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何以為我們”?族源文化生成的民族共同體意識

族源神話敘述實質上是歷史演繹和文化事件,它生成著政治共同體的“我們何以為我們”的集體記憶;同時,時代性共同體意識的需求也生產著始祖神話敘述的當代性。

族源神話是共同體意識的身份表徵

神話敘述是上古時代人們“相信真實”或“信仰真實”的話語,它具有形塑族類共同體意識的切實功效。在宗教儀式中,創世神話回答世界起源的問題,包括我們人類從何而來、我們何以成為我們的共同體意識問題。

“我們何以為我們”?族源文化生成的民族共同體意識

 據《聖經》,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用泥土創造了亞當,又用亞當的一條肋骨創造了夏娃,從而回答了人類的起源問題。古印度的四大種姓即婆羅門、剎帝利、吠舍和首陀羅雖然彼此之間區隔猶如水火,但他們何以能夠安分守己地和平相處數千年?這是因為印度人堅信他們畢竟都是同一個祖先,即神話中的原人普魯沙的後裔。

“我們何以為我們”?族源文化生成的民族共同體意識

古羅馬人相信皇帝是埃涅阿斯神的後裔。英雄的傳說時代,是帝王將相建構其為神的後裔的時代。古希臘神祇的譜系就表明了“我們都是神祇的後裔”的共同體意識。

《太平御覽》卷七八引應劭《風俗通》雲:“俗說天地開闢,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於泥中,舉以為人。故富貴者,黃土人也;貧賤者,絙也。”中國女媧摶土造人的神話,不僅解答了漢人從何而來的族源問題,還回答了為何或生而富貴或生而卑賤的階級差別的叩問。但無論貴賤貧富,他們都來自黃土。  

黃帝是戰國時期大一統政治所需要的共同體意識的產物,是古代中國歷史傳說中的部落酋長的符象化(Ekphrasis),是英雄即神(Euhemerism)的理性實踐。司馬遷《史記》雲:“黃帝,姓公孫。”王國維《殷商制度論》認為,西周初年才出現了姓,且只有貴族女子才有姓。《通志》記載:“男子稱氏,婦人稱姓。氏所以別貴賤,貴者有氏,賤者有名無氏。”戰國時期,姓與氏混淆為一,而公孫是戰國時期才出現的姓氏。《新唐書》記載:“(武)後嘗問:‘祝儒言氏族皆本炎黃之裔,則上古乃無百姓乎?’”上古委實沒有姓或者氏,當時皆“稱名不舉姓”,從而可知黃帝作為華夏民族的始祖,實乃族群共同體的政治意識的體現。  

黃帝作為文化符號又是五行思想的具體展現。從五色來看,東為青,南為赤,西為白,北為黑,中為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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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是中的符號表徵。五行思想盛行於戰國時期,從此之後,它與陰陽思想一道構成了中國文化生產機制的深層結構。戰國時期,戰火連綿,國族紛爭,人民塗炭,少壯填溝壑,老病轉運輸,於是廣大的民眾盼望國家統一、社會和平。正是這種政治上的熱切籲求,在精神世界裡才出現了救世主一樣的人王,他就是黃帝

黃帝的神話化或歷史化,其效果歷史表明了一個人文精神的真理,即神話敘述的生產和再生產建構和生成著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家國意識。這種政治情感意識自戰國時期以至當下,依然是華夏民族天下一家之凝聚力和文化認同的神話本源。

神祇譜系即政治共同體意識的闡連

文獻記載炎帝姓姜,黃帝姓姬,這是戰國時期共同體政治建構的說法。炎帝又名神農氏,是古代農業的業祖,在神話故事裡的形象為“人身牛首”。《賈子》雲:“牛者,中央之牲也。”五行“東木、南火、西金、北水、中土”,因此牛“屬土”,宜農。  

《史記·楚世家》雲:“高陽生稱,稱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為帝嚳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嚳命曰祝融。共工氏作亂,帝嚳使重黎誅之而不盡。帝乃以庚寅日誅重黎,而以其弟吳回為重黎後,復居火正,為祝融。”《逸周書》雲:“其帝炎帝,其神祝融。”  

《漢書·律曆志下》雲:“《易》曰:‘炮犧氏沒,神農氏作。’言共工伯而不王,雖有水德,非其序也。以火承木,故為炎帝。教民耕農,故天下號曰神農氏。”又曰:“‘神農氏沒,黃帝氏作。’火生土,故為土德。與炎帝之後戰於坂泉,遂王天下。始垂衣裳,有軒冕之服,故天下號曰軒轅氏。”從而可知,炎帝、黃帝始祖身份的神話敘述與歷史建構,其內在機理為五行相生相滅之結構。後來,“炎帝神農融合了火神、太陽神、農神、戰神和醫藥之神,其神話傳說成為中華民族的重要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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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五帝”的所指頗多版本,這多種說法表明神祇譜系的建構性。《史記·秦始皇本紀》認為,三皇為天皇、地皇、泰皇;《史記·補三皇本紀》中的三皇為天皇、地皇、人皇;《尚書大傳》中的三皇指的是燧人氏、伏羲氏、神農氏;三皇為伏羲、女媧、神農的說法出自《春秋運鬥樞》;而《三字經》中的三皇是伏羲、神農、黃帝。  

何謂“五帝”?五帝的所指,或為黃帝、顓頊、帝嚳、堯、舜(《大戴禮記》),或為羲(伏羲)、神農、黃帝、堯、舜(《戰國策》),或為太昊、炎帝、黃帝、少昊、顓頊(《呂氏春秋》),或為黃帝、少昊、顓頊、帝嚳、堯(《資治通鑑外紀》),或為少昊、顓頊、帝嚳、堯、舜(偽《尚書序》)。  

依據五行思想,東方天帝太昊伏羲,屬神句芒;南方天帝炎帝神農,屬神祝融;西方天帝少昊金天,屬神蓐收;北方天帝顓頊高陽,屬神玄冥;中央天帝黃帝軒轅,屬神后土。《孔子家語·五帝》雲:“季康子問於孔子曰:‘舊聞五帝之名而不知其實,請問何謂五帝?’孔子曰:‘昔丘也聞諸老聃曰:“天有五行,水火金木土,分時化育,以成萬物,其神謂之五帝。”古之王者,易代而改號,取法五行。五行更王,終始相生,亦象其義。故其為明王者,而死配五行,是以太皞配木,炎帝配火,黃帝配土,少皞配金,顓頊配水。’”  

傳說,黃帝發明了車、船、宮室、衣冠、曆法、醫術等,炎帝發明了耒耜、五絃琴、陶器、草藥學……

“我們何以為我們”?族源文化生成的民族共同體意識

黃帝、炎帝因而成為了文化英雄,他們的發明創造是箭垛式集成,是後世的想象、假設和打造。漢民族是農耕文明的創造者,因而其神話譜系也多富有農業文化的言說和敘述。  

黃帝與炎帝為兄弟,中華民族都是炎黃子孫。作為始祖記憶的黃帝、炎帝真正解決了政治上的、民族上的、文化上的共同體意識問題。神話敘述中的黃帝、炎帝和蚩尤等始祖神祇,對於凝聚大一統的政治體制、生成文化共同體的歸屬意識都起到了神奇而偉大的功效。

民族共同體意識:族源神祇的文化認同

中國的遊牧民族也以黃帝為其始祖,認同自己為黃帝的後裔。《史記·匈奴列傳》記載:“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維。”黃帝之後,堯、舜、禹禪讓。大禹的兒子啟創建了夏王朝,此之謂夏后氏;而夏后氏為匈奴的先祖。  

據陳寅恪的考證,鮮卑人為白種人,體徵為“膚白、黃髮”。然而,《魏書·序紀》記載:“昔黃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內列諸華,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國有大鮮卑山,因以為號。其後,世為君長,統幽都之北,廣漠之野。畜牧遷徙,射獵為業,淳樸為俗,簡易為化,不為文字,刻木紀契而已。世事遠近,人相傳授,如史官之紀錄焉。黃帝以土德王,北俗謂土為託,謂後為跋,故以為氏。其裔始均,入仕堯世,逐女魃於弱水之北,民賴其勤,帝舜嘉之,命為田祖。”

“我們何以為我們”?族源文化生成的民族共同體意識

從而可見,通過神話記憶的書寫,鮮卑人也認同黃帝是其始祖,這就為北魏孝文帝漢化改革創造了文化身份認同的堅實基礎。漢化改革的推行促進了民族之間的大融合,而族源文化上的神話認同則是其改革成功的根本保證。  

漢語言文獻一般將《山海經》視作古代中國神話的淵藪。《山海經·大荒西經》雲:“有北狄之國。黃帝之孫曰始均,始均生北狄。”北狄之稱謂源出自五行之方位和華夷意識。從而可推知,《魏書》的族源神話書寫或取自《山海經》。  

中華民族融合過程中的姓氏認同,也是族群共同體意識生成的重要路徑。

“我們何以為我們”?族源文化生成的民族共同體意識

安息、天竺、貴霜人來到中土後一般以其國為姓。昭武九姓本為粟特人,也以國為姓,東遷中土經商、生活,僅從姓名不能區分其為異族。李白、劉禹錫、白居易、陶淵明、歐陽詢、元稹、劉蛻、薩都剌、餘闕、顏宗道、瞻思、辛文房、隋楊皇室、李唐皇室等對其始祖的追根溯源,都展現了認同華夏文化的共同體意識。從根本上來說,始祖族源的身份文化認同,實乃神話敘述的效果歷史使然。  

國族建構,黃帝成為了“中華”的象徵。黃悅認為,“炎黃子孫之說,其實就是借用英雄祖先和兄弟民族的歷史心性,將炎帝和黃帝部落之間的爭鬥關係,轉變為祖先記憶統攝之下的親族敘事。”杜貴晨說得好,“無論黃帝其人在歷史上的真相如何,他的形象都實已成為中華多元統一國族的超級圖騰與共同信仰,中華‘大一統’恆久不變的象徵。”

“我們何以為我們”?族源文化生成的民族共同體意識

古今中外,族源神話敘述實質上是歷史演繹和文化事件,它生成著政治共同體的“我們何以為我們”的集體記憶;同時,時代性共同體意識的需求也生產著始祖神話敘述的當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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