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亮爬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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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亮爬上來


夏天是有缺陷的,渝南的夏天總是烈日。在烈日照射下,大地好似被火烤了一樣,石板路燙得讓人下不去腳。野草無助地匍伏,人稍一走動就會溼透衣衫。每當這時,六歲的牛牛就像熱鍋上的螞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向母親吵嚷著要到舅舅家去。

那些年的夏天,牛牛一家便象過年一樣擁到舅舅家的小院裡,屬於他的那段童年,最忘不了的是和表姐七月共同享有的那段歲月。

牛牛的舅舅家座落在老瀛山的深處,上了油巖,巖上便星花燦爛,樹木蔥蘢,院子裡有桃樹、李樹、柑橘樹,特別是朝門(meng)的幾棵古老的黃桷樹,遮天蔽日,非常地涼快。

一到晚上,悶熱的天涼了下來,大家便端來涼椅,在小院裡的葡萄架下乘涼。有一種淡淡的清香從園裡發出,引得蟋蟀不住地叫唱,亮火蟲也湊著熱鬧在園裡亂飛。在葡萄架邊有一口玉井,牛牛和七月便圍著玉井,唱起了小童謠:

亮火蟲,落落,

落到玉井足足,

你不飛,我來捉,

捉到你就逃不脫。

其實,亮火蟲挺機靈,一閃一閃的,不但捉不到,反而鬧得牛牛總跌跤。七月的手卻巧,每次總有收穫。當牛牛哭喪著臉看著她的時候,她便會把亮火蟲,拳到牛牛手裡,說:

“我全給你,你怎麼回報我呢?”

“和你好。”

“好有什麼用。”

牛牛想起了經常玩的娶堂客的遊戲,突口道:“那我長大了一定娶你當堂客。”

七月用一隻手矇住眼睛,另一隻手在臉上颳著,不住的羞牛牛。舅娘和母親便會大聲地笑,說牛牛捉不到亮火蟲就亂許諾。牛牛急了,大聲分辨道:

“這是真的,我為啥子不能娶七月姐。”

舅娘和母親都搖頭:“七月比你大哩。”

只有牛牛的嘎公(外公)抽著煙不住地點頭。那時,老家習俗不禁姑表婚、姨表婚,牛牛的父母親和舅舅舅娘都是這種婚姻,這叫親上加親。但傳統卻很注重“男大女小”的婚姻模式。七月出生在炎熱的七月,舅舅舅娘嫌麻煩,就取了個名叫七月,牛牛也出生在兩年後的七月。嘎公想,七月七有個七夕節,七夕有個牛郎織女,沒這麼巧,這是不是上天賜的呢?牛牛的嘎公迷信,相信這個。

看著嘎公許可的樣子,牛牛暗暗下決心,將來一定要娶七月姐。

舅舅家西廂房全喂的蠶,每天清早,牛牛和七月便提上小竹籃,到田坎的桑樹上摘桑葉,牛牛忙著到處玩,經常籃子空空,七月卻十分懂事,每次都要把牛牛的籃子填滿。偶爾牛牛也摘一些,卻分不出老的嫩的,天熱,夏蠶很不好養,稍不留心便死了。七月把牛牛摘的桑葉倒出來,重新挑選,並指著一堆老葉子問牛牛怎麼辦,牛牛知道七月疼他,不會真的處罰他的,便說:

“老辦法。”

七月拉起牛牛的手,在手心裡劃,手心裡癢酥酥的,牛牛止不住笑著和七月念道: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要吃人,

回來就關門。

門對門,虎對鼠,

你要風還是要雨?

要風就是在手心裡吹一吹,要雨就是在手心裡吐口水,牛牛第一次不知道,被七月吐了一口口水,以後便永遠是要風了。

蠶由小到大,吐了絲,結了繭,七月上學去了。牛牛獨自一人爬在玉井邊看月亮。半個月亮從山背後爬上來,月光無聲無息地浸漫過來,透過密密交接的葡萄葉照在玉井裡,猶如清轍的水面上鋪了一層碎碎的桂花。空氣很涼,熟透的葡萄散發著一種果實的甜香。嘎公教牛牛唱:

月亮月亮彎彎,

葡萄葡萄香香……

牛牛不願意,嫌太短,嘎公又教他唱:

月亮走,我也走,

我替月亮去打酒;

老酒苦,買豆腐,

豆腐香,買姑孃,

姑孃高,要彎刀,

姑孃矮,要螃蟹,

螃蟹過了河,

姑孃還在河裡浮;

螃蟹上了坡,

姑孃還在河裡摸……

唱到這裡,牛牛便不想唱了,七月不在,葡萄吃著怎麼也不香甜。牛牛把手伸進玉井裡,那半個月亮一晃一晃的就不見了。一抬頭,半個月亮卻掛在了天邊。

“追啊,追啊!”嘎公向牛牛招手。

牛牛撤腿就追,牛牛一跑,月亮也跑。是牛牛跟著月亮走,還是月亮跟著牛牛走?追不到,牛牛又想起了七月姐,向嘎公求道:

“嘎公,我要七月姐。”

“七月已經是你的堂客了,你要攢錢娶她呀。”

嘎公說的不是玩笑話,他為牛牛和七月訂了娃娃親。從此,牛牛便開始了自己野心勃勃的計劃,決心積攢好多好多的錢,將來娶七月姐。

老瀛山的田野邊生長一種“摘耳根”,學名“魚腥草”,可食,味道極好,雖便宜,卻是一道好菜。“摘耳根”葉小,根深,挖著不容易,踩在水裡挖一天,才一小籃子,而且不重。牛牛不顧這一些,每天堅持挖一籃子,第三天遇到趕場,便拿到葛溪集市上去賣,暗地裡把錢積贊下來。

有一天,牛牛到學校去找七月姐,並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零星的錢票子塞給她,對她說:

“七月姐,我把錢都給你。”

“哪來的。”

“賣摘耳根攢的,你存著,將來娶你。”

七月姐臉一紅,慌張地扔下錢票子,轉過身跑了,任憑牛牛怎樣大呼小喊,她再也沒回頭。

不久,牛牛的計劃宣告破產,牛牛讀書了。漸漸長大,當牛牛知道什麼叫婚姻的時候,才懂得自己做的全是害躁的事了。

嘎公沒有看著牛牛和七月成婚便去世了。儘管牛牛和七月都讀過《紅樓夢》,都曉得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都感動於賈寶玉和林黛玉的絕世愛情,但三代旁系血親的婚姻已不屬於這一代人。在牛牛和七月的請求下,家人解除了他們的娃娃親。那天,七月哭了,哭得很傷心。

七月結婚了,牛牛也離開了家。

多少年以後的夏天,牛牛回去看舅舅舅娘,看七月全家。舅舅舅娘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七月的女兒出落得婷婷玉立。渝南大搞森林,老瀛山全部退耕還林,滿山都是桉樹,鬱鬱蔥蔥。廢棄的舅舅家的小院,按政策補了些錢,也被推倒。牛牛和七月來到過去的舊址,早已找不到黃桷樹的蹤影,找不到桃樹、李樹、柑橘樹的蹤影,連朝門朝哪個方向都分不清了,不免有些心酸。更讓人慨嘆的是,由於行政改制,過去的鎮沒了,鄉沒了,村沒了,連油巖這個地名都沒有了,牛牛異常失落,葉落歸根歸到哪裡。每當這時,七月就勸牛牛,早點回來吧,這是你的最終歸宿。牛牛點頭稱是。

渝南的夏天依然炙熱,但夜晚涼涼的月亮仍會爬上來。牛牛沒有著急離開,他坐在桉樹林裡,坐在依稀可辯的玉井旁邊,看著半個月亮慢慢爬了上來。

牛牛想,常說,花不常開月不常圓,人生就如這有謝有開的花,猶如這炙熱的夏天,猶如這爬上來的半個月亮,有缺陷,缺陷卻有缺陷的美麗。在他耳邊,彷彿傳來了他和七月姐小時候的稚氣而動聽的童謠:

天上一個月亮,

水裡一個月亮;

天上月亮尖尖,

水裡月亮彎彎;

天上月亮掛胸間,

水裡月亮當小船……

半個月亮爬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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