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花似夢,絲雨如愁,不可以傳是怎樣煉成的

對於秦觀,馮煦的激賞可謂無以復加,他在《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中,如此點評道:

“他人之詞,詞才也;少遊,詞心也。”

按照這評語,一般人填詞是憑著才華,因為寫詞成為詞人,而秦觀可大不相同,他就是一部行走的人形填詞機,因為天生詞心而自動填詞,因為自己是貨真價實的詞人,所以才填詞。

不僅如此,人家馮煦而說了,秦觀這樣的天縱之人,其填詞的本領屬於“得之於內,不可以傳”,旁人想學都學不來。

秦觀,真有這麼厲害嗎?

且看他的一曲《浣溪沙》:

漠漠輕寒上小樓。

曉陰無賴似窮秋。

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

無邊絲雨細如愁。

寶簾閒掛小銀鉤。

飛花似夢,絲雨如愁,不可以傳是怎樣煉成的

圖:淡煙流水畫屏幽

一、漠漠輕寒上小樓,無賴的是人,還是天氣?

秦觀的填詞才華毋庸置疑,歷代許多詞家,當中不乏生就火眼金睛者,不可能不注意到他,對於秦觀詞作的註解,也就自然不在話下了。

傳統註解中,比如《唐宋詞鑑賞辭典》,對於秦觀這首《浣溪沙》,認為其上片描寫室內情景,下片則是寫室外所見,一內一外,由內而外,內外兼顧,整首詞作流暢自然。

按照這樣的結構分析,女主人公清早起床,感受到了春天淡淡的寒意,這才發覺是一個陰天,不由心生不爽。

是啊,春天就該是春天明媚的樣子,不然踏春怎麼辦,賞花又如何說,人不封人天封人,這是擺明不讓本姑娘出門好好玩耍了嗎?

不爽歸不爽,面對著陰暗的天氣,感受著這雖在春天卻如處深秋的蕭瑟,女主人公也只能收起山花爛漫的心思,無聊地將眼光轉到屋內的畫屏上。

隨後,女主人公來到了窗前,用小銀鉤掛上了簾子,向外看去。

果然,天氣比她想的還要糟糕,不僅陰暗沉鬱,還飄起了絲絲細雨,這密密如線的雨絲遮天遮地遮空氣,就算她有飛花似的輕夢,又能如何呢?

如此,整首詞作表達一個古代女子的閒愁淡緒,全篇僅僅一個愁字,卻把愁怨的感覺從頭彌散到尾,甚至彌散出詞外,讓閱讀詞作的人也感同身受,體會到絲絲愁意。

秦觀的高明之處還在於他寫愁,卻不寫為什麼愁,也沒有將愁寫得撕心裂肺,而是若有若無若即若離,真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卻又似剪不斷理還亂這麼實話實說,而是在一幕幕景象中,移步換景,不知不覺中讓讀者自己體會到這種情緒。

飛花似夢,絲雨如愁,不可以傳是怎樣煉成的

圖:曉陰無賴似窮秋

二、寶簾閒掛小銀鉤,閒掛的是心情,還是風景?

與傳統對於此詞的註解不同,浙江師大中文系副教授裘惠楞另闢他徑,認為本首詞作中,秦觀並不是描述主人公室內室外到外閒逛,通篇其實“只寫主人公侵曉醒來後瞬間的意識流動,主人公可能一直躺在床上,沒有什麼大動作的”。

所以,以此看來,秦觀的這首《浣溪沙》,一言以蔽之,恰如裘惠楞教授所定的文章篇名,是作者秦觀或詞作中主人公“瞬間意識流動的外化”,按文學上另一種更廣為人知的叫法,便是意識流。

如果這一說法成立的話,那麼顯然意識流這東西,秦觀是遠遠拋開了西方一眾意識流作家們,領先了不知多少年,說是意識流的開山祖師,都不為過。

用流行的一句話來說,這叫什麼,不就是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嗎?

不過,就算是玩意識流,秦觀也玩得極為純熟,極為自然,虛虛實實,實實虛虛,讓人分不出什麼是意識,什麼是現實。

按照這樣的解釋,此篇描述的是在一個輕寒無聲無息侵上小樓的早上,主人公在床上醒來,朦朦朧朧中感覺屋內的光線暗淡,連屋內畫屏上面的山水也看不清楚,於是主人公明白了這是個又冷又陰的一天,不由情緒有些壓抑。

天氣不好,主人公沒有心思起床,躺在床上回想起了昨晚的夢境,夢裡發生的種種在她的眼前飄來飄去,不停變換,每一幕夢境都似乎能抓得住,又都似乎抓不住,她就任由這些夢帶著她,繼續半夢半醒著。

在這樣的時候,主人公感受到了淡淡的愁意,說不清是為天氣而愁,還是為夢境而愁,又或者是為她抓不住夢境而愁,她只覺得那愁意如絲絲細雨,完全包圍了她,也完全浸潤了她,讓她逃不掉走不開,也不想逃不想走。

最後,當主人公睜開眼睛,寶簾閒掛小銀鉤,發現自己還躺在床上,沒有花,沒有夢,有的只是無邊無際的空寂與安靜。

飛花似夢,絲雨如愁,不可以傳是怎樣煉成的

圖:自在飛花輕似夢

結語

飛花似夢,絲雨如愁,秦觀的名頭當然不是虛的。

歷來這兩句廣被讚賞,花和夢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細雨和愁好像也沒聽人放在一起說過,但是秦觀硬是將它們打成了華麗的組合拳,憑什麼?

就因為秦觀發現了它們之間重要的相似,花的輕柔與飛來飛去,和夢境是如此吻合,而細雨的綿綿密密鋪天蓋地剪不斷理還亂卻又絕非風狂雨驟,和淡淡的閒愁,不正是天作之合?

不僅如此,秦觀還正話反說,不說夢似花,不說愁似雨,卻說花似夢雨似愁,配合詞作中主人公剛剛醒起睡眼迷離神情恍惚的畫面,實在是妙到不能再妙。

一切,都是那麼恰到好處,一切都是那麼妥帖自然,明明是信手拈來,卻又怎麼看怎麼是神來之筆,看看秦觀的不可以傳是怎樣煉成的,答案果然是無解。

無解歸無解,世界上牛人太多,如果每一個牛人都能被學習,都能被超越,那麼牛人也就不復是牛人,我輩也就不復是我輩了。

但這一點也不妨礙我們對於牛人的欣賞,譬如秦觀,譬如他的這首《浣溪沙》。

隔著閒掛小銀鉤的寶簾,隔著山高水長的歷史,我們那麼深刻地體會到了其中的淡淡閒愁,直如那詞作中的主人公,不是別人,正是我們中間的一位,正是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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