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唐詩中,看詩人筆下的"玉門關"、"陽關"意味著什麼?

玉門關、陽關自古便是中原通往西域之交通要道,又是絲綢之路南道的重要關隘,為古代兵家必爭之戰略要地。西方之琉璃、玻璃、樂舞、佛教藝術,東方之絲綢、茶葉、瓷器,皆由此穿梭於東西交流之大動脈上,其西通西域、中亞乃至西亞、歐洲,東接河西走廊連帶河湟,自張騫鑿空西域以來,中原勢力經此漸次西進,遂使二關日漸成為溝通中原漢族政權與北方遊牧部落的戰略交通樞紐,也是雙方經濟、文化交流的重要陣地。

縱觀描寫玉門關、陽關的詩人,不難發現很多詩人其實沒有真正去過兩關,但流傳千古的玉門關、陽關的詩句正是那些沒有親歷兩關之人所寫,如"春風不度玉門關"的王之渙和"西出陽關無故人"的王維,仔細研究其二人的生平可知他們都沒有進入西域的經歷,雖然描寫的是不同的兩個關隘,但其共同點就是都把玉門關和陽關當成了西域與中原的分界線。

也正是因為中原詩人對這一分界線的劃分,玉門關、陽關由單純的地理方位名詞變成有豐富含義的地名意象,其具體含義可分為三層:絕域之西、思念之苦、立功之切

從唐詩中,看詩人筆下的

(一)絕域之西

自從漢代張騫打通西域中原的來往之路,玉門關、陽關就成了西域之門戶,這對唐代詩人的影響很大,所以即使很多詩人沒有去過玉門關、陽關,也會借兩關感嘆西域路途遙遠、環境艱苦。

玉門關、陽關是進出西域的必經之地,從地名的角度看唐代詩人對西域最初的認知就是這兩關。在中原詩人心中其距離之懸遠,環境之艱辛,人煙之罕至都是不可比量的,謂之"絕域"堪稱名副其實,實至名歸。玉門關、陽關作為意象最基本的含義就是表示西域之關隘,但是唐詩中將兩關作為單純的地理方位詞描寫的詩歌數量很少,最有價值的莫過於岑參的《玉門關蓋將軍歌》:

"玉門關城迥且孤,黃沙萬里白草枯。南鄰犬戎北接胡,將軍到來備不虞。"

對玉門關城內外的地理環境進行細緻描摹,不僅涉及關城自身的地理環境,亦描述了關城外部的地理位置與狀況。其形象"迥且孤",周圍環境是黃沙百草,其南北均與遊牧民族相接,是唐詩中對玉門關比較典型的認知。玉門關、陽關距離中原遙遠,在唐代中原詩人心目中,其荒涼懸遠是毋庸置疑的共識,唐詩中以"

絕域"、"萬里"比擬"陽關"、"玉門關"者實不在少數,更甚者至有"陽關"己近天之慨嘆。

從唐詩中,看詩人筆下的

絕域陽關道,胡沙與塞塵。(《送劉司直赴安西》王維)

陽關望天盡,挑水令人愁。(《送裴四判官赴河西軍試》劉長卿)

陽關萬里夢,知處杜陵田。(《過酒泉憶杜陵別業》岑參)

弱水應無地,陽關已近天。(《送人從軍》杜甫)

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橫吹曲辭·關山月》李白)

出戶望北荒,迢迢玉門關。生人為死別,有去無時還。(《相和歌辭·苦哉行五首》其五 戎昱)

誓將絕沙漠,悠然去玉門。(《出塞》虞世南)

魂迷金闕路,望斷玉門關。(《在軍中贈先還知己》駱賓王)

"絕欲"、""、""、"萬里"、"近天"、"望斷"、""、"迢迢"等詞都暗含了兩關地理位置的遙遠以及其自然環境的荒蠻。這些詩歌都沒有直接正面的描寫玉門關、陽關,詩歌的內容也不全是圍繞西域而寫,更多的是借兩關表達路程遙遠以及送別之情。

王維有"不識陽關路,新從定遠侯。"(《送平澹然判官》)、"絕域陽關道,胡沙與塞塵。"(《送劉司直赴安西》)、"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送元二使安西》),詩人並沒有親歷西域,其實不知道從中原去往安西的路途中有何困難艱險,但是在送別友人遠去安西時,詩中沒有多寫環境怎樣惡劣,路途如何遙遠,僅用陽關意象來表達路途艱苦懸遠。

由此可見,玉門關、陽關意象在中原詩人的心理認知上就是西域的門戶,這兩關就是一條明顯的分界限,關內氣候宜人、有眾多親朋好友;關外則是氣候乾燥,環境惡劣,遠離家鄉。沒有親歷西域的詩人在運用玉門關、陽關意象時大多都暗含遙遠的邊疆之意。由於沒有切身的實際體會,都靠史料記載或者想象來描寫,喜歡用一些誇張的字詞,如杜甫"陽關已近天"、劉長卿"陽關望天盡"都將陽關與天並列,甚至用天盡頭來襯托陽關的遙遠,著實誇張。

反觀岑參,兩次深入西域,其西域詩歌中在運用玉門關、陽關意象時,卻很少用誇張的字詞表兩關的遙遠,更多的是從內心情感出發。

"吾竊悲陽關道路長,曾不得獻以君王"的遙嘆與"發到陽關白,書今遠報君"的感慨實在有異曲同工之妙。西域有美妙的雪蓮花,但因為路途實在遙遠不能立即獻給君王;前往安西的路途時間已經很久了,恐怕等到達陽關頭髮都要白了,只能通過快馬書信回京城向聖上彙報。兩句詩均沒有用誇張的手法渲染陽關距離中原的遙遠,而是通過個人情感的表達讓讀者感受到陽關距長安之懸遠。

因二關距離中原之懸遠,早己超出了中原詩人所能認同的心理範圍,唐代中原詩人賦予玉門關、陽關以"絕域"之譽,其用意當然不僅在於單純地評價其距離中原之懸遠,更在於抒發二關隔絕中原與域外的文化認知。地域上隔絕河西走廊與沙漠戈壁,經濟上區分中原農耕民族與塞北遊牧部落之間的差異,既遠且異,故在唐人筆下,玉門關、陽關意象所滋生的人類情緒不可避免有遠離故鄉家園之愁。

從唐詩中,看詩人筆下的

(二)思念之苦

玉門關、陽關作為地名意象的第二種含義則是偏向文化與情緒,諸如思婦對出征良人的思念與盼望之情,征戍之人的思鄉之情與有家不能回的愁苦心緒等,皆隱匿於中原詩人的妙筆之下。玉門關設立於漢代,從那時玉門關便有了鄉愁色彩。

"臣不望到酒泉郡,但願生入玉門關"班超的這句話不知影響了多少人,從此玉門關不再是單純的地理名詞,人們提及玉門關不免會想到定遠侯。玉門關不僅有了情感色彩,還有了歷史寄託。它是立體的,是可以感知的,它代表著迴歸故土的渴望與思鄉情愁。

從唐詩中,看詩人筆下的

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塞上曲二首》其二 戴叔倫)

何慚班定遠,辛苦玉門關。(《元和癸巳餘領蜀之七年奉詔徵還…途經百牢關因題石門洞》武元衡)

可憐班定遠,出入玉門關。(《相和歌辭·從軍行五首》其五 令狐楚)

半夜帳中停燭坐,唯思生入玉門關。(胡曾《詠史詩·玉門關》)

這幾首詩都將玉門關與班固緊緊相連,或是詩句中對應同時出現班定遠和玉門關,或是採用與班固"生入玉門關"相同的句式,藉此名句表達相同的感情:回到故鄉的渴望。特別是對於有過邊塞經歷的詩人,更能切身體會到班固的情感。

班固是去世前的兩年才回到中原,這樣的結局不免影響著後世的詩人。遠征邊塞的詩人對班固既欽佩又同情,同時更害怕自己有生之年都不能回到故鄉。寄託在玉門關的思鄉之情從漢代延續到了唐代,並未斷裂。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玉門關作為詩歌的意象,其蘊含的思鄉之情是有歷史積澱的,還包含著歷史的變遷與民族的發展。王昭君同樣是與玉門關聯繫在一起的歷史人物,有不少詩歌在歌詠王昭君時也提及玉門關。其實昭君出塞與玉門關沒有關係,但為何唐代詩人要將二者聯繫起來共同描寫呢?

玉關春色晚,金河路幾千琴悲桂條上,笛怨柳花前。霧掩臨妝月,風驚入鬢蟬。緘書待還使,淚盡白雲天。(《王昭君》上官儀)

漢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關道,天涯去不歸。(《王昭君二首》其一 李白)

玉門關是唐代出入中原的典型關隘,以上這兩首詩中的玉關並不是實指去玉門關,昭君出塞並不經過玉門關,詩中的玉關當是代指路程遙遠,借玉門關距離中原遙遠的寓意說明昭君出塞後離家之遠。

"玉關春色晚,金河路幾千"詩人沒有選取昭君出塞途中的必經關隘,卻選擇了玉關,這是因為玉關在唐人的認知裡就是中原和塞外的分界線,無論離開中原是去哪裡,只要出塞,即是遙遠艱苦的。再者,玉關作為意象自身也蘊含了一定的感情色彩,它暗含著環境的惡劣、距離的遙遠,更有愁緒隱藏其中,選取玉關意象為全詩營造出了深沉悲涼的氛圍。

李白之《王昭君》用始終不變的漢家月與塞外流影形成對比,"玉關道"與"去不歸"相呼應,天衣無縫,借玉關表達昭君對家鄉的無限思念與不能迴歸的無奈之情。用玉關襯托昭君悲劇色彩的同時,玉門關也借昭君出塞的史實使得自身距離中原更加荒遠,並夾帶著無盡的思鄉情懷,是玉門關意象本身有了更多成分的悲怨哀愁。

二月風光半,三邊戍不還。年華妾自惜,楊柳為君攀。落絮縈衫袖,垂條拂髻鬟。那堪音信斷,流涕望陽關。(《折楊柳》崔湜)

江南日暖鴻始來,柳條初碧葉半開。玉關遙遙戍未回,金閨日夕生綠苔。寂寂春花煙色暮,簷燕雙雙落花度。青樓明鏡晝無光,紅帳羅衣徒自香。妾恨十年長獨守,君情萬里在漁陽。(《代春閨》崔液)

玉關芳信斷,蘭閨錦字新。愁來好自抑,念切已含嚬。虛牖風驚夢,空床月厭人。歸期倘可促,勿度柳園春。(《怨情》劉允濟)

鐵馬三軍去,金閨二月還。邊愁離上國,春夢失陽關。池水琉璃淨,園花玳瑁斑。歲華空自擲,憂思不勝顏。(《春閨》 沈佺期)

雪盡萱抽葉,風輕水變苔。玉關音信斷,又見發庭梅。(《春閨思》王涯)

良人徵絕域,一去不言還。百戰攻胡虜,三冬阻玉關。蕭蕭邊馬思,獵獵戍旗閒。獨抱千重恨,連年未解顏。(《昔昔鹽二十首。一去無還意》趙嘏)

玉門關、陽關對於出征之人是遙遠、環境艱苦的象徵,而對於家中等待徵人迴歸的親人是親情的寄託,"那堪音信斷,流涕望陽關"、"玉關芳信斷,蘭閨錦字新"、"玉關音信斷,又見發庭梅"、"直候陽關使,殷勤寄海西"這些詩句頻頻將玉關、陽關與音信連用,是將對徵人的思念與期待迴歸的熱烈願望寄託在了兩關之意象。在閨怨詩中頻頻出現玉門關、陽關,就象徵著她們日思夜想的人是因為徵役戍邊而離開家鄉,在遙遠的西域戰場上生死未卜,只留下親人牽腸掛念,甚至在夢中都期待徵人的平安歸來。

"暗啼羅帳空自憐,夢度陽關向誰說"(劉元淑《妾薄命》)

因為戰爭的頻繁,徵人戍邊許久未歸,婦人甚是思念,夜不能寐,甚至在夢中都不遠萬里飛度到陽關,可見婦人思念之濃烈。

從唐詩中,看詩人筆下的

"邊愁離上國,春夢失陽關",陽關是徵人戍邊征戰之地,徵人為戍邊所煩憂,思婦在家中同樣擔心著邊關的戰爭,在夢中也擔憂惦記著陽關的安危。因為陽關寄託了思婦所有的思念與感情,徵人不歸,只能通過陽關傳來的消息寬慰內心的焦慮與等待,一旦音信全無,那思婦便沒有了精神寄託與支柱。

"直候陽關使,殷勤寄海西"、"那堪音信斷,流涕望陽關"則是更直接的表達了思婦等待陽關音信的迫切心情以及音信全無之後傷心欲絕的悲痛。

在這些閨怨詩中,詩人常常把戍邊之地與家鄉互相結合來寫,一方是常年在外思念家鄉的徵人,一方是常年獨守空房等待徵人回家的思婦,相互映襯表達出真摯感人的情感。

玉門關、陽關從最初中原與西域地域上的分界線轉化成心理、情感的分界線,但凡在關外都是悲愁之情,也引發了關內人愁苦情感的迸發。作為意象,玉門關、陽關包含了太多情感,惡劣環境下對生命的渴望、與家人重逢的期待以及對常年戍邊征戰的厭惡等等,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悲愁沉重的情懷。

作為西域之門戶,玉門關、陽關特殊的地理位置與地位,增加了其作為意象的厚度與深度,眾多感情的注入,積澱成了厚重的情感訴求。

(三)立功之切

唐代中原詩人心目中,"陽關"、"玉門關"還有一層不容忽視的政治意義,那就是作為中央政權與西北遊牧部落接壤地帶的前哨,既是唐王朝西進拓土的起點,也是西北遊牧部落東向進攻的門戶,當然也就是中原軍士、文人建功立業的戰場與跳板,因此,"陽關"、"玉門關"往往意味著殺敵立功的雄心壯志與慷慨激昂的情緒。

漢家邊事重,竇憲出臨戎。絕漠秋山在,陽關舊路通。列營依茂草,吹角向高風。更就燕然石,看銘破虜功。(《送王將軍出塞》耿湋)

長安少年唯好武,金殿承恩爭破虜。沙場烽火隔天山,鐵騎徵西幾歲還。戰處黑雲霾瀚海,愁中明月度陽關。玉笛聲悲離酌晚,金方路極行人遠。計日霜戈盡敵歸,回首戎城空落暉。始笑子卿心計失,徒看海上節旎稀。(《送張將軍徵西(一作西征)》錢起)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從軍行七首》其四 王昌齡)

漢家旌幟滿陰山,不遣胡兒匹馬還。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塞上曲二首》其二 戴叔倫)

昔佩兵符去,今持相印還。天光臨井絡,春物度巴山。鳥道青冥外,風泉洞壑間。何慚班定遠,辛苦玉門關。(《元和癸巳餘領蜀之七年奉詔徵還…途經百牢關因題石門洞》武元衡)

思婦對出征良人的思念與盼望之情、征戍之人的思鄉之情與有家不能回的愁苦心緒,以及那些渴望建功立業的文人、將士的雄心壯志等,均緣於玉門關、陽關的軍事性質。兩關位於中原通往西域的交通要道上,既是中央王朝西向開疆拓土、經營西域的橋頭堡,也是北方遊牧部族政權東向掠奪財物、規避風險的障礙物,更是東西方經濟、文化交流的樞紐地帶。

誰擁有對其的控制權,誰就擁有了制衡對方的砝碼,誰就能擴大勢力範圍獲取最大的經濟收益。玉門關、陽關作為中央王朝屯駐西域邊地的前沿陣地,所凝聚的情感無疑是沉重而無奈的。當然,也有少數將士、文人懷揣"

一戰成名天下知"的夢想,視其為擺脫不濟命運的絕佳跳板。

從唐詩中,看詩人筆下的

唐代西北邊地戰事頻繁,唐玄宗即位後尤尚邊功,邊將或一戰而拜將封侯,天下皆知。相比之下,文人憑藉文章、科舉入仕升遷的幾率較低。"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情況屢見不鮮,有些讀書人甚至終其一生亦不能擺脫布衣清貧的命運。

比起寒窗苦讀的漫漫長夜與孜孜不倦,一戰成名拜將封侯的速度更快,機率也更高。這就使得很多鬱郁不得志仕途不利的文人將目光轉向塞外沙場,投筆從戎,寄希望於戰場立功而求取功名,懷揣著建功立業的夢想與抱負縱橫疆場,甚至不惜犧牲生命。因此在這種文化傾向的影響下,玉門關、陽關,均已經超越地名意義本身,成為了赫赫戰功的象徵性符號。

從唐詩中,看詩人筆下的

總結

唐代中原詩人對玉門關、陽關意象的認知,較少關注其作為西域地名的地理意義,更傾向於其文化意義的傳承,恰恰說明了玉門關、陽關意象在他們心目中作為地名意義之所在。在他們看來,玉門關、陽關意象早己超越它們作為自然景觀的本來面目,而逐漸上升為一種精神象徵和地理、文化符號。

它們不僅是距離中原統治中心懸遠的西域景觀而且是隔絕中原與西域的地理、文化分界線,還是遠離家鄉、親人屯戍邊塞的徵人們思念家鄉親人、渴望和平的象徵,更是那些渴望建功立業的將士、文人金戈鐵馬的夢想與追求,這種文化象徵早已深深地植根於唐代中原詩人的心目中,成為他們思想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歷史的長河中延續千年。


分享到:


相關文章: