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懷大志:“名門之後”大起大落仍初心不改
凡古今有成就者,無不坎坷,但坎坷的形式各有不同:陶淵明不能忍受為五斗米折腰而歸隱躬耕;蘇東坡在入朝與遠謫的起伏中,悟透人生的荒涼;也有人歷盡大起大落,痛苦煎熬仍初心不改的,這也許就要算唐朝中期偉大的思想家和文學家柳宗元了。從一個活躍在中唐政壇的青年才俊,到陡然跌落為長居蠻荒之地的“囚徒”,他何以自處,又何以令自己的人生境界和才學昇華到如此高度?
柳宗元出身河東(今山西永濟)柳氏。唐朝人喜歡說自己的先世出於高門,許多是不可信的,但是柳宗元的家族卻是貨真價實的門閥貴族。北朝時期,黃河以東地區的柳氏,就與薛氏、裴氏一起,並稱“河東三著姓”。唐朝立國以後,柳氏也被皇室倚重。唐高宗李治一朝,柳家光在尚書省(相當於國務院)同時做官的就有二十多人,權傾一時。
但也就是在高宗時期,柳家開始走向衰敗。當時,柳宗元的高伯祖(與柳宗元之高祖子夏為兄弟)柳奭是高宗的宰相,高宗第一任皇后,王皇后是柳奭的外甥女。後宮鬥爭中,王皇后敗於武則天,柳宰相也受到牽連,先是被貶,後來乾脆被誅殺。武則天上臺主政後,打擊舊姓,柳氏從皇親國戚降為普通人,僅剩下良好的家風不絕如縷。
柳宗元的老朋友韓愈,說柳宗元正直、真誠,不計利害,為理想奮不顧身。柳宗元的這種品性正遺傳自他的父親柳鎮。柳鎮曾在晉州(今山西省境內)做官,他的上司是個粗暴而嗜殺的武夫,官府裡的人都不敢得罪他。看到無辜受刑的人快要被打死時,只有柳鎮會去據理力爭,甚至親自為無辜者抵擋鞭笞棍棒,即使上司暴怒也毫不退避。
柳宗元的母親盧氏也出身世家,通曉詩書,文采不凡。柳宗元四歲時,父親孤身在外,盧氏帶著孩子們暫住長安西郊鄉下。家中沒有書籍,她就背誦口授。
稍大一些,柳宗元開始跟著在外地做官的父親遊歷,增長了見識,鍛鍊了文采。十一二歲時,他隨父親在夏口(今湖北武昌)李兼的幕府中生活了一段時間。李兼幕府中人才很多,像當時著名的文人權德輿、楊憑都在其中。柳宗元在父輩的圈子裡,已經受到矚目,被看成是“童子有奇名”者,楊憑還將九歲的女兒許配給他。
德宗貞元五年(公元789年),柳鎮擔任殿中侍御史,是個監察部門的小官員,卻在審理案件時得罪了權傾一時的宰相竇參,被陷害而貶到夔州(今重慶奉節)。十七歲的柳宗元為父親送行,走了近百里,依依不捨,而剛強的父親,只對兒子說了一句“吾目無涕”,就踏上了遠去的道路。
貞元八年(公元792年),陷害了柳鎮的竇參獲罪貶死。陸贄為相,氣象更新,柳鎮冤案昭雪,柳宗元也在第二年中了進士。又過了五年,他考中博學鴻詞科(由吏部,大體相當於今天的人事部所舉行的人才選拔考試),被正式任命為集賢殿書院正字。這一年他才二十六歲。
集賢殿書院正字,相當於皇家圖書館的校對員,是剛入流的小官。按唐朝慣例,進士出身,授正字,然後,出任京畿的縣令、縣尉(相當於縣長、縣公安局長),再回中央做官,是仕途上的快車道。柳宗元在集賢殿書院正字任上三年期滿,就調補為京畿地區的藍田(今陝西藍田)縣尉,無疑是踏上了升遷的捷徑。
實際上,他並未到任,由於才華出眾,柳宗元被留在京兆府(相當於首都市委)負責文書工作。同時,他也活躍在長安才俊之士的圈子裡,與劉禹錫、韓愈等一批俊彥之士,友情甚篤。這批青年才子胸懷大志,常在一起針砭時弊。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柳宗元剛滿三十一歲,調任監察御史裡行(相當於國家監察部高級官員助理),走入了朝廷決策中心,好友劉禹錫等三人也同時被晉升。
這期間,柳宗元開始與王叔文結交。王叔文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很有政治抱負。他棋藝精湛,曾在東宮陪當時還是太子的唐順宗下棋,因幫助太子在複雜的宮廷鬥爭裡站穩腳跟而深受信任。王叔文善於結交,到處為太子物色人才。柳宗元及其朋友們與王叔文政見相近,都成了他倚重的力量。
順宗永貞元年(公元805年),唐德宗駕崩,唐順宗登基,著手進行改革。柳宗元此年升任禮部員外郎(相當於文化部兼教育部高級官員),在王叔文的帶領下,他們這批年輕官員迅速推行新政,懲辦貪官酷吏,整頓財政,抑制藩鎮,打擊宦官,雷厲風行。據史書記載,這些新政令“百姓相聚歡呼大喜”。唐順宗的年號是“永貞”,這場革新史稱“永貞革新”。
然而,官場一旦腐朽,其衰亡就成為必然。大唐王朝已經無可挽回地走到後期,王叔文等人遇到的強力反彈便可想而知。
尤為不幸的是,如果順宗是個清醒健康的皇帝,多少還可以給他們倚靠,但是,順宗在即位前一年(公元804年),突然中風,無法言語,身體狀況越來越不好。朝廷百官對王叔文等人擅權的猜疑,自順宗即位的那一天起,就沒有中斷過。在這種情況下,受到打壓的宦官、藩鎮以及不滿的朝臣,迅速集結成反對力量。太子李純,則逼迫順宗禪讓,自己即位,這就是歷史上的唐憲宗。手中完全沒有兵權的王叔文,面對這樣的變局,也只能束手就擒。
憲宗剛一上臺,就宣佈把王叔文、柳宗元、劉禹錫等官員貶到地方去當司馬。所謂的“司馬”,是地方上編制之外不得參與處理政務的閒官,實際上相當於流放了。少年苦學的柳宗元,在意氣風發的青年時期,走進政治的最高核心,然而無情的政治,也在轉瞬之間,讓他從巔峰跌落到谷底。
柳宗元被貶的永州(今湖南零陵),地處湘江上游,屬於丘陵地帶,在唐代是經濟文化十分落後的地區。柳宗元到任後,沒有住所,只能在永州城裡龍興寺的西廂房裡安身。第二年五月,隨他一同前來的老母親就因長途顛簸,加之受不了南方的炎熱和潮溼,一病不起,又因缺醫少藥,撒手而去。母親離世前,對心境蕭索的兒子說:“過去的事情不必再耿耿於懷,我也從沒有覺得過得不好。”
母親去世後,柳宗元自己的健康狀況迅速惡化,脾臟腫大,消化不良,嚴重時一兩天發作一次,吃不下東西,視力模糊,旁人說話的聲音一高,就心慌不止。他自己懂一些醫理,想買一些茯苓來調理,結果,集市上賣的是用芋類假冒的茯苓,吃了病情反而加重。在龍興寺熬了四、五年後,他才有了自己的家。新家臨著溪水,地氣溼熱,不久,他又患了腳氣病,雙腳腫脹。
與身體的病痛相比,心裡的壓抑是更痛苦的。柳宗元早年才華過人,仕進又很順利,性格剛直,議論不避利害,在長安被人稱為“狂疏人”。作為“永貞革新”的核心人物,在他當政時,前來巴結他的人在門口排長隊,無非是想走門路,弄個一官半職。對於這些要求,柳宗元不肯徇私,“百不得一”。隨著柳宗元政治的失勢,人們對其才華的嫉恨、心意不遂的惱恨,一齊發洩了出來,罵他的汙言穢語不絕於耳,有些人甚至靠汙衊和詆譭他來討好新貴,一時之間“群言沸騰,鬼神交怒”。
柳宗元在永州過得很孤獨,很少與人往來。他希望能回到長安,在永州待了五年以後,他就不斷給京城的親友舊交寫信,盼著有人能施以援手,但人們都無能為力。當時,在憲宗統治下,時事已經平穩下來,但柳宗元卻是在絕望中一待就是十年,完全看不到出路。
有個朋友聽說柳宗元很痛苦,遠道來探望,看見他並沒有悲涕不止,以為傳說不實。柳宗元對他說,你知道嗎?長歌之哀,過乎慟哭,我這已經沒有眼淚的痛苦,要超過那悲涕不止一千倍啊!
憲宗元和十年(公元815年),事情似乎有了一線轉機。當時的宰相韋貫之,很同情柳宗元等人的遭遇,將柳宗元、劉禹錫等五人召回長安。
接到消息,柳宗元十分興奮,一個月就回到京城。劉禹錫在興奮之中,寫了《戲贈看花諸君子》一詩,詩中對長安的新貴不無譏諷。
不願看到柳、劉重歸政壇的權貴,抓住此詩大做文章,堅決反對他們返回朝廷。永貞那場政變的陰影,也沒有在唐憲宗心裡完全消退,反對意見立刻得到他的支持。柳宗元等人二月回到長安,三月十四日就宣佈他們全部出任邊遠地方的刺史。柳宗元被任命為柳州(今廣西柳州)刺史,比永州還要遠二千里。
在柳州,柳宗元儘自己的努力為政一方,取得不小的政績,深受百姓愛戴。但漂泊的愁苦,折磨著他病弱的身軀,內心的悲傷,一刻也沒有緩解。在柳州任所去世時,柳宗元年僅四十七歲。
柳宗元在孤獨的貶謫之地時,曾深刻地反思了自己大起大落的人生,認為早年仕進順利,的確有些“年少好事,進而不能止”,加上“性又倨野”,無疑忤逆了權貴。但是,他卻未因此變得圓滑起來。他到永州一年後,王叔文被賜死,罪名是亂國,輿論指責蜂擁而至。一般人即使不努力撇清自己與“罪人”的關係,也要保持沉默,但柳宗元在給友人的信中,還是如實提到自己早年與王叔文親善,“交十年”。
政治失意後,柳宗元受盡傾軋與奚落,但他還是對政治上庸碌無為、明哲保身的態度,給予最大的抨擊。在一封寫給岳父的信中,他明確提出,那種沒稜角、唯唯諾諾、無所作為的老好人式的官吏,是政治的大害。
柳宗元去世後,他的靈柩終於返回了日思夜想的長安。好友韓愈從遙遠的袁州(今江西宜春)寄來了為他撰寫的墓誌銘,其中寫道:如果柳宗元早年能像他後來當司馬、刺史時那樣老成一些,也許他就不會離開長安;貶斥以後,如果有人能拉他一把,也許他就不會淪落至此。然而,如果他不是這樣絕望無助到極處,也許文章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必傳於後”。
一個仕途顯達的柳宗元,和一個官場失意、人生絕望卻文章“傳於後”的柳宗元,孰得孰失呢?歷史無法分辨,如同命運難以抗拒一樣。但他留在歷史長河中的價值,卻被後人認識了。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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