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們和世界都正年輕

那時,他們和世界都正年輕

| 1946年的今天,美國傳奇藝術家、搖滾桂冠詩人、有“朋克教母”之稱的帕蒂·史密斯於芝加哥出生。作為鮑勃·迪倫的摯友,她曾出席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並獻唱迪倫名曲《暴雨將至》,被媒體譽為“一位搖滾傳奇向另一位傳奇的致敬”。如果說鮑勃·迪倫以搖滾歌手的身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帕蒂·史密斯則是憑藉歷經二十年精心寫作的《只是孩子》,收穫了美國文學獎的至高榮譽。

在帕蒂的書中,閃耀著光芒的文字和她的音樂一樣極具啟示性。而在那個各種意識都分外高漲的時代,她和羅伯特·梅普爾索普最熾烈美好的愛情故事,打動了無數熱愛搖滾和藝術的年輕人。《只是孩子》也提醒我們,純真、烏托邦理想、美和反叛,可以為我們的生命提供足夠多的燃料和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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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乾燥溫暖的秋日,我們穿上了自己最得意的行頭:我的是垮掉派涼鞋和破披巾,羅伯特戴著他的“愛與和平”珠串,穿著羊皮馬甲。我們坐地鐵到第四大街西站,在華盛頓廣場待了一個下午。我們一起喝著保溫瓶裡的咖啡,看著如織的遊客、癮君子和民謠歌手。激動的革命者散發著反戰傳單,棋手也吸引著他們自己的觀眾,大家共存在由唇槍舌劍、手鼓和犬吠交織而成的持續的嗡嗡聲裡。


我們朝噴泉走去,那邊是熱鬧的中心。一對老夫婦停下腳步,毫不掩飾地盯著我倆看。羅伯特很高興有人注意他,深情地攥緊了我的手。

“哦,把他們拍下來,”女人對她一臉茫然的丈夫說,“我覺得這倆人是藝術家。”

“哦,得了,”丈夫聳了聳肩,“他倆只是孩子。”

那時,他們和世界都正年輕

那時,他們和世界都正年輕

文 | 馬世芳


男孩女孩逃離各自的家鄉,在那座世界中心之城邂逅。那時他們才二十歲,除了一身膽量別無所有。他們還太年輕,不確定自己應當長成什麼模樣,卻都堅信自己終將成為偉大的藝術家。


沿著顛沛的逐夢之路,他們相濡以沫,一起被這座城市傷害,被這座城市滋養,結識各路怪人貴人,那些名字如今看來皆閃爍如天穹星辰。他們體嚐了戀愛的甜苦,生活的逼壓,見識了廟堂之高江湖之大,見證了彼此性靈與才華的突變茁長。到頭來,這座城不僅是當初投奔的應許之地,更是一座賜與養分的學校,讓他們終於足夠強壯、足夠成熟、足夠讓夢想成真。他們果然兌現了青春的自許,雙雙成為偉大的藝術家,躋身那些閃閃發光的名字,改變了千萬人的生命。


男孩在四十二歲盛年死於絕症,臨死交代女孩:向世人說出他們的故事。女孩足足花了二十一年才終於踐履諾言——當她完成回憶書寫,當年男孩拍的那幀唱片封面上睨視著你的女孩,已經六十三歲了。

那時,他們和世界都正年輕

世人認識帕蒂·史密斯,多半始自1975年的《馬群》專輯。封面那幀黑白照,瘦削的女子脂粉不施,穿著男氣的白襯衫吊帶褲,黑外套甩在肩上,一頭蓬亂的黑髮,雙眼直直望向你,背景是陽光斜映的白牆。這幅圖像平靜而強悍,細膩卻挑釁,和專輯開篇名句“耶穌為某些人的罪而死/卻不是我的”相互映襯,平地一聲雷,從此改變了搖滾的面貌。紐約朋克大潮從這張專輯開始延燒,繼而與大西洋彼岸的英倫朋克同黨合流,終於成為橫掃時代的燎原大火。帕蒂遂被尊為“朋克教母”——在高帽和標籤氾濫成災的流行樂壇,這是一頂“名副其實”的冠冕。

帕蒂曾自謂“恨不能生在19世紀”,她變成“朋克教母”實屬意外,她骨子裡始終是一個詩人。搖滾於她,最重要的意義便是詩的載體。她說她從不覺得自己是“搖滾明星”,寧願自視為“表演者”。

她飽讀詩書,摯愛的偶像是蘭波、布萊克和波德萊爾。看看她這些年的造型,你不難發現帕蒂對那個時代的執迷:那一身裝扮,活脫脫是從漫漶的銀版相片裡走出來的19世紀頹廢派詩人。而羅伯特·梅普爾索普,始終都是最能捕捉她完美形象的那雙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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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伯特·梅普爾索普在攝影界如雷貫耳的威望,乃至於生前身後作品掀起的爭議,都已經是當代藝術的必修教材。七零年代,攝影作品的藝術地位逐漸上升,跨進了美術館的殿堂,羅伯特便是彼時崛起的新世代“巨星級”攝影家之一。他常以嚴謹的古典構圖和細膩的光影拍攝跨人種的同性戀、性虐待等題材,屢被目為驚世駭俗。即使在他死後,作品已動輒天價,相關展覽和書籍仍屢遭抵制,險被查禁。當年一連串爭議,牽扯藝術與出版自由的界線,如今都成了文化史的經典案例。

帕蒂和羅伯特從一開始的愛侶關係,到羅伯特“發現”自己的同志性向,幾經掙扎而至坦然面對,他們始終相互陪伴,相互理解。這份生死與共的情感,即使後來兩人生活軌跡漸行漸遠,仍然緊密相系,至死不渝。或許帕蒂和羅伯特的作品都太經典,在幾代人記憶中烙下的印象太鮮明,總以為他們生來便該是那模樣,殊不知兩位藝術家的養成,充滿了意外與曲折:羅伯特起初全心投入繪畫和裝置藝術,對攝影毫無興趣。


他之所以拿起相機,是為了自制拼貼材料,省下搜尋素材的工夫。帕蒂則專心致志寫詩作畫,一心向蘭波與布萊克看齊,這個內向的女孩原本壓根兒沒想過公開表演,遑論出唱片。她之所以組團,最早只是為了在詩歌朗誦的場合添一把電吉他,增加戲劇張力。就這樣,一樁意外連到另一樁意外,引爆了他們自己都始料未及的潛能。羅伯特變成了名滿天下的攝影大師,帕蒂則變成了“朋克教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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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都發生在六七十年代之交的紐約——他們在對的時代來到對的地方,遇見了對的人:“垮掉的一代”尚未老去,你仍能在東村和正值壯年的大詩人艾倫·金斯堡和傳奇作者威廉·巴勒斯交朋友。


儘管帕蒂和羅伯特租住的房間沒有電視機,她仍有可能在1968年看過《在路上》作者凱魯亞克最後一次上電視,醉醺醺地議論嬉皮一族與“垮掉的一代”的關聯——次年他就因為酗酒嘔血而亡。


安迪·沃霍爾和圍繞他身邊那群美麗而奇特的男女儼然當代藝壇的小朝廷,“馬克斯的堪薩斯城俱樂部”便是王族進出的宮殿,彼時沒沒無聞的“地下絲絨”樂團在那兒製造出搖撼天地的聲響。

那時,他們和世界都正年輕

搖滾正邁入爛熟的百花齊放的黃金時期:帕蒂初抵紐約那年,正是嬉皮風潮勃發的“愛之夏”,鮑勃·迪倫、滾石、吉姆·莫里森風華正盛,詹尼斯·喬普林和吉米·亨德里克斯一夕成名——兩年後,他們將和帕蒂在切爾西飯店短暫相遇。因為窮,帕蒂和羅伯特只住得起切爾西最小的房間,但在那間“古怪、混賬的飯店”,他倆獲得了任何名校都不能給予的最頂級的文化教育——切爾西烜赫照人的住客名單,就是一部當代地下文化的點將錄。如今,帕蒂和羅伯特的名字也鑲在那份後人仰望的名單之中,繼續吸引著一代代逐夢人前去朝聖。


這部書花了二十多年才終於成形,帕蒂·史密斯在這段期間她經歷了許許多多的傷逝:羅伯特辭世沒幾年,音樂夥伴理查德·索爾、丈夫弗雷德·史密斯、弟弟託德相繼驟逝,當時帕蒂已經遠離樂壇多年,帶著兩個孩子過著半隱居的主婦生活。在樂壇後進邁克爾·斯泰普、老友艾倫·金斯堡和偶像鮑勃迪倫鼓勵之下,她重新站上舞臺,又錄下了一張接一張震懾人心的壯美之作——上帝帶走了她最親愛的人,同時又還給這世界一位頂天立地的詩人歌手。


而她必得花上這麼長的時間,才能穿越失落的傷痛,尋得合宜的敘述方式。回望所來處,《只是孩子》也是一部獻給那些隕落星辰的傷悼之書。

2005年,法國文化部頒贈藝術文化勳章給帕蒂·史密斯,這來自蘭波與波德萊爾故鄉的禮讚,於她再合適不過。2007年,帕蒂正式列名搖滾名人堂,典禮最後群星大合唱的歌,便是她的《人民擁有力量》。近年她仍不斷巡迴演出、錄音,並且持續寫作。她的一對兒女,如今都成了厲害的樂手,經常和母親同臺表演。

2010年11月7日,美國國家圖書獎頒給了《只是孩子》。在領獎臺上,帕蒂·史密斯憶及她當年在斯克里布納書店打工的日子:“我夢想能擁有一本自己的書,寫一本我能放在那架子上的書。”她眼眶泛淚地說:“拜託,不管我們科技再怎麼進步,請不要遺棄書本。在這有形的世界,沒有任何東西比書本更美麗。”
她的確寫出了一本擔得起那夢想的,美麗不可方物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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