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厚志的仲裁人生

2020年3月2日,中國乃至國際仲裁界元老級人物、95歲高齡的唐厚志老先生駕鶴西去,令仲裁界不勝唏噓。這讓我想起了那一次非同尋常的訪問。


2018年4月12日,我走入唐厚志在北京市蓮花池西路的家中,老人家早已坐在客廳的沙發裡等候了。他親切地招呼我坐下,之後,我們拉拉雜雜地聊了近1個小時,但離開後,我卻發現自己好像無處落筆。唐老對自己過往的輝煌經歷並沒有講很多,反而是我帶來的一些仲裁消息讓他特別感興趣。就這樣,文章擱置了。


唐厚志的仲裁人生


笑對人生


  唐老是個喜歡笑的人。中國國際經濟貿易仲裁委員會(以下簡稱貿仲)黨委書記李虎記得十分清楚,他1993年到貿仲實習,第一次見唐老時,人還沒見到,就已聽到他那富有感染力的笑聲。彼時,作為貿仲的年輕一代,他們時常能聽到唐老講述國際仲裁中的新鮮事,每一次,都讓他們加深了對仲裁事業的憧憬與熱情。

  事實上,唐老的一生並不平順,而是歷經坎坷、失敗與痛苦。他於1925年出生於廣西玉林。那正是中國戰火紛飛的年代,他經歷過戰亂的顛沛流離,在迎來新中國的成立後,他從家鄉考入北京大學,專修西方語文專業。1952年留京工作,先後在外貿部中國進出口總公司、中國駐匈牙利大使館商務處工作。1959年進入中國國際貿易促進委員會(以下簡稱貿促會)法律部開始接觸仲裁,其間也曾被下放到五七幹校勞動。2004年,與他相濡以沫的夫人張冰姿教授撒手人寰,留下他“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無限淒涼。

  儘管如此,唐老在很多時候都是笑著面對大家,甚至在仲裁開庭的時候都是如此。貿仲國際案件處處長張燁腦海裡抹不去的一個影像是:唐老穿著一件黑紅花的短袖襯衫,笑眯眯地坐在仲裁庭上,讓人感覺特別和藹、可親。“他坐在那裡總會讓不少當事人和代理律師緊張的心情放鬆下來。”張燁說,唐老告訴她,仲裁不是訴訟,仲裁員也不要穿得像法官那樣嚴肅,也無需總是板起臉來說話,得體就可,這樣當事人才會更信任仲裁員,也特別有利於調解。


力促調解


  仲裁與調解相結合,是唐老畢生倡導的“東方經驗”。WTO上訴機構原大法官張月姣曾與唐老多次組庭處理重大涉外商事糾紛。張月姣告訴我,每次唐老都是不遺餘力地促進當事人進行調解,當雙方終於握手言歡後,唐老特別高興。

  1996年,國際商事仲裁大會在韓國召開,唐老在蒐集、調研了幾十個國家的相關立法和實踐的基礎上撰寫論文,並在大會上以“是否正在形成一個國際的仲裁文化:仲裁與調解相結合”為主題發表演講,引起國際仲裁界的普遍關注和熱烈反響。這是他為中國仲裁乃至國際仲裁理論與實踐貢獻的一塊“瑰寶”。

  讓對外經貿大學教授沈四寶難忘的是唐老在調解中付出的耐心與誠心。在一個案子中,他擔任首席仲裁員,唐老是邊裁。案件很複雜,難以裁決,唐老主張調解,大家都認為可調解。唐老自告奮勇,提議仲裁庭委託他全程調解。據說,唐老連續七天給雙方當事人做調解工作,雙方代理人都被唐老的精神感動,最終簽署了和解協議,並很快得到了履行。當他們再次返回仲裁庭時,年紀已近80歲的唐老滿臉喜悅地說:“調解就是要有把鐵桿磨成針的耐心。”

  貿仲仲裁院副院長趙健曾與唐老一起參與聯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以下簡稱聯合國貿法會)制定《國際商事調解示範法》的工作。他記得,唐老作為中國政府代表團團長明確提出,為支持調解發展,示範法應列入一項:明確和解協議的可執行性和強制執行力。會議期間,唐老展現出高超的法律外交技巧和獨特的人格魅力,說服不少國家代表支持中國立場。雖然最終未能如願,但他對調解時代的必然到來充滿信心。2019年,《新加坡調解公約》(即《聯合國關於調解所產生的國際和解協議公約》)終於出臺,為當事人調解協議的跨境執行提供了法律保障。歷史證明了唐老的睿智和遠見。


培養友誼


  斯德哥爾摩商會仲裁院前主席葉南德是唐老的摯友。他說,第一次見到唐老是1983年,那時自己不過是一個來自瑞典的年輕律師,但唐老還是親自安排並陪同他完成在中國的行程。之後,他每次來中國,只要唐老在,唐老都會親自接待他,而唐老到了瑞典,也是一定要去看他的。在他眼裡,唐老就是中國與瑞典仲裁之間的友誼橋樑。

  唐老總是用中國式的好客,對外籍仲裁員細心照顧、周到安排。有一次,貿仲一位波蘭籍仲裁員被當事人選為邊裁,當時作為經辦秘書的李虎,記得自己已經提醒過這位仲裁員辦理中國簽證。但結果這位仲裁員還是忘了,直接坐飛機來到了北京。李虎將此事向唐老彙報後,唐老嚴厲地批評他“外事工作還不夠細緻”,並立刻親自直奔機場,和海關交涉,想辦法接到了外籍仲裁員,案件開庭審理得以按計劃進行。

  中國仲裁法學研究會副秘書長陳建說,唐老就是用“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在為中國仲裁培養和擴大“國際朋友圈”,他不僅在從事“外事”,同時也在“交友”。

  國際商事仲裁理事會(ICCA)主席加布裡埃爾·考夫曼·科勒教授說,她多年前來中國調研,第一個接待她的就是唐老,迄今為止,她還記憶猶新。現在,她幾乎每年都會來中國。


國際發聲


  中國的仲裁體制經歷了從無到有,從涉外仲裁到國內仲裁,從強制國內仲裁走向全面自願仲裁,從局部封閉到不斷開放的艱難歷程。1956年貿促會成立對外貿易仲裁委員會,但直至上個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業務量很小。

  據中國證券監督管理委員會原副主席高西慶回憶,1979年他和幾個年輕人一起到貿促會法律部實習,當時有一本從1954年到1980年的仲裁案例集,收錄的案件數量少之又少,總數可能不超過十個。在那個困難的時候,唐老特別囑咐年輕人要好好學習。

  匯仲律師事務所合夥人曹欣光也清楚地記得,當時唐老給他們佈置了任務,每天早上必須學習英語一小時,下午他還會抽時間來“考試”,就是希望大家能為了解國際仲裁規則做好準備。

  訪談中,我也好奇地問唐老,早先參與國際仲裁的中國人很少,那會兒其他國家的人怎麼看待中國仲裁員呢?唐老的回答是:“怎麼看的都有。愛怎麼看,就怎麼看!”老人不卑不亢的回答令我肅然起敬。

  依靠唐老和廣大中國仲裁人的不懈努力,在我國改革開放與對外交往不斷擴大的大背景之下,我國仲裁事業取得了長足的進步,逐漸也獲得了國際認可。很多中國仲裁人都記得,2004年在北京舉辦了主題為“國際商事仲裁的新視野和展望”的第17屆ICCA大會,吸引了來自世界五大洲47個國家和地區的300多名外國經貿、法律專家。

  據時任貿仲秘書長王生長回憶,在爭取到第17屆ICCA大會舉辦權後,籌備工作進展並非一帆風順,尤其是突如其來的2003年“非典”疫情一度打亂了大會的組織工作。在這個關鍵時刻,唐老告誡大家要沉住氣。79歲高齡的他每天工作到深夜,不停地通過電子郵件和傳真等形式與境外仲裁界的朋友們聯繫,最終這一盛會得以順利舉辦。

  2006年開始,聯合國貿法會主持修訂其《仲裁規則》。據李虎介紹,當時某仲裁機構希望藉助修改規則,成為在臨時仲裁中指定仲裁員的默認機構,其結果將是剝奪其他仲裁機構作為指定機構的可能。貿仲代表認為提案不妥,但礙於上述機構的國際權威以及提出動議的國際仲裁員的聲望,敢於直言反對的國家代表不多。

  代表團特意向唐老請教如何應對。唐老聽後表示,應當反對,但要注意方式,不要簡單地從中國利益出發,而要站在維護全球仲裁機構利益的高度。唐老的建議給代表團吃了“定心丸”。在大會發言中,貿仲代表率先有理有節地提出反對,隨後新加坡以及南美洲等國家代表附議,動議最終未獲通過。

  唐老說:“中國的仲裁現在不錯,有了發言權,希望以後在國際上要進一步有發言權,那就一定要做到‘獨立’‘公正’,還不要像國際仲裁那麼‘花錢’!”


淡泊名利


  唐老一生榮獲過很多嘉獎,擁有不少頭銜。

  他是中國國際經濟貿易仲裁委員會名譽副主任、資深顧問,國際商事仲裁委員會(ICCA)終身顧問委員,聯合國國際貿易中心仲裁專家,英國皇家御準仲裁學會院士、仲裁員,美國仲裁協會亞洲諮詢委員會委員。2004年,獲中央國家機關“五一勞動獎章”先進個人稱號,2016年獲中國國際經濟貿易仲裁委員會“終身成就獎”稱號。

  訪談中,我從客廳的書架取出那張“有名”的授勳照片。那是2003年10月21日,他在瑞典皇宮接受瑞典國王陛下卡爾·古斯塔夫為他和美國的霍華德·霍爾茨曼教授,還有俄羅斯的謝爾蓋·列別德夫教授,頒發的皇家北極星司令官勳章。這使他成為國際仲裁領域中首批被授予“瑞典皇家北極星勳章”的人。

  我問唐老當時是什麼感覺,他笑著淡淡地回了一句:“那都是空的!”

  “一杯酒,問何似,身後名?人間萬事,毫髮常重泰山輕。”可對於唐老來說,似乎身前、身後之名都沒有那麼要緊,真乃“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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