伯的旱菸末。

有一年,臨近過年時,堂哥回來了,依舊兩手空空。但這次打扮明顯比以前洋氣多了,軍綠色的防寒衣,沒過腳踝的大頭皮鞋。堂哥給人說,這種皮鞋叫巡洋艦,軍用產品。仔細看,發現鞋靿上佩帶一把鋼刀,刀柄是環氧樹脂,透明的,裡面有一朵鮮豔的紅玫瑰。

堂哥穿著他的巡洋艦走在雪地上,那朵紅豔豔的玫瑰很是顯眼。

堂哥懶散的習性不改,早晨不起來,起來已是晌午,頭髮壓的像氈片,還有零星的麥草屑頂在頭上。那時節,好多人家枕頭裡裝的麥草,表面看似完好無缺,其實背面已經裂開口子,堂哥頭上的草屑,就是從枕頭裂縫跑出來,鑽進發絲的。

堂哥對大伯的絮叨置若罔聞,他只聽從父親的訓導。父親罵一次,他就洗一次頭。

堂哥看似懶懶散散,但打扮起來相貌堂堂,好多大姑娘都想嫁給他。堂哥一個個回絕了。一天天,一年年,年齡大了,家裡人都很著急。

有一天,堂哥央求父親,讓陪他去平涼相親。

鄉情散文:堂哥


堂哥一直看不上別的二姑娘,原來他早有心上人。此人就是我後來的堂嫂,也是我現在的堂嫂。

堂嫂姨姨在我們村,堂嫂每年要來看一次姨姨。他們的相識頗有戲劇性,也符合現代言情劇的套路。

堂嫂打小愛聽秦腔,只要哪裡唱大戲,她準前去。有一年,她來看姨姨,巧逢鄉里唱大戲。在散場往回走的路上,突下陣雨,堂哥來了一招英雄救美,一路上把堂嫂背了回來。

後來堂哥吹牛時,不小心說露嘴。其實想追堂嫂的人很多,都在堂哥的恐嚇威脅下,嚇退了。他是拿著刀挨個兒警告的,"誰在騷擾我的女人,小心我手裡的刀子。"

堂哥在外闖蕩期間,沒幹正事,結實了"榔頭隊"的老大,於是,跟隨這個所謂的老大,坑蒙拐騙。何為榔頭隊?就是一幫人合夥騙人,明明拿著地攤貨,通過他們相互吹捧,以高價賣給不識貨的路人。他們把玻璃珠能說成和田玉,把鍍了金黃顏色的項鍊當真金項鍊兜售……

老大祖上是功夫世家,傳說小洪拳很厲害。堂哥之所以不畏懼任何人,就是練就了三腳貓的功夫。

堂哥把堂嫂從十五里遠的路上揹回來,堂嫂感激不盡,答應嫁給他。

堂哥和父親一路打聽,找到堂嫂家門上時,堂嫂老爹壓根不開門。堂哥揹著黃挎包,裡面有蛋糕、茶葉、白糖一類孝敬丈人的禮品,沒想到吃了閉門羹。

父親一看,相親無望,勸說堂哥打道回府。堂哥不幹,又來了一招老鴰守死狗。父親陪著堂哥,在堂嫂家門口坐了一夜,夜裡,堂哥讓父親在麥場的草垛裡睡覺,他蹲在門口。

黃挎包裡的蛋糕吃完了……

第二天上午,堂嫂家大門依然不開,堂哥讓父親後退,然後高高躍起,一腳蹬開大門。一隻大黃狗撲了出來,堂哥眼疾手快,一個側踢,直踢在狗肚子上,大黃狗睡在大門旮旯裡哼哼唧唧,肚皮劇烈起伏。

堂嫂的老爹跑出來,想給堂哥點顏色看看,誰知想媳婦心切的堂哥從腰間抽出一把刀,舉到未來的老丈人面前……

鄉情散文:堂哥

兩年後,堂哥如願娶到堂嫂。

九十年代初,村裡開始第一批移民搬遷。父親為了和大伯一家分開,藉此第一個報名。兩年後,堂哥帶著堂嫂住到移民村去了,把一個多年的爛攤子,扔下了。

沒幾年,堂哥在移民區站穩腳跟,把大伯和大娘都接走了。

堂哥的苦日子,隨之而來。

堂嫂小時候愛聽戲,成家後,痴迷於唱戲,跟隨戲班子,常年不著家。堂哥再想用當年的手段制服堂嫂,已沒有可能,罵不得,更打不得,只要言語上重一些,就賭氣,一年半載不回家。

堂哥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只好選擇忍氣吞聲,息事寧人。

吊兒郎當的堂哥,開始正兒八經打工,騎一輛二八自行車,風裡來雨裡去。造紙廠、糖廠、洗煤廠、硅渣廠、碳素廠……附近的廠子,一一都幹過,上班前給孩子們做好飯,下班後三個孩子餓的哇哇叫。

大伯、大娘老態龍鍾,幫不上什麼忙,大娘的視力越來越低,在老家用柴火做飯,還能湊合做一頓,但這裡用煤泥,根本不會操作。大伯放羊一輩子,只會吃……

堂哥迫於生活壓力,將小女兒送回老家,由父親和娘照看。小女兒到了上學年紀,而且學校就在家門口。

鄉情散文:堂哥


叫蘭蘭的小女兒,以愛哭出名,在學校不管遇到什麼事,眼淚鼻涕和一塊就嚎上回來了。父親是個見不得娃娃哭的人,看見蘭蘭如喪考妣一樣的哭泣,恨不得讓堂哥把她接走。

蘭蘭沒有一點學習天賦,一加一等於幾,父親就教了幾個晚夕。父親嘆息:他沒家過這麼笨的娃娃。還說:"你哥和你嫂子多麼精明的兩個人,咋生下這麼個孺牛才!"

有一次,娘讓蘭蘭去把豬尋著吆回來,她倒好,爬到村子後面的石崖上,不敢下,也不敢上,像只走失的羔羊,一個勁叫喚。父親和娘雙雙趕到時,驚出一身冷汗。

娘把蘭蘭從半崖上拖下來,氣不打一處來。

如今,蘭蘭早已長大,財經學校財會專業畢業,工作沒少換,現在自己開了一個小店,專門做美甲,一個月連房租都賺不來。每到交房租的時節,就給在工地上刮膩子的堂哥打電話要錢。

令人可氣的是,她嫌自個兒五官不端正,做了整容。幾年沒見,去年冬天突然在街上碰見,如果不是她叫我一聲"二大",我壓根就認不出來。

堂哥的大兒子今年三十歲了,常年在家,哪也不去,什麼活也不幹,還得靠堂哥打工養活。很像年少時的堂哥,卻少了沒有堂哥的果敢和幹練,長相不輸任何人,就是不幹活。

前幾年,我開超市,他偶爾來找我借錢,問他借錢幹啥,說是最近工地沒發工資,沒錢花。做為他唯一的二大,我不能吝嗇,慷慨解囊。聽人說,前腳借到錢,後腳就進了麻將館。下次沒錢了,照來不誤。

談過幾個對象,當女方家裡人知道婆婆是堂嫂時,斷然拒絕,連個理由也不給。大概是堂嫂名聲的不好的原因,大兒子的婚姻就一擱再擱。

堂哥的二兒子,無論從長相還是性格,是最不像堂哥的人。個子不高,嘴能說會道,用堂嫂的話說,老二最有出息,能把死的說活,圓的說扁。

村裡人風言風語說,老二是堂嫂和一個老師的私生子。當年老師調走時,堂嫂撕破臉面,追到人家門上要撫養費,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眾人皆知。

鄉情散文:堂哥


那一年,堂哥在外幹活,躲著一年沒回家。他和堂嫂商量過離婚,但因房子產權問題沒離成。堂嫂終年不著家,堂哥也沒閒著,和一女鄰居打的火熱。花邊新聞傳到堂嫂耳朵,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堂哥和堂嫂私下辦理了離婚手續,但在人面前,還以夫妻相稱。堂嫂跟隨戲班子在外面唱戲,堂哥和女鄰居一起在外打工。

逢年過節回來,堂哥堂嫂兩人照樣夫唱婦隨。裝出一副恩恩愛愛的樣子。

如果不是姑姑臨終前罵堂哥沒出息,連自個兒女人也守不住之類的話,我以為堂哥和堂嫂的婚姻很美滿。看到堂哥雙手交叉在腹部安靜站立的景象,我又想起他在老家時的風光。

記憶和易逝的時光是兩條反方向流動的河流,我一邊遠走,一邊留戀回首,看到的那樣多,又那樣少。那個穿軍綠色防寒衣的堂哥早已不見,看見這個人,又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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