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寶貝》出版的那一年，千禧年還沒有到來。
互聯網將盛未盛。榕樹下公司剛剛成立。一切都是新鮮的，陌生的。
傳言稱，那時候中國網民只有2000萬。
但就在那一年，通過紙質書，通過不多的網絡資源，文藝青年都記住了個名字：衛慧。
因為容貌出眾，文筆大膽，她成為美女作家的代表。也成為用身體寫作的符號。
《上海寶貝》出版後，一度瘋狂暢銷。
猶記得那年，我一個老師的辦公桌抽屜裡，就躺著一本。抽出來看時，滿臉通紅。
千禧年初，衛慧一直是圖書市場最熱的名字。直到另一個女作家橫空出世。
2001年，《八月未央》出版，安妮寶貝一舉成名。
彼時，安妮寶貝還是榕樹下的一名員工。本名勵婕。
她的名字風靡上海灘的時候，一個叫郭敬明的孩子，為了看一眼安妮寶貝，從四川自貢，去了上海，找到榕樹下公司。
那一年，郭敬明17歲。
此後他開始以“第四維”的筆名，在榕樹下發表小說。再之後，他開啟了自己的文字王國。
他說：“浪人感謝火焰，我感謝安妮。”
安妮寶貝乍紅不久，路金波簽了她一本書，版稅200萬。雖然是同事，但她不打折扣。一是一，二是二，“她這人很較真”。
00年代的開端，繁花將開未開，因為初生，什麼都有可能。
人們對一切都好奇。
也極其包容。
2003年，非典結束，人們壓抑過久。一本比《上海寶貝》更赤裸的書到來，它叫《遺情書》。
一名女作者在書中，將自己的隱私，事無鉅細地寫出。
她叫李麗。
但更多人叫她：木子美。
因為內容太過炸裂，爆紅一時。
緊接著，一個叫趙波的美女作家，也開始在書中，自曝與張朝陽的私密往事。並公開與姜文、崔健、張朝陽、高曉松、劉春、張曉剛的愛恨情仇。
同樣走紅網絡。
這些在今天的90後、00後看來非常陌生的名字，在10幾年前的中文互聯網上，爾方唱罷我登場，帶著各自的作品和照片，或以頹靡的格調，或以先鋒的姿態，或以前衛的風格，佔據一方天地，並擁有自己的受眾。
在那個年代裡，人人都是作家。
人人都非議纏身，但似乎不懼不怕。
應了王朔的一句臺詞，“這就是那叫做紅塵的東西。萬丈。”
細究起來，這才是中文互聯網的第一批網紅。
也就是網紅鼻祖。
許多年以後，初代網紅“芙蓉姐姐”說，那時的網紅都是有才華、有價值觀的，不像現在的網紅，風一吹，就沒了。
這個被稱為“芙蓉姐姐”的人，2003年時，還是陝西省安裝機械廠的一名女工。
貌不驚人，但心比天高。
2004年，水木清華BBS忽然出現她的大量照片。
照片裡，她豐乳肥臀，姿勢誇張，一時之間，網民熱議紛紛。
有人笑。也有人罵。
但她我行我素。
並自稱“清水去芙蓉，天然去雕飾”。
很快，關於她的討論，從水木清華、北大未名BBS蔓延至所有中文論壇。網民們為她取了一個名字，“芙蓉姐姐”。
此後16年，芙蓉姐姐四字，取代她的真名史恆俠，叱吒中文互聯網。
2004年，微博還沒有出世，京東還沒開闢電子商務領域，淘寶網於杭州某個小區公寓內誕生，不到1歲......
當時流行的社交方式，是在公共聊天室裡聊天。
最火的論壇，一個叫貓撲，一個叫天涯，一個叫榕樹下。
人們習慣在論壇結交志同道合的朋友。
也會開帖進行八卦。
這種八卦，10年前被叫作灌水。
在各大論壇的灌水區，芙蓉姐姐是出現頻率超高的ID。另外同時出現的兩個人，分別是竹影青瞳和流氓燕。
兩人都公佈過自己的照片，沒穿衣服。
照片上，作為單身母親的流氓燕身材臃腫，下垂，贅肉多，引發集體瘋狂嘲笑。
早期的天涯論壇，服務器還不夠強大。曾發生過三起服務器癱瘓事件。
一次因木子美。一次因竹影青瞳。一次就是流氓燕。
她迅速為人熟知。
但她的網紅生涯極為短暫。
因被罵得太兇，女兒的照片也被公開，早早就註銷了帳號。以後她重出江湖，走的是另外一條更兇險、更作死的路。
2010年，一檔叫《非誠勿擾》的相親節目，風靡華人世界。
一個叫馬諾的嘉賓因拜金言論，瞬間為人熟知。
罵聲與商業價值一起到來。
在接受訪談時，她說，鳳姐的出場費都比她高。
她口中的鳳姐，本名羅玉鳳，身高145，厚唇，齙牙，小眼，黑皮膚。家中赤貧，一家五口人只有7釐地。
21歲時，她中師畢業，在重慶某山村小學教書，一個月幾百塊錢的工資。
她不甘平庸，想要折騰一點名堂。
但2008年以前，她幾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
農村人，長得醜，個子矮，學歷低，似乎一無是處。
但一無是處也有好處。
你所說的所有大話，就會成為一種令人哭笑不得的噱頭。
她去了上海，在網絡上公開徵婚。要求奇高。
而她自詡多才多藝，博覽群書。
“9歲博覽群書，20歲到達頂峰，往前300年，往後推300年，沒有人會超過我……”
她說陳坤入不了法眼，個子矮，太老，還不是清華北大的，智商可能也有限......
這種虛妄的、可笑的、令人瞠目結舌的言論，一時之間，引發罵聲如潮。
罵聲也是一種關注。
隨著網絡推手的操作，羅玉鳳三字，火爆中文互聯網。
人們給她取名“鳳姐”。
此後，這個身高只有145的農村姑娘以另一番姿勢橫空出世，熱度居高不下，一邊花樣刺激眼球，一邊笑傲互聯網江湖。
也就在這一年，一名男子憑藉一張照片，吸引億萬網民的關注。其火爆程度，足以與鳳姐相抗衡。
他是一名流浪漢，衣服髒破，神智不清。
但臉頰瘦削，年齡也不大。
人們稱他“神一樣的男子，唏噓的鬍碴子，那帥到無敵的梵風衣，還有那雜亂的頭髮，”極其有範。
此後他有了別名：犀利哥。
同時將一句話帶成神句：“不要迷戀哥，哥只是個傳說。”
江山代有網紅出，各領風騷幾個月。
在他們快速竄紅的背後，許多因果，我們不明所以。
但能確定的是，他們都有過鼎盛時期，也曾春風得意。
芙蓉姐姐是第一批成功孵化的產品。
她的最新照片、最新言論，在彼時的BBS上，都會引發一輪灌水熱。
理所當然，她紅了。
緊接著，“芙蓉教”誕生。
其戲謔性教旨是：“芙蓉一出，誰與爭鋒。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她逐漸成為一個形容詞，代表誇張、荒誕、滑稽、上不得檯面和沒有自知之明。
作為互聯網初代網紅，她取代衛慧、棉棉、木子美、流氓燕、竹影青瞳，成為一個行走的笑話。
因為她，許多詞彙新鮮出爐。
比如：雷人。
這個詞因出現頻率過高，成為年度詞彙。
兩年以後，一個叫王蓉的女歌手，唱了一首歌，《我是芙蓉姐夫》。
“我是芙蓉姐夫，每天每夜想哭，老婆體形像豬，也有男人追捧……自稱相貌美如花，我看長得像青蛙。臉大鼻塌嘴唇厚，屁股上面全是肉……”
芙蓉姐夫王蓉 - 芙蓉姐夫
言辭尖酸。
13年以後，芙蓉姐姐不屑地說：“我是天才，天才都要承受誤解。”
至於嘲笑她的網民，“那都是井底之蛙，沒見過世面。”
一如既往的睥睨眾生。
2008年5月，她註冊了一家公司，名叫北京芙蓉天下國際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股比100%。
她成了公司CEO。
自己接通告，做節目，參加活動。
在她最紅的時期，她的出場費是6數位。而去年有報道稱，芙蓉姐姐已有上億身家。
另一知名網紅鳳姐，在10年代初期，代言一個廣告的費用，是30萬。
這是羅玉鳳的巔峰時期。
此後，她去了美國。在彼岸繼續她的卑微、希望、破滅、苟且、沉淪與荒誕。
而犀利哥回到老家。
據說也有人請他出席商業活動，出場費是幾千元-1萬元。但他怕人，躲在廁所，怎麼都不願出去。
時代成就了他們。
時代也終將拋棄他們。
最先消失的是流氓燕。
00年代時，流氓燕因一直活躍在紅燈區，免費向農民工提供X服務，成為一個敏感詞。
她被人砸了工作室。
女兒的生活也備受影響。
2011年，她的微博被封。再無音訊。流氓燕成了一個消失的前著名ID。
一代網紅，煙消雲散。
90後、00後連她的名字，都未曾聽起。
而鳳姐到了美國以後，做了4年的修腳師。後來重歸微博，一度很活躍。
2014年，她與芙蓉姐姐開撕。
自詡“天才”和“文采”過人的芙蓉姐姐，先寫了一段古文，嘲諷鳳姐。並@了她。
“我自徵婚嫁對郎，汝慼慼言兮焉求？君子見機，達人知命。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奉是己網以問前路。入對行兮，不似馮唐失路誰人悲。已矣乎！獨為異客胡不歸！”
鳳姐則以一貫的撒潑耍賴風，回應芙蓉姐姐。
“您的火星文毀了楚辭，駢文，賦，新體詩，山水田園詩…它們都有自己固定的詞藻，對仗與格式標準，姐姐卻寫了個四不像。目前屈原同志與陶淵明同志正在前往法院的路上……”
兩人針鋒相對，你來我往。
林更新忍不住轉發：“在你倆面前我顯得很卑微。”
鳳姐則回應以調戲：“您有漂亮的臉蛋就已經足夠了。”
看似熱熱鬧鬧。
但此時身在美國的鳳姐，日漸發胖。
有人拍到她在地鐵上，一個人寂寞地刷著手機，很憔悴，很臃腫，很落魄。
一天凌晨，她曬出一碗清水煮青菜，自曝3個月沒發工資，稱：“中年婦女求包養，有三個月沒開工資了，這是我的午飯。”
2019年，鳳姐被封殺。
此後她消失於華人世界。她的掙扎，她的苟且，她的生與死，大家都不再關心。
與她同時間爆紅的犀利哥，走入另一條人間獨木橋。
2010年，有人幫他找到了家人。
也有一些商演邀請了他，但他生活不能自理，完整說話都做不到。
商家給他換上新衣，可惜他木訥、瑟縮，一下臺，就尖叫哭泣，精神狀態堪憂。
2013年他進了精神病院。
1年後，他出了院，再度流浪，去向成謎。
留給底層逆襲的網紅的路子，只有兩條。
要麼被封殺。
要麼被遺忘。
鳳姐、流氓燕是前者，犀利哥、芙蓉姐姐是後者。
在方生方死的網紅中，芙蓉姐姐似乎走得最穩。但這只是似乎。
2012年9月19日，她在微博上說，“我就要離開北京了，這是一座讓我疼痛的城市，我永遠不會再回來……”
下午4:57，她又發佈微博：“安靜吧，我的心，讓別離的時間變得甜柔吧，讓它不是死亡，而是圓滿……”
以及一條類似遺言的微博：“永別了，這個世界。”
但她並未真正離開。此舉不知是炒作，還是真實的訴苦。
她愛過幾個人，個個離她而去。
後來生下兒子，但一直未婚。男友果斷拋棄了娘倆兒。此後她帶著孩子，一個人度日。
曾經妖嬈的芙蓉姐姐，在萬眾非議裡，漸漸歸於平淡，漸漸杳無蹤影。
關於她最近的傳聞，是她在直播當中，向王寶強公然求婚多次。
並曬出房產、車、銀行卡，說要在民政局門口，等王寶強前來，和她註冊結婚。
但沒有水花。
作為紅極一時的網紅，這種無人問津的黯淡，比被萬人唾罵更難受。
江湖已經不是她的江湖。
她的身份，更接近於一個非典型中年婦女。有點自以為是，但不再會激起全民厭惡。
這對於網紅而言，並不是好事。
她的特質正在失去。
她搶佔眼球的東西正在消失。
等待她的結局，就是從焦點下滑，泯然眾人——她連取悅眾人，都無法做到了。
就像被吐出的瓜子殼，狼藉地攤在地上，被大眾遺忘。
很多年以後，木子美被封殺，趙波藉藉無名，沉珂自殺，衛慧離婚，ayawawa被禁言，後舍男生無聲無息，鳳姐一直沒有嫁到金龜婿，只有安妮寶貝變成了慶山，繼續沉寂地，在文字之中行走。
靠口水浮出江湖的，終被口水所淹沒。
塵埃又歸於塵埃。
石頭歸於石頭。
時代馭風而去，浮雲轉瞬就散了。
而那些紅極一時的名字，就像從來沒有到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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