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一位公社書記

我心裡常常懷念一位書記。

在兒時的記憶裡,書記長得五大三粗,穿一身半舊的灰色中山裝,四方臉膛,略鼓的眼泡。他肩上背個糞叉,糞叉後面挑著一隻糞籮頭,終日在山村古道上游走。興致來了,破吼爛嗓地哼一段古曲野調,有時則背兩首古詩以明心志:“自笑微官如布穀,年年三月勸春耕……”書記走到路上就拾糞,拾滿了見糞堆就倒。村民們都喊他的綽號“糞書記”。書記挑著糞籮頭,口袋裡裝本筆記本,走村串巷,吃的是“百家飯”,管的是“千家事”。那時候我單純的心裡就想:當一個共產黨的的公社書記,同父親這些土裡拔腳的農民沒有什麼特殊,甚至還吃虧,農夫拾糞過秤交隊裡劃工分,書記拾的糞見糞堆就倒,連工分也沒有。書記真傻!

懷念一位公社書記

背籮筐的“糞書記”


書記後來就到我們村蹲點。我們村很窮,有民謠曰:“窮趙溝,黑黝黝,趙溝窮得賊不偷。”書記就是來治窮的,他不像現在的書記,“屁股底下坐棟樓,一頓飯吃頭牛”。書記是揹著被子徒步而來的。書記來我們村吃派飯,一家一家地輪。

一天中午,書記輪到我家隔壁的乾子哥家吃飯。飯是糊塗面哥端給條,乾子媽順手給書記撈了一碗稠的,由乾子哥端給書記。書記接過看了看,默默地又走到廚房,把碗裡的麵條“撲通”一聲倒進了鍋裡,黏糊糊的飯濺到書記衣襟上幾滴,書記用大拇指甲一一地颳了,送進嘴裡吃了,這才拿起勺子在鍋裡攪了一番,然後盛了一碗糊塗飯走出廚房,走出院子,走到人山人海的飯場上,像父親他們一樣蹲在地上,吸吸溜溜地往嘴裡扒飯……儘管“學大寨趕趙溝,趙溝人人爭上游”的口號響徹天宇,儘管那些勞動的場面轟轟烈烈,但都不及“書記倒飯”這個細節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留下的印象深。

懷念一位公社書記

和百姓一起勞動的書記

歲月瘋長。後來我有幸到書記工作過的鄉機關工作,這時書記已調到了縣裡。我在鄉機關工作了一段,才知道不只是我一個懷念書記。機關裡的幹部、門衛、司機、炊事員,商店裡的營業員,山旮旯下的平頭百姓們都很懷念書記。食堂的王師傅說,有一回書記下鄉回來晚了,他要搗火做飯,書記不讓,說喝一碗飯,搗開這麼一個大火太浪費。書記就要了一個涼饃,自己動手切了半截蘿蔔,一邊啃饃,一邊就吃生蘿蔔。離開食堂時,掏出了二兩白麵票和五分菜票。王師傅不要菜票,他說不要可不行,我最喜歡吃青蘿蔔頭,以後還要吃。王師傅記述了書記的嗜好,每次切蘿蔔時就留下一個青蘿蔔頭。書記每次吃青蘿蔔頭總是掏五分錢菜票,師傅說三分錢就夠了,他說不行,蘿蔔上面營養多,好東西都叫我吃了,就得掏大頭……

懷念一位公社書記

與機關幹部同吃食堂飯


把百姓時刻裝在心裡的幹部,百姓也永遠把他裝在心裡。一次,我到平王宋下鄉,聽山民們說起老書記的事。書記有年冬天來檢查小麥播種情況,天下起了小雪,路太滑,書記跌倒,胳膊骨折。骨折的書記忍痛一口氣跑了三十里,趕回鄉里開完會,才到醫院對了骨,用夾板夾了胳膊,用沙布把胳膊吊在脖子上。第二天書記照舊下鄉督促補麥、種麥。一隻胳膊挑不成水,書記就用左手拿水瓢澆水。累了一天,到傍晚回村時,一屁股蹲在臺階上就站不起來了……村人們向我講述這些時,眼眶裡噙著淚。

花開花落。進城工作的書記從領導崗位上退了下來。但他仍不甘清閒,平時掂杆公平秤,胳膊上帶條紅袖章,當上了個市場管理義務監督員,風裡雨裡不歇個腳。這時我也進城工作了。每次回鄉,村人們就向我打探老書記的身體情況,我總是竹報平安。忽一天,接到了老書記去世的噩耗,我連忙給家鄉人報信。村裡派了三位代表。山高路遠,交通不便,他們趕來時,老書記已經火化。白髮蒼蒼的東水爺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過時的舊糧票,泣不成聲地說,當年書記在我家吃派飯,我說啥也不收他的糧票和錢,他就把錢和糧票偷偷地塞到荊席下或油瓶下等不明顯的地方。後來發現這些糧票,雖然已經過時,但我還是把它們珍藏起來,留作紀念。看見這些糧票,我就想起了書記……他說罷掏出這些舊糧票,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點火把糧票燒了。燃燒的灰燼,飄飄悠悠飛向了空中。“老書記,這是全村人給您的祭錢,請您收下……”

懷念一位公社書記

糧票


我們懷念的這位書記——姓杜,名才發。其實他一輩子一次財(才)也沒有發,沒有發過財的書記卻同老百姓心貼著心,百姓們把他的碑文刻在了心坎裡,一代代地傳下去,一代代地懷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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